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状师接收到老徐氏令人浑身发麻的目光,脑筋急转。他不知道老徐氏私下曾闹了这么一出,还被范家人抓到了把柄。说到底,他还恨呢,若非老徐氏撒谎,他怎会落到如此田地?让一个乡下状师逼得哑口无言。不行,一定要翻盘!无论如何。要做点什么!

好在他心思也算转得快,脸皮也足够厚,见形势不好,立即上前。他嗓门本来就大,这下更是以压倒性的分贝道,“大人明鉴,那范建未必就已经死了!”他这是比较聪明的做法,因为人若未定生死。刑罚律法就不适用,案子就得拖下去,就有的是办法好想。范家要的不过是银子。私了也未必行不通。所谓民不举,官不究,何况徐家还是富户,抹得平的。

可是单县令一听就怒了,“刚才是你说范建已死的,现在又来反口?”

“对啊,我事前还曾问,是否确定范建已死,你满口承认,当着这么多人点了头!”梅状师也道。

吴状师一咬牙。本来他身有功名,除非犯了重大的过错,并不需要跪下,但此时为形势所迫,也只好扑通下跪,哭道。“学生糊涂!学生一时糊涂,还望大人恕罪,再听我一言。”

“他那嘴说的是人话,还是放屁啊。”人群中有人怪叫一声,接着就是哄堂大笑。

吴状师涨红了脸,却仍然能保持姿态,没有因为羞愤跑掉或者自尽,令春荼蘼不由得佩服他的心理承压能力。只听他道,“学生犯了个大错,不该随便臆测。范建确实落水,可既然没的捞到尸体,又怎能确定他是死是活?”

他这是自抽嘴巴的行为,简直可算得不要脸。可他这不要脸,又确实有点道理,登时堂上堂下就又安静了些。

“当日范建落水,很多人看到。”梅状师不能让好形势遭扭转,于是接口道,“事后,还有很多人围湖守候,也没见有人游上来过。况且那范建不识水性,吴状师倒说说看,他有何活路?”

对啊。百姓们想。

吴状师怔住,可梅状师说的话中,有一点提醒了他,登时令他兴奋大叫道,“范建奔跑在前,很多好心人追赶其后,从邸舍到落湖,中间有一段距离,只看得到背影,谁能保证中途没有换人。范建不会水,但若计划得当,雇佣一个会水的人,穿着、身材与他一样,大家从背后望过去,谁能确定就是范建落水?”

他这话相当于胡搅蛮缠了,可偏偏还有几分歪理。顿时,全不出声了。

吴状师抓住机会,赶紧对单县令道,“大人,学生还想到一个可能。范氏老太太共育有三子,长子早夭,次子就是范建,三子名为范百,在家侍奉母亲。学生无意中听人说到,那范百水性极佳,都说跟鱼儿比凫水,游鱼也会翻白。他即与范建乃一母同胞,背影相像是很正常的吧?说不定就是他们兄弟同谋,想陷徐氏于牢狱,好谋夺徐家家业!”

这大帽子扣的,很准!可怜呢,很快就会站不住脚的。春荼蘼暗想。

第十九章 我要她!

“这样也行?”过儿可算开了眼界。

“不行的。”春荼蘼摇头,“梅状师很快就会戳破吴状师的论点。”

“为什么不行啊?”过儿不服气,“吴状师说得对,亲兄弟,大部分情况下,身形必须会相似的嘛。况且,那范百会凫水,和整个案情就对得上了啊。”

“魔鬼藏身于细节之中。”春荼蘼再度强调,“那吴状师只是调查到范百会凫水,却没有做得更细致些,亲眼去见见范百本人。而这个证据一旦被推翻,徐家就被逼入了绝境。因为吴状师出尔反尔,先说范建已死,又说范建还活着,他的话,信任度已经降低。他提出了一种可能性,就有义务找出证据证明,如果不能……法庭……不,公堂就会主张反方的观点,也就是取信梅状师的话。那时,徐家老太太会被判有罪的。”

过儿本就是个机灵的,把春荼蘼这番话在心里转了一遍,立即明白了,惊道,“难道范建和范百是亲兄弟,却长得差别很大吗?”

