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樊稠有些嫌恶地推开他,“我几次三番求大人小姐饶恕于你,你却…”声音微微一顿,樊稠这才发现一枚匕首已浅浅地刺入铃儿的腰间,虽然刺得并不深,但那匕首之上隐隐泛着幽蓝的光泽,明显是淬了剧毒的,“铃儿?”眼间的嫌恶瞬间消逝无踪,樊稠眼里只剩下惊痛。

口中渐渐溢出黑血来,铃儿的面色瞬间扭曲得恐怖,几次张口,却是什么都无法讲出口,纤细的双指紧紧攀住樊稠的肩,衣袖缓缓滑下,露出微微泛着青黑色的手腕,那手腕之上,赫然是一枚玉镯,是一枚满是裂纹,却修补得整齐的玉镯…

那是樊稠送给铃儿,那只被董卓摔碎的玉镯…也是她曾经渴望的幸福。

脸上的皮肤也开始泛黑,铃儿十指蜷曲着,双目深深望进樊稠的眼底,仿佛用尽了全身之力张口,却始终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来…

圆睁着双目,铃儿终是在樊稠怀里咽了气。

樊稠怔怔地看着铃儿,随即将她因中毒而僵硬的尸身紧紧拥在怀中,哽咽,“对不起…小姐。”

终于,他唤她小姐了。

本来,她就该是小姐。

那一场变故,谁又是无辜?

铃儿她,刚刚想对樊稠说什么?诉说她的恨,她的怨,她的苦么?亦或者,她只是想告诉樊稠,她有多爱她?

可是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笑笑,看,我替你杀了铃儿。”王允的声音蓦然响起,他看着我,依旧满面温和,“现在好了,不气了,我替你解毒,可好?”

我狠狠打了一下寒颤,微微后退一步,王允,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那样残忍地杀了一个人,他竟然还可以如此平静温和?

“王允,我要杀了你!”樊稠大叫起来。

“杀我?杀了我笑笑的毒谁来解?”王允的声音仍是淡淡的。

樊稠几欲咬断牙根,紧紧抱着怀里的铃儿,硬生生忍了下来。

“笑笑,听话,过来。”王允看向我,面色温和得令我毛骨悚然。

不自觉地后退,忽觉脚下悬空万丈…

冰凉的水浸没我的头顶,冰凉的水呛入我的肺。

我,该不是掉下护城河了吧…

抬头,我看到董卓目眦尽裂,我看到王允满面惊痛…惊痛?那个人,会有那样的神情么?该是我的错觉吧。

没有犹豫,董卓一头便扎进了护城河中,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不怕。”董卓咬牙说着,一手抱着我奋力游向岸。

突然之间,一块尖锐的石头自上游仰面砸下,我瞪大双目,拼出全身的气力推开了董卓。

借着浮力,董卓被我推开,但那石头却狠狠划过我的面庞,一阵钻心的痛,我隐约看到水面浮起淡淡的血色…

“笑笑!”耳边,是董卓几欲发狂的吼声。

而我,却仿佛已经轻得如一块绵絮,随着护城河的水流一直漂,一直漂…

只是我不知道,沿着这水,我将飘进历史,真正融入那历史的尘埃。

十五年,在董卓身边,虽然在这东汉末年,历史却仿佛依然离我遥远,而现在,随着这流水,我将真正的流入了那段悠长的历史…

[自在飞花:魂断•乱起(董卓番外篇)]

三国似梦天下乱,自在飞花逐水流。一缕香魂随风逝,凉州铁骑入京都。

——题记

“笑笑!笑笑…”暗夜里,那一声声孤寂如狼嗥的悲鸣,沿着护城河一路响起。

一个身着喜服的男子全身湿透,长发纠结,他站在湍急的护城河水之内,双掌不停地拍着激涌的流水,“还我笑笑!…还我笑笑!”

一遍又一遍的悲鸣被浪涛声吞没,黑夜笼罩着护城河,天地仿佛连成一线,唯剩那惊涛拍岸的声音…

王允一身白衣如雪,仍是如谪仙一般纤尘未染地站在岸边,定定地看着护城河,面色无喜无悲。

“司徒大人,趁董卓未上岸,快些离开吧。”站在一旁的宝正牵了马上前,低声劝道,“若他发了狂,怕是便走不了了”。

王允看了一眼那个在湍急的河水中无望寻找的男人,那样的痴狂,那样的悲怆,仿佛失了配偶的孤狼一般。

他转而翻身上马,“天下,怕是要乱了。”喃喃着,王允开口。

“司徒大人?”宝正微微一愣,不解。

“笑笑若死,董卓便是一匹脱了缰的疯马。”淡淡开口,王允扬鞭拍马,绝尘而去,只留下脚踝处那一阵“叮铛”乱响的银链声。

乱的,岂止是这天下?

