有了这个认知,她神情和举止就很坦然,跟在春大山身后进了酒楼。在春大山介绍他的上官给女儿时,平静却又规矩的施礼见过,没有一丝慌乱和紧张,好像两人从没见过似的。

而韩无畏表面上端着长官的架子,神情严肃,甚至都有些萧杀,但见春荼蘼完全不怕,不禁觉得这姑娘胆子大,令人刮目相看。除非她没认出他,不然总不至于忘记,她曾经让他滚吧?

就连皇上,都没叫他滚过。何况,这样一个小丫头片子!

好在他知道正事要紧,所以并没有刁难。但刚才见到她混乱中还能镇静,又回想起她在公堂上的风姿,好奇她会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干脆并不管她,也没有安置她到楼上的雅室中回避,只由着她站在角落里观察。

这边春大山把女儿接进酒楼,就去街上维持秩序去了,倒是康正源,从二楼缓缓而下。

春荼蘼自然不认识这位大理寺丞,但她研究过大唐官服制度,见康正源一身深绿色,银带九銙、戴一粱冠,是正经又正式的六品官员章服。又联想到巡狱使在范阳的传闻,再结合父亲告诉她的事,一下子就明白了此人是谁。于是,在康正源走过她的身边时,规规矩矩的躬身行礼,姿势居然很规范,很温婉,和之前在堂上的咄咄逼人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康正源心头一动,表面上却只略点了点头,态度矜持的没有多话,只站到韩无畏的身旁。

韩无畏穿的是櫜鞬服,也就是很隆重的将服,或称戎服,合着他从四品下的身份。头上的抹额是红色的,绣着辟邪的文字,身穿袍、下身穿銙奴、脚登靴、左手挎刀、右边佩带箭房弓袋。这家伙就是典型的制服男,穿着军装时,莫名的英姿飒飒,仍然是绝对吸引视线的存在。

他和康正源站在一起,一文一武,一刚一柔,一个相貌英俊,一个气质出众,真真是美少年双骏图。但春荼蘼在现代接受过太多视觉男*色轰炸,抵抗力强大,只从纯欣赏的角度赞叹了短暂的数息,心神马上又转到了案件现场。

这时,衙门来人了,是洪班头带着四个差役。同时,本镇最大医馆也派了有名的文大夫来。

洪班头来之前,听报案的小九哥略讲了几句情况,以为是普通的案件。只因那赵老七是他熟悉的赖子,以为是赵老七讹诈不成,自伤过量致死。虽然出了人命就是麻烦,但也没有多可怕,拼着大大破财一番,也是可以摆平的。但到了临水楼,见到都尉大人和大理寺丞都在,他心里就没了谱,连忙叫来一名手下,吩咐他立即去禀报县大人,自己则上前见礼。

康正源看了韩无畏一眼,后者摊开手道,“我是武将,案件的事,还是由你这正宗的刑司官员负责的好,我只配合你吧。”

康正源也不推辞,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看向春荼蘼,见她带着丫头,乖乖缩在角落,低眉顺目的,若不注意,甚至都不会注意她的存在,嘴唇不禁轻轻翘了翘,便也不多话,连着发出几道命令。

“韩大人,请你派一个手下,待会儿拿着我的手令,把镇外的八十军士召回,重新安置在军府里面。”当着外人的面,他公事公办,连称谓也是官称,“只怕还要叨扰个三五天。”

“没问题。”韩无畏招手,立即就有一名卫士过来。

康正源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那名卫士。纸上早写好了字,盖好了印,墨迹和印色都是崭新。显然,在二楼时他并没有闲着,把要做的事都已经安排好了。

那名卫士依令走后,他又叫来洪班头,“今天临水楼的二楼是被韩大人包下的,并无不相干的人。现在,你带着你的人,把留下的客人都带到二楼去,占据东边的几间雅室,依次录下他们的姓名和住址,问清楚他们当时与谁坐在一起,都看到或者听到什么异常的情况了。一定要纪录准确,一次只能问一人,其他人候在别的房间。这是小事,却要细致,若做不好,本官惟你是问。”