春荼蘼看看春大山,父女两个交换了个眼色。范百来闹时,是春大山挡回去了,所以范百是什么德行,春大山最清楚,这也就是过儿好奇,但他却明白春荼蘼话中之意的原因。

范建是个又高又白的斯文人相貌,有点清瘦,若不考虑他窝囊中带点阴沉,阴沉中又时常闪过猥琐的眼神,算得上中年版白面书生,皮相不错。所以当年老徐氏才看上他。非要招他为婿不可。在爱好美男这方面,徐氏母女俩如出一辙。

反观范百,却是个地滚葫芦黑胖子,两兄弟之间差别之大。若非范老太太亲证这是一个娘肠子爬出来的,任谁也不会相信他们有血缘关系。

果然,他们在左侧门处议论。堂上梅状师也反应了过来。恰巧,范百就在下面看审,直接叫差役提溜了上来。

不用说话,大家一瞧就全明白了,直接让吴状师以为逮到的宝贝,成了生生抓在手中的便便,顶着风臭出十里来。

到这个程度。吴状师再也翻不出天来了。他拿不出证据支持自己的说法,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梅状师大获全胜,公座上的判官会判对方胜诉。就算当堂乞鞫,重审也得等一阵子。若范家就是为了谋夺徐家财产,有这些时间足够了。总之。他信心满满而来,到头来一败涂地。

只是吴状师虽然垂头丧气,老徐氏却是个堪比小强的悍妇。她不服!她是谁,涞水第一富豪,怎么能输?焦急与不甘之中,她四处张望,好像寻找一切可以拯救她的人和事。

春荼蘼看机会差不多,故意向外走了两步,好让老徐氏能看到她。

春大山密切注意女儿。见状就往回拉她,急道,“荼蘼,你不能去!”

“爹,咱现在是骑虎难下,逃避没有用。”春荼蘼抓住春大山的手。正色道,“我知道您顾虑什么,但咱们已经被牵连了进来,只有平了这事才能脱身,不然只能泥足深陷。我知道您不是怕事的人,一切只是担心我。但您想,现在春家、徐家毕竟是姻亲,就算甩手,外人还是会把咱们两家联系到一处说。而且,还落个不顾亲戚之名。”

“那你告诉我要怎么做?我去!”春大山急得快哭了,“你上公堂就已经很让人说嘴了,再沾上这些肮脏事,以后可怎么办?”

“爹,嘴长在人家身上,让他们说去。再者,范阳县只是个小地方,等咱家脱了军籍,您带着全家远走高飞,东都洛阳也好,国都长安也罢,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难道一辈子困在这里吗?到时,谁还知道我之前做过什么。况且都城什么地方,女子可鲜衣怒马,长街扬鞭的,女儿这等作为,未必就被人所痛斥和瞧不起。”

“可是……”春大山仍在迟疑,拉住女儿的手却松了。

“您再想,范家也好,梅状师也罢,为什么把徐家老太太的所作所为摸得这般清楚,还找到最有利的证人?正是因为范建真的没死,和整个范家沆韰一气,做下这个局。他们谋夺什么我不管,只不该把春家也拉扯进去,那么,就谁也别讨到好去。犯我者,虽远必诛!” 最后她改了句古语,登时气势十足,连那两个护卫都差点叫出好来。

好一个犯我者,虽远必诛!好一个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是何等的胸襟自由,何等的高绝气势。此女子,真丈夫也!