宝正了然,不再言语,只是扬鞭追上王允。

“大人,大人!太守府出事了!”王允刚刚离开,便有人远远地高喊着一路疾驰而来。

来者是董卓旗下的兵士,见着樊稠,慌忙滚鞍下马,满身是血地跪倒在地。

怀中抱着铃儿僵硬的尸身,樊稠回过神来。

“大人!大人!”听得那兵士的垂死的禀报,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咽气,樊稠大叫着冲到护城河边,混沌的眼里恢复了清明,“王允的人马在血洗太守府!”

董卓置若罔闻,仍是一径拍着河水,不放弃他那无望的寻找。

他仿佛能够听到笑笑在河水深处哭泣呼救的声音,他的笑笑在哭…她在喊他,她要他救他…他总觉得,只要继续寻找,说不定,下一刻,他的笑笑就会回到他身边…回到他怀里…

可不可以,让他保有这样的希望?

“大人!王允的人马在血洗太守府!”见董卓不为所动,樊稠急道。

耳边是空白,他人性命与他何干?他董卓本就是暴虐之徒,笑笑若死,他便要所有的人都来为他的笑笑陪葬!

樊稠怔怔地站在岸边,看着董卓如疯了一般在那被暗夜笼罩的护城河内拍浪寻找…那无望的寻找啊…

直到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

心头微微一跳,董卓怔怔地看向不远的前方,那一抹随着河水缓缓摇摆的殷红…

涉过流水,董卓上前,缓缓伸手,自水中捞起那一抹刺目的殷红,那是笑笑的盖头,被水中的石头拌住而没有飘远的红盖头…

心,如坠冰窟。

终于,可以结束这无望的寻找了么?

连一丝渺茫的希望,都没有了。

抿唇,他定定地看着手中那一抹喜庆的红,绝望灭顶而来…他董卓,终究是注定孤寂!

为何,连他仅剩的温暖都要剥夺?

今天,是他同笑笑的大喜之日啊,为何苍天,可以如此残忍?

“大人…”樊稠牵着马跟上前来,见董卓面色青白,不由得有些迟疑。

“回府。”冷冷两个字,董卓转身上岸,翻身上马,狠狠一鞭抽在马背之上,留下一道血红。

跨下的坐骑吃痛,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踏着朝阳,董卓一路策马狂奔。

太守府内的杀戮仍没有停歇,断肢残臂,血色蜿蜒。

跳下马背,低头一脚踢开府门边一颗断裂的头颅,抬手拦腰一刀砍断一名迎面而来的黑衣人,董卓大步走进府内。

杀!杀!杀!凌乱的长发随着夜风乱舞、纠结…微褐的眼睛渗着血红。董卓一身刺目的喜服,手执弯刀,如死神般左劈右砍,踏着尸体和鲜血一路走进府内。

他心中浓得化不开的悲痛,必须用这鲜血来清洗!

有笑笑,这里便是家。

没有笑笑,他要这里化为坟场!

“王允!滚出来!”狂吼着,董卓一剑将面前一个黑衣人劈为两半。粘稠暗红的血带着新鲜的温热,溅了他一头一脸。

东方,红日如轮,愈来愈暖。可为何,他的心,冰冷彻骨…

笑笑,他的笑笑,不见了…在他的大婚之日。

从未想过,他董卓有一天,也能成婚。他背负着天煞孤星之名,他克死了自己的父母兄弟!可是,那个总是如笑春山的女子,她愿意一生一世陪着他。

可是,这一生一世,为何竟是如此的短暂,短暂到令他猝不及防。

他的笑笑告诉他,她爱他,她愿意嫁给他。

可是…她竟然在自己的面前掉下了护城河!他竟然眼睁睁看着他的笑笑被那湍急的河水冲得无影无踪!