“卑职必当尽力。”洪班头诚惶诚恐的应下,带着人去了。

随后,康正源把自己的人分成三队,一队把临水楼的老板娘、掌柜的、伙计跑堂及后厨等所有相关人员还到后院去,分别看押,不许互相说话。一队把中毒的客人安置在二楼西边的数间雅室之中,充当诊室,由那位文大夫依次看诊。至于呕吐物和灶间、水源、酒楼内各桌的饭食,则由第三队的人严加看管,等着衙门勘验的人前来处理。最后,他还把韩无畏剩下的人手分为两队,一队继续看守酒楼前后门及其他可能的出口,另一队则迅速换了便装,到街上去四处打探些相关的流言与八卦。

片刻之间,一切都有条不紊起来。

春荼蘼暗暗点头,也松了口气。

康正源的手段在现代也许不算什么,但古代刑侦落后,康正源能及时处理各处的情况,并尽力保护第一现场,并没有疏漏之处,显然非但不昏聩,反而很精明。

刚才,其实她很想提些保护现场和证人的建议的,因为事关方娘子,若现场遭破坏,证人失踪,嫌疑人串供,将来极可能带来很不好的后果。但她终究忍住了,没有冒冒失失开口,打算观察一下再说。毕竟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军户民女,太冒头儿的话,怕给春大山带来麻烦。她打算如果康正源出现昏招,迫不得已时再开口,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了。

“两位大人没点芙蓉鱼汤吧?”她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吓了一身冷汗,连忙问。

依《大唐律》,如果中毒之人中有官员,那可是要罪加一等的。反过来说,如果这二位吃了鱼汤而无事,他们就是最好的证人,证明过错不在临水楼。

看这二位的模样,分明是饯行。那么到临水楼来,必定会点招牌菜吧?

第二十六章 太不老实了

“不巧得很。”康正源笑了笑,“但凡桌上有鱼,韩大人就会掀桌的。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吃鱼了。”

韩无畏一愣,没想到康正源突然这么说。自个儿这位表弟一向很矜持的,与京中相熟的贵女们相处时都不冷不热,怎么会突然说这种带点调笑的,或者朋友之间才会说的话?况且,他们现在身上穿着正式的官服,还隔着一层官与民的关系。

春荼蘼也很意外,虽然她问话有点唐突无理,但这答话也挺不着调的。他们很熟悉吗?因为上回爬墙的只有韩无畏,在公堂上为父申冤时,韩、康二人又是躲在一边的,所以她觉得这是她和康正源第一回见面。

“春姑娘这样问,是认为临水楼的饭菜有问题吗?”还没回话,康正源又来了一句。

春荼蘼习惯性的挺直脊背。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之前说话那么和蔼随意,就是为了让她惊讶之下失去谨慎,随便把心里所想说出来吧?这位大理寺丞,很阴险嘛。

“回大人。”春荼蘼神色郑重地说,“民女以为,刑司之事,必以事实为依据,以律法为准绳,怎么能随便臆测呢?”

康正源一愣,只觉得这句话切中要点,却不知这种法律原则是现代人都明白的。一边的韩无畏忍着笑,看自个儿那言词犀利的表弟被噎住了,暗爽不止。

“好见解。”康正源很快就掩饰了尴尬,恢复了那让人如沐春风的态度,“看来,也只有先等调查的结果了。”说着,示意韩无畏与他坐下等。

春荼蘼一介民女,自然不能也跟着过去,远远选了个座,安静地等着。但这只是表面,其实她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这件不是能随意就能解决的。

“过儿,你也坐。”她轻轻一拉身边小丫头的手,“只怕还要等一阵子呢。”

春家没那么大的规矩,过儿经常和春荼蘼坐在一个塌上做针线或者看书,此时也不觉得多别扭,在旁边偏着身子坐了,低声问,“小姐,方娘子不会有事吧?”