这两句,异世大唐的人并没有听过,此时就算在了春荼蘼的头上。对她而言也不知是福是祸,反正后来传到京中皇上的耳朵中,着实令她在圣心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不过,幸好春荼蘼没听到两名护卫的心声,不然得怄死。她才不要做男人哩,做女人虽然有诸多麻烦,却也诸多幸福的地方。比如她十五岁了,还能和春大山、春青阳撒娇,换个男人试试?她才不要做纯爷们,正正经经,舒舒服服地要做一生女人呢。

劝服了春大山,春荼蘼就依计暴露了自己的存在。那老徐氏正六神无主,看到春荼蘼就像见到救星似的,突然在地上爬行几步,跪到公座正前方,大声道,“大人,民妇冤枉。而这个状师……”她愤然一指吴状师,“根本就是个没用的,不仅不能帮助民妇,还陷民妇于不利之中。大人,请您允许民妇撤换民妇的状师,自有别人替民妇分辨。”

徐家是涞水大户,这单县令及县衙上下,没少受过徐家的好处,毕竟为商若要顺,少不得官府保驾护航。所以老徐氏的面子,好歹要给些。

于是单县令故意板紧了脸道,“犯妇徐氏。念在你是一介妇孺,又屡屡喊冤的份儿上,本县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再说不出所以然来……律法无情,本县身为一地的官长。自然依律而行,断无宽恕之理!”

徐氏一个头磕在地上,随后伸手直指左侧门处。“新的状师,我要她!”

堂上众人的目光,循着那根手指看去,落在春荼蘼的身上。堂下看审的百姓看不到,纷纷向前挤,被差役们喝骂着又赶回去。

春荼蘼见单县令望向她,不慌不忙的深施一礼。然后抬步向堂内走来,举止优雅,神色间不卑不亢,镇静大方,绝对很压得住场子。令人生出极大的好感来。就连吴、梅两位状师,不知为什么都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而她一上场,就像万众瞩目的偶像级人物,周围立即安静了下来。众人只见到一个身穿黛紫色窄袖圆领男装胡服的小姑娘,头上什么也没戴,但挽了男人的发髻,以一根紫玉簪子固定住,同样黛紫色短筒靴和革带,周身再无一点装饰。于是就显得没有半分累赘,清爽利索,而那近似于极深的紫色,更衬得她肤如凝脂,脸若桃花。

这样甜美的男装小姑娘,能当状师?把两个大男人掐得死去活来的案子理清楚?

“民女春荼蘼。叩见单大人。”春荼蘼没有直接横穿大堂,而是绕到下面去,才规规矩矩的跪好。她感觉到父亲担心的目光,感觉到无数眼神像得箭一样射过来,却仍然平静自然,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自信,令别人很难轻视于她。

“起来说话。”单县令不由得放软了声音,觉得自个儿如果严厉,就是欺侮人似的。

而涞水县离范阳县比较近,虽然道路难行,但消息还是传播挺快的,听她报上名来,立即有人就想起什么似的,低呼道,“这就是范阳代父申冤的小孝女,后来又打赢了临水楼的投毒案,十足的能人哇。”

“就是她?不能吧?看起来才十四五岁,娇柔成这个样子,是谁家的小闺女儿,还不及我家那个泼辣,谁大声说话就得吓哭了吧?你到底见没见过,就胡说八道。”

“是叫春荼蘼没错啊。咱们这普通人家,姑娘家哪有正经名字,就随着排行乱叫,大娘二娘三娘的,有名有姓的很难忘记。”

“也别说,是有点门道。普通人,别说是小姑娘了,就算大老婆子上公堂,都吓得什么似的。你们看她,不温不火,不急不躁的,就像个豪门千金,大家闺秀,说不定真有可能!”

“啊,看左侧门那边有位美貌的军爷。听说春荼蘼的父亲就是折冲府的军官,又是有名的伟男子,看来没错,就是那个会打官司的姑娘!”

众人议论纷纷,而且声音还不小。老徐氏听了,心中恼火,暗道自己的女儿都没得到这么多的夸奖,春家的丫头凭什么?只是现在还得用人家,只能忍了。而堂上的单县令、众小吏和差役,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话,对春荼蘼有了新认识,又不禁好奇起来。

“春家姑娘,你可要担任徐氏的状师?”单县令温和地问。

“不是。”春荼蘼摇摇头,正当老徐氏脸上快挂不住时,又道,“但徐家是我继外祖家,民女为外祖家申冤,也是常理,却当不得受雇佣的状师之位。”她这话说得明白,不外乎一个孝字而已。

看着老徐氏变幻的脸色,春荼蘼暗笑:哈,老徐氏用人朝前,不用朝后,她才不会上这个当哩,先赚点子名声再说。就算她当状师为世人不容,至少孝道上是可取的。

第二十章 爹亲娘亲,没有银子亲

“好吧。”单县令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本县便成全你的孝道。只不知,那徐氏的所作所为,事实俱在,你要如何辩解?”