杀红了双眼,董卓疯了一般,数百名黑衣人瞬间横尸当场,惨叫声、呻吟声交织了一个修罗地狱。

地狱又何妨!他董卓的人生,本就是一场灾难。

许久许久,四周,终于安静了下来…

“大人…”樊稠站在他身后,低低地开口。

董卓未出声,凌乱的长发挡住了他阴鸷的双眼,那双微褐的眼中,连最后一抹温情都消失殆尽。踩着一路的狼藉,一路的残肢,一路的血腥,他缓缓回房。

脚步微顿,他站在门口,仰头看向新房。刺入双目的,是门上所贴的一对红色的奇怪图案。

那是笑笑亲手剪来贴在门上的。笑笑说,那叫红双喜,在她的家乡大婚时一定要有。

象征着喜庆,双双对对,永不分离。

“双双对对,永不分离…”宽厚的双肩微微抖动,董卓垂下头,低低地笑,那笑声却是如哭一般悲怆。

蓦然抬手,狠狠一把撕下门上的红色双喜,董卓将它揉作一团,掷于地上。昨日此时,他松开笑笑的手,说,“明日见”。

若知那“明日”是今天这结局,他,决不会松开她的手。

大步走入新房,新房内,是满目的红。红色的新床,红色的绸被…那般的喜庆,喜庆得讽刺呢。

脚步微微凝窒,董卓看着新房内华丽的铜镜。

铜镜里那个男人,一身狼狈。红色的喜服上处处皆是濡湿,只是不知道那是护城河的河水,还是…死在他手下的冤魂。

青白的面色仿佛一具死尸,脸上斑斑点点,尽是暗红的血迹,…如屠夫一般。

这是笑笑的新房呢,如此污秽的他,踏进这里,是亵渎。因为笑笑,不喜欢他杀人。

微微抿唇,他转身离开,眼角的余光却是突然注意到了桌上那一只孤零零的碗。那是…“饺子”?

饺子…她,是这么说的吧?

“这是生的,生的!意为‘生子’的意思,讨个吉利。”

“说好啊,要计划生育,我只生一个,绝没有二胎,产后保持身材很费劲的。”笑笑带笑的声音如天籁一般,冷不丁在耳边响起。

董卓微微眯眼,看着碗内的饺子,一只只皆是圆圆弯弯,如笑口一般。

笑?笑什么?

阴沉着面容,他狠狠挥手,碗一下子被扫落在地,碎成几瓣,饺子全都滚落出来,静静地躺在地上,仍是笑。

董卓定定地看着滚落在脚边的饺子,突然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一个雪天,那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娃。如藕一般洁白粉嫩的小手紧紧地攀着他,她对他笑。

她居然对他笑呢。

从懂事起,他便知道,他是天煞孤星,他是不祥之人,他克死了自己所有的亲人。

所有的人都对他又厌又惧,从没有人愿意给他一个笑脸。

…连村头的那只瘌皮狗看到他,都要绕路走,当真是狗眼看人低。

那样年幼的他,便已知道自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存在,即使自己突然消失不见,也不会有人寻找,也不会有人心痛,甚至…他们或许会额手称庆。

因为,他是天煞孤星。

而她,是第一个对她笑的人。

她,是天底下对他最好的人。

所有的人都以为是他在照顾着笑笑,殊不知,笑笑才是他的存在。他依赖笑笑,唯有宠着她,护着她,董卓才能感觉自己是一个人,一个正常的人,不是什么天煞孤星,不是孤独一人…

因为,即使污秽如他,也有自己想守护的人呢。

所以,他要给她所有最好的一切。

所以,他要把天底下所有最美好的东西都捧到他的笑笑面前。

然后,看她笑,笑得那般温暖,那般甜蜜。

或许,笑笑永远不会知道,她握着他衣襟的小手,有多暖。

或许,笑笑永远不会知道,小小的她仰头冲着他甜笑的模样,有多暖。

暖得…足以融化他快冻死的心。

生平第一次,他有了牵挂。

有牵挂的感觉,真的很好。所以就算身在战场,也再不会以命相搏,以死相拼。

因为,他有牵挂。呵呵,看,他也有牵挂呢,他董卓,也有!他再不是孤寂一人了。

“仲颖!”弯了眉,弯了眼,笑笑站在他面前,甜甜地笑。

愣愣地伸手,他想要将她再次拥入怀中,直到…怔怔地拥着空气,才知一切都是幻影。

缓缓蹲下身,董卓低头看着地上笑口一般的饺子,半晌,他伸手,拾起地上的饺子。

一枚一枚,将那沾了泥的脏饺子尽数放入口中,咀嚼,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