“难说。”春荼蘼摇摇头,“但这事闹得不小,今天晚上方娘子肯定得入监,被证明无罪之后,才能重新回来。”

“老天爷,那可怎么办?”过儿有点发急。

“从情理上讲,方娘子是不会毒杀人的。若是下毒,也不会在自个儿的酒楼,用这么上明目张胆的愚蠢手段。可一来,她需要事实证明这一点。二来,《大唐律》中有条文规定,若是明知道食物有毒而没有及时销毁,甚至还要售卖,也是很重的罪过。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客人是否因为食用鱼汤而中毒?是否是食材或者制作过程中出现的问题?鱼汤从出锅到端上桌,是否有其他人做了手脚?如果有人陷害,是为了什么?这事,可能是失误,也可能是人为,很复杂,一时说不清楚。”

“只死了一个人,还说不定是那个人自己有问题呢。不然,怎么别人没事?”过儿疑惑。

“你不懂,咱们的《大唐律》中说得明白,‘脯肉有毒故与人食并出卖’,是以‘故犯’为前提,并不以‘即遂’为前提。”春荼蘼看过儿一脸茫然,知道没接触过律法的人,连这些术语也难以理解,干脆以叹息结束这一句。

而过儿听到情况这么严惩,脸都白了,试探性地问,“那小姐……您要帮助方娘子吗?”

春荼蘼一时怔住,不知要怎么回答。

从本心,她是想帮助方娘子的。别说人家方娘子在她爹的案子上给了多少帮助,有很大的恩情,单说这个案子,春荼蘼就很想接手。一来,她喜欢打官司,这是她的爱好,也是她所擅长的。二来,上天给了她重生的机会,也让她重新拥有了祖父和父亲,她已经暗中决定为上一世中为了钱而做下的错事赎罪。如果她多行善,多做义举,父亲和祖父就会平安吧?为了这世上最爱她的两个男人,她愿意付出一切。既然能穿越,她早已经相信了命运。

只是,她为春大山出头还好说,唐律规定可以代亲申冤的。纵然她做了抛头露面的事,但一个孝字,就把她行为上的不当之处抹掉了,甚至还扬了好名声。可她若为方娘子打官司,有什么借口呢?再说,春大山固然和方娘子关系亲近,但若为了红颜知己而损害女儿的名誉,恐怕他也不乐意吧。要知道,这年头的讼师几乎与恶棍被划为同类的。

而她这边踌躇着,那边的韩无畏和康正源却都支愣着耳朵听着,还互相使眼色。韩无畏武功很高,远比旁人耳聪目明,春荼蘼和过儿已经很小声说话了,他还听得真真的。康正源虽然是文官,但因为从小身子弱,也修习过内功心法,当然也能听到两个女孩的交流。

“你希望她上公堂吗?”韩无畏把声音压得极低的问。

这种分贝,漫说春荼蘼离他们有四、五张桌子之远,就算是近在隔壁,没有半分武功底子的她,也肯定是听不到的。

“她若不来,我留下就没有意思了。”康正源正襟危坐,嘴里却似开着玩笑,“我还没见过咱大唐有哪个姑娘这般熟悉律法,又这般言辞尖锐厉害,从法理上驳得人没话说呢。难道你就不好奇,她若插手此事,结果会是什么样的?”

“我好奇。”韩无畏突然歪下身子,一手支在桌子上,手掌托着下巴,半转过头,眼神亮闪闪的看向春荼蘼,“不过春大山未必舍得女儿做那人憎鬼厌的事呢。你知道,为讼者在民间的名声非常不好,何况她还是个姑娘家。她还没嫁人呢。哦,对了,她没订亲吧?这事得旁敲侧击的问下春大山。”

“你想干什么?”康正源皱皱眉,“这丫头必不好惹,纵使她无权无势,可也不是随意可以逗弄的。”

他说的是“逗弄”二字,却根本没往其他方面想。比方:爱慕之情。因为双方地位的差距太大了,他和表兄从小就知道,他们的亲事是筹码,不是感情,必须符合利益,家族的,甚至国家的利益,不能随自己高兴。到最后,皇上指婚的可能性比较大。

而他的表兄外表看起来嘻嘻哈哈,其实心里再坚定和明白不过,断不会做无聊且无用的事。

“没有啊。”韩无畏的目光还是落在春荼蘼身上,嘴里却对康正源说,“这样好玩又奇特的小姑娘,可不能让春大山随便订出去。虽说我还年轻,却是她父亲的上级,若攀私交,与她父亲是平辈。那么,可当她一声韩叔叔吧?当叔叔的操心一下侄女的婚事,正常吧?”