春荼蘼又施一礼,举止从容不迫,根本没有百姓在公堂上的惶恐之感,“大人,您主审了这么久,想必非常疲倦了。今日天色已晚,民女提议,下一堂再审。再者,民发请求主审的公堂换一换地方,方便大人和众位乡亲更直接判断出证据的真伪。”

她这个要求提得奇特又突然,但前面的半句又让单县令很舒服,所以他并没有觉得这小丫头异想天开,而是好奇地问,“要换作哪里?有何缘故?”

“就换在范建落水的湖边。”春荼蘼认真地道,“那里是第一案发地,有着重要的意义。但是还得先请大人派差役先守在那里,以免被屑小之辈破坏了现场。”

单县令有点犹豫,虽说春打六九头,如今已经立春,可还是有些寒冷的,到坊市那边要走多半天,就算有马车和官轿也不太舒服。不过转念一想,只有那些负责刑司的大官,才偶尔有在现场断案的机会,自己这案子若判得好,说不能美名远扬,对官声和官威都是有好处的,吏部的考评分也会高些,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就点头应下了。

而他这么痛快答应,还是因为看到春荼蘼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他辛苦跑这一趟,也是希望案子能办得漂亮呀。这姑娘,很靠谱。

“退堂。”惊堂木一响,“后日未时初(下午一点),在范建落水的湖边开审第二堂!”说完这话,单县令起身离开了。

登时,堂下众人开始议论,都有些为难。不去看审吧,心痒痒的。真想第一时间知道案子的结果,也想看春家的姑娘如何翻案。可去看吧,要走那么老远的路,万一当天退堂得晚,搞不好还得住在坊市那边。看审虽然不花钱,住店吃饭可得花钱哪。

春荼蘼不理会这些,径直向左侧门那边去,打算汇合了春大山。之后一起离开。老徐氏见状,连忙挣脱了上来押她的差役,大声道,“荼蘼,你和你爹何时来的?打算住在哪里?不如就家里去吧?”

这话说的,照说两家是这么近的亲戚,他们就应该住到徐家,合着老徐氏的意思,这还是对他们比较客气喽?真不知道她这样的办事方法,是怎么接手徐家生意的。春荼蘼忽然想。也许是先辈留下的掌柜的们忠心,但若有意谋之。二十几年的水磨功夫下来,范建想掏的话,老徐氏早就成了空架子了吧?

“谢谢您。”她说得极客气,但也透着疏远,“太太至孝,担心老太太的案子,只怕关心则乱。拉着荼蘼不断盘问,反倒影响了后日的堂神。所以我爹的意思,先住在邸舍。等还了您的清白再家去团聚。”当着外人,好歹也维护一下两家的面子。这事她既然已经管了,何必还别别扭扭的不痛快、不大方呢?

老徐氏感觉到春荼蘼的冷淡,却不好发作。旁边的范老太太也拖着没走,见状就大声嚷嚷道,“我说这位大姑娘,你可别管这个泼妇的事。到头来,吃力不讨好,说不定还反咬你一口呢。亲戚?我呸!爹亲娘亲,没她的银子亲!”

春荼蘼微笑不语,心道果然敌人之间是互相最了解的啊。然后再不等老徐氏废话,敛衽为礼,转身走了,把两个都不是善茬的女人扔下,连头也不回。

到了邸舍,春荼蘼立即拜托两名护卫道,“两位大人能否赶回范阳县一趟?帮我捎个口信给韩大人,就说……让他把人给我送过来吧。不过,悄悄的,先不要声张。”

两名护卫本就是韩无畏派来帮助春荼蘼的,立即商量了下,由一人回去办事,另一人仍然留在这边,充当保镖,也提防另外有事。

只剩下父女二人的时候,春大山不禁好奇,“你让韩大人把谁给你送来?”

“后天您就知道了。”春荼蘼笑眯眯地卖了个关子,随即面色一正,“爹,这件事后,只怕徐老太太跟咱家更隔心,说不定会闹腾点事出来。今后要怎么办……爹心里早做打算。”她也没说得太明,相信春大山能理解。

刚才她和老徐氏离得近,清清楚楚看到老徐氏眼中的恨意。有的人就是这样,永远要压你一头,你一直在她脚下哈着她,她可能对你还不错,但如果你比她强,甚至于她有恩,她就要想方设法的伤害你、踩倒你,重新获得优势地位,或者与你划清界限。说白了,就是极度没有安全感,非得靠压倒别人才能感觉舒服的糊涂人罢了。

如今老徐氏的丑事被春家了解到了,她还帮助老徐氏脱困,显然占了上风,那老徐氏如何能容忍她呢?而她要的那一千五百两银子,就是推波助澜用的。事实上,她虽然穷,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还不至于凭白向亲戚伸手。而且那钱,她已经想好用处,自然不会私吞了去。

一天两夜的时间,春荼蘼就窝在邸舍中,连吃饭都叫小二送到房里。她不想被人围观,也知道范家必派了人暗中注意她,更知道吴状师不服气,想逮机会和她磕牙。她惹不起这些人和事,那就干脆躲了还不行吗?

然后第三天一早天才蒙蒙亮,她就拉着春大山等人出发了。她本来想,早点到坊市,租一间邸舍先歇着,省得路上遇到前去看审的人,又烦乱,又拥挤,哪想到县城的城门处,居然已经有好些百姓等着了。幸好她坐在马车里,前后有父亲和那名护卫守着,才没被好奇的人们一拥而上的参观了。

人多,走得慢,到坊市时已经快午时了。春大山直接带她到了熟悉的吉祥邸舍,安置她歇下后,就去湖边探探情况。照例,走到哪都收到娘子们无数爱慕的目光。大唐女子威武,敢于当街热辣辣的表示爱意。

而单县令是个仔细的人,不仅派差役守住湖边,又着人在湖边搭了漂亮又美观的草棚,还拉了类似于警戒线的绳子,以免看审的百姓乱挤。不过他还是低估了百姓们对八卦的热情,本觉着顶多来个几十人,却足有好几百。这数字听着不大,但乌央乌央的站在那儿,算得上是里三层、外三层。

正发愁差役带得不够,怕乱起来伤到自个儿,就有人来报,说折冲府的都尉大人带着几百士兵来了,说要帮助维持秩序。虽然折冲府设在范阳县,但附近的地方都归其防卫,单县令哪敢怠慢,立即亲自去迎接。自然,他也不会以为韩大人是为了他。

官家有官家的小道消息渠道,早听说韩都尉对春家的姑娘另眼相看,过年时连皇上的赏赐都打包了送去春家一份儿。这春娘子将来的造化只怕不小,当不了王妃或者侧妃,当个妾室夫人总没问题的。再仔细回想,上一堂似乎没有得罪春小姐的地方,果然小心行得万年船。

那边,春荼蘼听说韩无畏亲自来了时,心下也有几分高兴。就算她从不想高攀,但被人重视,有大人物给撑场面,换作是谁,也不会不开心 。而且,前天回范阳县的那名护卫也跟了来,悄悄地来告诉她,她要的人已经秘密押了来,就在被赶到湖边的马车里。

“姑娘放心吧,已经点了穴,那人即不能跑,也不能叫。看他的意思,似乎也认了命,必不会坏了姑娘的大事的。”

“有劳了,改天叫我爹请吃酒。”春荼蘼由衷的道,直接给春大山派了任务。

未时初,正刻,春荼蘼在春大山、过儿和两名护卫的陪同下,来到湖边的临时公堂。此时虽然人多且杂,但在折冲府士兵的维持下,秩序井然。春荼蘼到的时候,单县令已经坐好,人犯、状师、也已经带到。草棚两侧,甚至支起了一个大鼓,正时正点时,敲打几下,表示升堂。