康正源险得一口血没喷在衣襟上。韩叔叔?亏他说得出来!

而那边,春荼蘼发现韩无畏目光灼灼的盯着她,不禁有些羞恼。幸好她是现代法**千锤百炼出来的,在几百人面前,在罪犯和法官面前都能侃侃而谈,电视直播也不怕,不然真得找地缝钻进去了。

“得了空,还真得把这姓韩的眼珠子给挖出来。太不老实了!”她对韩无畏回以礼貌的微笑,可是却咬牙说着狠话,“这样的男人,年轻,却身居高位,一定是家族庇荫,不是有真本事的。不然,为什么一脸登徒子的模样?”

她却不知韩无畏听得到她的低语,只觉得这小丫头真是有趣啊。若非还在命案现场,恨不得仰天大笑几声。至于说有没有真本事……生在这样的高门,早习惯被人表面奉承,内心里鄙夷了。如今这丫头直说出来,他只觉得有趣。

一边过儿也瞧见韩无畏的无礼,气得站起身,挡在春荼蘼面前,拿后背对着对方。

“注意身份。”康正源提醒了一声。

韩无畏只是恶作剧,又不是真有非礼之心,当下笑笑,转过了身去,脸朝着外。

顿时,酒楼内安静了下来。

几个人就耐心的等着,差不多两刻后,县官张宏图带着欧阳主典和三班衙役、还有仵作等人一起,急急的赶到了。

“下官见过康大人,韩大人。”张宏图上前行礼,额头上冒出冷汗。

范阳民风淳朴,还有高门大户坐阵。所以,他虽无大功,却也无大过。可如今就在两位上官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种凶事,虽然也不能怪他,但多少对他的官声,以及在康大人心目中的印象有坏影响。这位年纪轻轻的勋贵刑司官员,是会直接面圣陈情的,若这个案子处理得不干净,他连平安告老的机会也说不定会失去的。

“嗯,起来吧。先叫人把死者抬到衙门里去,好好验尸。”康正源正色道,“再叫人把呕吐物和有嫌疑的鱼汤装起来,一并带走。这临水楼,只怕要暂时封了,特别是厨房,必须派人把守,不相关的人,不得靠近一步。”

张宏图连连称是。

“还有,把临水楼的人也都带回去,本官要亲自问审。”康正源说完,站起来就走了。

春荼蘼心里一凉,强抑住跟上去的脚步。

现在,她没有资格看审。

……

注:在唐朝,管姑娘们是叫小娘子的,前面还要加上排行。比方春荼蘼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外人应该叫她春大娘。汗。违和吧,起鸡皮疙瘩吧?所以,咱们还是叫姑娘吧。

第二十七章 鲐巴鱼

春大山找韩无畏借了个卫士,送春荼蘼和过儿回家,自己则跟去了县衙。到底,他是不能丢下方娘子不管的。

春荼蘼到家后,徐氏听闻临水楼出了事,先是一脸的幸灾乐祸,随后想到自个儿的夫君去为别的女人操心费力,登时极为不满。阴着一张脸,摔门进了东屋。

春荼蘼懒得理她,连劝解一句也欠奉,径直回了房间。徐氏本来长得就不是讨喜的样,总有些娇怯怯的,看人很少用正眼,此时沉下脸来,本来的七分姿色,连三分也不到了。

午饭没吃成,晚饭也没心思吃,春荼蘼直等到酉时末(晚上七点)天色全黑,春大山才进了家门。照这个时间算,他肯定是待到了衙门闭衙,还在大牢留连了一会儿才回的。不过就算春大山回来,她这个当女儿的也不能直接把人拉走,毕竟徐氏与他是夫妻,他还是先回东屋。

“去摆饭吧。”春荼蘼强忍着初冬之夜的寒意,打开窗子,偷听对门模模糊糊的吵了一阵子后,对过儿说,“我估摸着闹腾得差不多了。”