春荼蘼还是穿着那身衣服,只是因为阳光有点晃眼,头上戴了个大沿的胡帽,并没有垂下帷纱,但有多半张小脸都隐在了阴影中,只有略有点尖的下巴露在阳光下。

规定的程序过后,由被告的新状师开始对推。

“上一堂,徐氏的聘请的吴状师曾有言,范建并没有死。”春荼蘼的开场白直接明了,“民女是赞成这个观点的。只是吴状师所提的理由不有成立,所以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想想。”才一开口,就吸引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

韩无畏坐在草棚下的陪座上,虽然对案子不发言,但他身上有天潢贵胄的贵气和铁血军人的威严感,非常镇场子,看审的人虽然议论着,声音却非常低,引不起骚乱。

“不知春娘子有什么见教?”梅状师年纪大,见得多,并不因为对方是个小姑娘而轻视。

春荼蘼笑凌道,“当日天色已晚,要动手脚的地方多了,何苦找出替身来麻烦。”

“此话怎讲?”梅状师奇道。

第二十一章 骗局

“范建落水之处,可是正对着坊市口的地方?”春荼蘼问早候在一边的证人。

这些证人已经不是之前的,而是当日落水事件的目击者,因为都是在坊市做生意的,所以开堂前,春荼蘼只派人支会了一声,单县令就叫人都带到了,以备审案时询问。

证人们纷纷点头,完全没有异议。

“那处有什么与别处不同的特别地方呢?”她又问。

一个人高声回答道,“有两块石头,一大一小。在这边做生意的人,本来要给坊市起个响亮的名字,刻在那块大石头上,后来没人肯出钱找石匠,此事便作罢了。”

春荼蘼哦了声,却没有继续往下问,话题一转道,“再请问各位,当日范建一边呼喊,一边从如意邸舍跑到湖边,是否有很多好心人在后面追赶?”

众人再度称是。

“那又是谁第一个跟在范建后面的?”她再问。

但这一次,众人面面相觑,都很茫然。半晌,才有一个人说,“黑灯瞎火的,虽然月色很足,可坊市的灯火照不到湖边。大家一心想救人,谁会注意哪位仁兄排在第一啊。”

“那么,能确定范建落水后,没有人从湖中游上来吗?”

“我们不知道那人会从哪里浮起,就有人沿着湖跑,一直到对面,也有停在湖边的。当时虽然天黑,却真没看到有人从水中冒出。”某人道,“我记得当初武二哥还在对面喊我,叫我留留心,万一浮上来呢?哪想到,冤沉似海,就这么邪性的淹在水底不动。”

“是啊。”一个粗壮的婆子道,“年前一场大雪,湖面本来冻上了,就算年前后迅速回暖开冻。那水也是冰哇哇的凉。这时候水上水下走一遭,上岸后就得冻僵,哪走得了路?更不用说麻利的跑走,让大伙儿都没发现呢。”

“大人可能不知道。这湖虽是死水,但湖面不小,而且水特别深。”又有某人道。

“假如我是范建……”春荼蘼提高了声音,免得大家沉浸在闲聊中,歪了话题。“假如我因为某种原因要诈死,或者要摆脱某人,或者要得到什么利益,我会怎么做?”

她在场中踱来踱去,似乎在苦思冥想,但韩无畏和春大山这些了解她的,知道她早已经胸有成竹,只是摆摆样子,调动众人的心思罢了。

哪想到,她再度做了出乎预料的事。正当所有人咀嚼着这番话时。她却站定了,苦恼地摇了摇头道。“这世上,最难测者是人心,我们如何能以自己去揣度别人呢?”

这下,连春大山和韩无畏等人都奇怪了,自己否定自己,又是什么路数?在场众人更是纳闷万分,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不如我说个故事。请大人和在场合位听听,看有几分可能是真的。”春荼蘼见关子卖得差不多了,就接着道。“有一个男人,秀才功名,仪表堂堂,可他总觉得自己时运不济,怀才不遇,而且他再也不愿意过寒窗苦读的贫困生活。恰好,他的父母兄弟也都是爱财之人,就撺掇他到本县的第一富户去做上门女婿。”

她说到这儿,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了,顿时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刚才说了,这个男人是斯文人,长相也还可以,所以立即就入了富家小姐的眼,招他为婿,日子一过就是二十二年。只是这小姐虽然有钱,性格却很强硬,成亲多年都不肯让男人插手家中的生意,致使这个男人在吃穿用度上虽然还可以,却也没什么富余。可是自家贪婪,还指望他接济着过好日子,回回要手心朝上,找妻子要钱,也回回被数落挖苦。这男人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不禁动了其他花花心思,但无论如何,哪里不需要银子呢?于是他就想让那死死把一切都抓在手里的妻子离开,哪怕是暂时性的离开,比如,妻子坐牢、流放什么的,好给他机会做手脚,掌控家里的产业,纳妾生子,最后颠倒乾坤,重振夫纲。只要有这样的机会,什么手脚都可以做的。若要永除后患,要妻子死在牢里或者流放途中,也有的是手段。”

“不可能!不可能!”老徐氏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却出了一身的冷汗,拼命摇着头,嘴里下意识的否认。

但没有人搭理她,官员、百姓、马车里的人,都似乎沉迷在这个故事中,只听春荼蘼继续讲道,“于是,男人设了诈死之计划,先是非要跟着老婆出门,然后突然失踪。等到了一定时间,又引诱妻子来大闹,然后假装受了刺激,跑出去,闹出命案来。当然,做这件事要掌握时机,布下这迷阵之前做的种种准备安排,也需要把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这时,就需要一个内线,一个在妻子身边的内线来与他配合,随时告诉他,他妻子正在做些什么。这个人是谁?还有比妻子手下最得力的婆子更好的人选吗?”

“王婆子!”老徐氏突然尖声大叫,恶狠狠有如疯癫的目光在人群中扫射,不幸被她看到的人,都感觉浑身发麻,不自禁的同情起范建来。跟这个女人过日子,是个男人就得疯,就得想办法摆脱她吧?可人家的青春年少岁月也不能白白耗费了,拿点补偿也应该,只是这手段实在是……

“是啊,王婆子。这个妈妈,就是男人的内应!”春荼蘼半接过话茬,“这婆子暗示男人的妻子到坊市这边来寻找,又通知了男人具体的时间。在此处谋生的人都知道,如意邸舍虽然不严谨,可也没到天色黑了,后门还开着的地步。其实,那是这个男人偷偷打开的,等着妻子找上门来。成亲二十来年,他自然知道哪些话能让妻子大发雷霆,然后他就装作被骂得受刺激的样子,冲出门去,直到投湖落水。而那婆子,就成了最好的证人之一。”

“可是。事实上,人真掉到湖里了,而且真的没有尸体浮上来。”单县令忍不住插嘴,“难道是弄巧成拙了?”

“人死,而后有尸。如果没死,哪来的尸体啊大人。”春荼蘼道,“这本来就是一个方方面同都考虑得周密细致的骗局啊。”

“那他是怎么瞒过这么多人的眼睛的?”韩无畏也问。其实他知道马车里的是谁,但其中有些关窍确实不清楚。倒是好奇。

“魔鬼藏身于细节之中。”春荼蘼说出这句自己一再重复的话,“不然,为什么要有蛛丝马迹这个词?若能细致到注意蛛丝,还有什么可隐瞒的。要知道,世上没有完美的犯罪,总会有把柄留下,关键在于我们找不找得到罢了。”