“真没见过这么不疼人的。”过儿咕哝道,“自家夫君在外头跑了一天,得多累啊,也不弄些热饭热汤,哪怕拧个热手巾给老爷擦擦脸呢。”

“太太这是跟我爹使性子,不因为我爹管了方娘子的事吗?正吃醋捏酸哪。”春荼蘼敲了下过儿的头,“她傻才这样。若是我,必定好饭好茶的侍候着,也不摆脸色,让男人知道自己委曲求全却又特别识大体,包管男人以后更爱重她。”

其实,在这件事上她倒是理解徐氏的。没有女人对自家男人的红颜知己有好感。但从另一方面想,人家方娘子于春家有难时,毫不惜力的帮忙,这点子感恩图报也是做人的必须。小心眼儿没关系,也得分时候不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也是必须的不是?人生在世,谁都得忍受点不喜欢的东西,何况春大山此人正派,绝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帮方娘子,也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事,没有偷偷摸摸的。身为妻子,她应当信任。

“小姐英明。”过儿拍了句马屁,“不然再等等,天冷了,一闪神,热乎乎的饭菜就凉了。”

“摆吧,太太就是变着法儿的让我爹重视她,不敢太过分的。若真还没完没了,我就东屋外头喊我爹,正给我爹个台阶下呢。不然由着太太,以后她那脾气还得见长。”

“得让太太掏点银子给咱们。老太爷明明说过分伙,这两天她一直不开灶,全从外面买来吃。老爷回来得晚点,就一直跟着小姐用饭。虽说孝敬父亲是应当,但也不能便宜了太太。”过儿一边说,一边跑出去了。

春荼蘼等了会儿,见过儿麻利的把饭菜已经摆在正屋的厅里,春大山却还没出来,就走到当院里大声道,“爹,饭已经热过一回了,再不吃就又凉了。您胃一直不好,若犯了老病可麻烦呢。”

东屋里,本来隐隐约约有矫情声传来。但她一开口,那声音立时断了。之后很快,春大山一脸烦恼的走出来,见到女儿有点尴尬,似乎强忍着脾气没有发作。

春荼蘼假装没看见,只拉了春大山往正屋走,“爹快点,今天是我和过儿一起做的饭,韭菜炒鸡蛋,还有莱菔子汤汆羊肉丸子,热乎乎的喝下去,可赶寒呢。”莱菔子就是萝卜,前朝的时候,有僧人种植了,当贡品送到皇宫。本朝大力种植,渐渐成了百姓们的家常菜。

春大山见女儿似乎不知道他和徐氏吵架的事,心情略放松了些。之前过儿已经在正屋点了炭盆,此时挑起了棉门帘子,一进屋就感觉热气扑脸,加上喝下热汤,连胡饼全是女儿亲手掰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泡在汤里,片刻后,春大山全身都暖了,心情也好了些。

吃完饭,过儿收了碗碟,爷儿俩个就坐在桌边说话。

“方娘子的事……”春荼蘼吞吞吐吐地问。

春大山叹了口气,“今天那位看起来有些瘦弱的年轻上官,正是大理寺丞,代天巡狱的康正源康大人。方娘子倒霉,出了这种凶事,还偏巧让康大人碰到了!”

春荼蘼早就认出了康正源,因而并不惊讶,只问,“他难道要从严处置吗?”

现代的中国法律是重定性,轻量刑,就是定性上特别严格,在量刑上,法官有一定的自由度。可古代律法,判官对案件定性的自由度才大,因为要考虑理法礼教什么的。而对于一个案子而言,如果定性出现差别,最后的结果简直天差地远。所以,特别重要。

春大山摇摇头,“康大人今天并没有上堂审理,而是一直亲自听供。他把第一批筛选下来的重要证人,挨个单独询问。因为韩大人陪同在一边,所以我也在跟前,倒是听了些……觉得对方娘子很不利呀。”

“都说了什么?”虽然对康正源问案时允许春大山在场,春荼蘼感觉怪异,但她对本案的关注超越了其他,所以自动忽略掉这小节。

“除了死了的赵老七,其余呕吐不适的顾客都有同样的症状。文大夫细细诊过,断定他们确实是食物中毒。只是程度不深,吃几剂解毒的汤药下去,过几天就会没事了。”春大山细细说给春荼蘼听,自自己的官非之事后,他不知不觉拿这个才十四岁的女儿当了主心骨似的。

“是鱼汤所故吗?”春荼蘼又问。

“正是。因为没有吃过鱼汤的客人,都没有出现中毒症状。而且那些呕吐物中,也没查出有其他奇怪的东西,包括赵老七吐的。”

“厨房里发现毒物了吗?”

“没有。厨房干净得很,各色佐料也都查验过了。那鱼汤是方娘子亲手做的,盛汤的花盏上面有盖子,要送到桌上才能掀开,而伙计一路端上时,不可能有机会下毒。”春大山眉头皱起,“所以,十之八九是鱼有问题。”

“鱼有问题,若方娘子不知,她就没有大罪过,顶多是罚银了事。”春荼蘼闻言,本想松一口气,但见春大山还是很发愁的样子,不禁心中又是一紧,问,“难道还有别的情况?照理来说,应该去查卖鱼的人呀。或者,问题的关键是:方娘子到底知不知道鱼有问题?”

现在讲人权的法律和古代不讲人权的律法之间,最重要的区别就是:现代法律,在确认罪行之前是假设无罪,也就是无罪推论。所以,称被告为犯罪嫌疑人。而古代律法,先假设被告有罪,是有罪推论,所以称为人犯。对律师或者讼师来说,当然在古代的环境中更难作为。

“你没明白,是因为你不知道芙蓉鱼汤的用料。”春大山耐心解释,“一般人做鱼汤,都用的是河鲜。因为海里的鱼比较腥,而且捞到岸上时间稍长,就很难保证是活的。做海鱼,大多是用烧或者煎炸,要么就是蒸的,独方娘子这一味是用海鱼做汤,却比用江河的鲜鱼做得还美味,半点不腥气不说,还有花的清香,味道又浓郁。不然,这道鱼汤为什么又贵又有名呢?而且,方娘子用的还是腌鱼。”

“哪里的海鱼?咱们这儿不靠海呀。”春荼蘼在现代时就不爱海鲜,穿越后仍然无爱,所以对吃鱼没研究。

“是鲐巴鱼。离咱们这两三百里外,海边有个运军粮的小镇子。其附近,南运河、北运河和永济渠交汇,称为三会海口,总有渔人售卖腌好的鲐巴鱼。本来我也不懂,但下晌康大人问案时,我才得知,这种鱼虽然吃起来美味,但做鱼时却要格外小心,因为稍处理不好,就会使食鱼者中毒,特别是鱼背上的肉。”

春荼蘼一愣,这不是和吃河豚类似?

从另一方面说,这样方娘子会更难证明自己。如果是有人陷害、投毒,倒是比较容易推托责任,但如果是她的失误差成食客的死亡,这事就可大可小,看判官怎么给定性了。毕竟,这鱼汤卖了这么多年也没出过事故,怎么会突然出现问题?若有心之人利用这一点,认为方娘子明明知道要细心烹制却还出了问题,有主观上的责任,往过失谋杀上靠,那就真是有口难辩了。

“爹,方娘子情况不妙。我们……要帮她吗?”春荼蘼想了想,终于问出。

春大山很纠结,一时说不出话来。

方娘子跟他有六七年的交情,开始时只是租客与屋主,相处之下,发现彼此性情相投。她虽然是个女人,但做事豪爽大方,待人真诚有礼,很对他的脾气,互相也帮过很多忙,算是共过很多事的。曾经,他们之间也不是没有情动,但方娘子总是若即若离的,也从不提及自己从前的事。他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觉得人家有难言之隐,也就再不触及,只当朋友相处。后来又有了徐氏,他彻底再没动过其他心思。

第二十八章 折衷的办法

春家有难,方娘子义无反顾的伸出援手。现在人家有了牢狱之灾,不管从哪个方面讲,也不能袖手旁观。回家之前,他去了女牢,方娘子还一个劲儿的让他抽手,免得受连累。人家把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他若真的不管,还算个人吗?