“继续说故事吧?”人群中有人喊。

春荼蘼顿了顿,才说,“男人装作被刺激的样子,大叫大嚷着跑出去。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甚至,他一路上撞到了好几个人。增加人证确认‘死者’的机会。他还在大冬天里穿着雪白的中衣,披头散发,在黑夜中特别醒目,容易让人辨认。而出于事发突然,跑来追他的好心人,至少与他有十几丈,甚至几十丈远的距离。只注意得到他明显的特征,却并不能真正看到他的脸、他做了什么。事实上,他早就观察好了地形。知道冬天的湖边没有人来,那块大石头足以掩藏一个人的行迹,而那块小石头非常靠近湖边,平时摇摇晃晃的不太稳当,有时候风吹大些,都似乎要掉在湖里。他早在当天天擦黑的时候,就在大石头处藏好了一包衣服,还备下一根熟铜的撬棍。当时,他按照计划跑到湖边的石头处,先是用撬棍把小石头推到湖里,再扔了撬棍,然后借着夜色、阴影和大石的掩护,迅速套上准备好的外衣,挽起头发。同时,嘴里不断模仿着落水喊救命的声音。追在后面的人,只看到有人跑到湖边,然后听到扑通一声水响和之后的水花声,自然就以那男人掉落在湖中,还扑腾了几下。大家全是善心人,都拼命想要把人救起来,武二哥甚至仗着水性特别好,还冒着严寒入水,却根本什么也没找到,后来受了风寒,着实病了几日。”

说到这儿,她又停顿片刻,让大家有时间消化一下信息,才接着道,“各位要问了,那个男人去哪了?简单得很,他换好衣服后,假装也是来救人的,跟大家在湖边跑来跑去。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谁会注意到他?而他直接跑到湖对面,然后就逃了。当然,他做这事不可能没有接应。说到底,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的兄弟备了马,就躲在不远处的树林里,直接把他接到自己家,藏起来。后来他支使兄弟去徐家闹,把事情闹大,闹到官府。不过他怕自家被搜,就又躲到他在范阳的相好那里。这样一来,外人自管找翻了天,也是找不到尸体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死。等他妻子入了狱,女儿又外嫁,他自然操纵暗中埋下的人手,谋夺产业,谋夺妻命,之后再出现,随便编个神奇的故事,就能名正言顺的接管岳家所有的财富了。”

第二十二章 没一个好东西

所说的故事讲完,全体目瞪口呆,诺大个场地,这么多的人,居然寂静得能听见风吹水流的声音。

半天,单县令才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道,“你……你可有证据?”

“有。”春荼蘼答着,从怀中抽出一叠纸来,“这是证人证言,当日我和我父亲在坊市这边逗留过几日,因为好奇投湖落水的事,我仔细询问过很多目击证人,后来把他们所说的话录了下来。这些证词上写有姓名,大人派手下一一核对,令其签字画押,即能成为呈堂证供。其中包括如意邸舍的伙计,在天黑后见过范建徘徊在后门。有人能证明范建在如意邸舍通向湖边这条路上,来回走了很多遍。武二哥还看到过范建在事发当天傍晚,在湖边大石处出现。”

这就是她说的“魔鬼藏身于细节之中”的真意。询问证人时,往往会忽略一些盲点,但如果更细致和敏锐些,就会在所谓事实之上,寻找到更多真相的脚印。当初,她和春大山在坊市这边足足待了一天,之后审问王婆子时,又抓住她的话中最微不足道的违和处,追根究底,然后推测出答案。

“还有物证。”交上那些证词后,春荼蘼又说,“大人可以现在就派人去看,湖边那块小石头已经没有了。冬天,本来去湖边的人就少,出事后更是鲜有人迹,所以现场保护完好。又因为土地冷硬,撬压的痕迹仍在。当初范建为了省力,在撬棍下还垫了块尺长的小石。上面隐约残留有铜粉。”若非因为注重细节,怎么会留意到湖边有一大一小两块石头,而且小的那块已经不见了呢?而这些,被最初的问案差役全部忽略了。

听她这么一说。单县令立即派人去调查,果然发现和春荼蘼所说一模一样。当时,还有很多围观百姓跟着去看。也都惊奇不已。他们就在坊市附近生活、做工,却从来没有人注意过这些,不禁对春荼蘼发出赞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