可是,他不懂律法,他除了奔走之外,无能为力。而女儿的问话,其实是问他,要不要女儿插手这件事。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女儿于律法上,很有些天赋和能耐。只是,要让他拿命回报方娘子的恩情,他不会皱眉,事关女儿的名声,他却真的很不想点头。

“最差的情况,会到哪一步?”他犹豫着问。

“爹,律法虽有则,但上了公堂,案情却瞬息万变的。”春荼蘼正色道,“现在因为牵扯到了人命,所以可大可小。若判官裁量为意外,方娘子顶多就是支付伤者赔偿银子,官府所判的刑罚也可以赎铜折抵。但若定性为是过失杀人,虽然也可以赎铜代罚,却是很大的数目,方娘子非得倾家荡产不可。”

“钱财身外物,人没事最要紧。”春大山道。

“但杀,分为故杀、戏杀和过失杀,若是定性为故杀呢?”春荼蘼反问,“那可不是能拿银子摆平的。而且方娘子一介平民,没有八议之特权,最后会被判绞刑。”

什么故杀、戏杀、过失杀,什么八议、特权,春大山一概不懂,但绞刑他听清楚了。大唐律中没有什么凌迟、腰斩、剐等五花八门的酷刑,只有五种刑罚:笞或者杖刑、役、徒刑、流刑、死刑。死刑只有两种,一种是绞,留全尸。一种是斩,就是砍头。

“为什么要判方娘子故杀?”春大山愣了愣,脸色全白了,“我听她说,她做菜时的手法并没有出问题,不知道鱼汤为什么会有毒的,指不定谁陷害她呢,怎么还要说她有意杀人?就算是有意,为什么别人都没大事,单单赵老七死了呢?”

“爹,我没说判官一定认定方娘子为故杀,只是说有这种可能。”

她在前世念法律课程时就在一家有名的律师事务所打工,后来通过律考,当上律师,接触过太多的案件。像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混淆视听的事见过、听过、甚至做过很多,所以她很清楚,事实在高手的手中,真的不是最重要的。所谓扭转乾坤,不外如是。

任何事情在阳光下都有影子,这就是法律的黑暗之处。

“那怎么办?”春大山急了,“不能眼睁睁看着方娘子被害,不能冒这个险啊。”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腾地站起来,“不然,咱们给她请个讼师?上回你不是给爹请了一个?”

“那个人不能相信。”春荼蘼对那位孙秀才极度的厌恶,因为他就是民间所言的吃人不吐骨头的讼棍。同情心和良心从来没有,甚至连廉耻和职业道德都欠奉。

“爹,上回您的案子,我怀疑有人在背后操纵,不然那个张五娘不可能凭白无故的就针对您。之后,又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消失得干干净净。而那孙秀才当初应下我的请,后来却突然不来了,人品的好坏暂且不论,万一,是有人暗中给了他更多的银子,让他闪咱们爷儿俩个一道呢?这样的人,难保不会第二回失信!”

“可是……可是……”春大山上下打量女儿,实在舍不得她名声受损,吞吞吐吐地说,“不然,干脆我代方娘子上公堂。虽然我不懂律法,但你在家里教好我怎么说不就行了。”

“那哪行啊?堂审时要随机应变的!”春荼蘼无力地说,“而且除非当事人与讼师,看审者都在堂外,不得入内,万一有特殊情况,我怎么和爹说上话啊。甚至非有功名者和讼师,连衙门的调查纪录也看不得,爹难道要亲自去看,然后背诵下来再说给我听?那得浪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就算咱们等得,公堂上的大人们也不肯呀。”

“可是……”

春荼蘼打断春大山的第三回可是,“再者,爹私下里可以说和方娘子是朋友,但这时候若替方娘子出面,外人会怎么传?无亲无故的,您护着她算怎么回事?您的名声完了,还势必影响仕途,方娘子更会被人泼脏水。她一个女人,能置办下这么一份产业,让临水楼成为范阳第一酒楼,多少人眼红她,就等着这机会在背后下刀子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