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坐在马前,苍白的脸颊愈发显得白,一路紧抿着双唇,他自小在宫廷中长大,又何时曾见过此等场面?刘辩坐在马后,一身王袍早已被扯破,束发金冠也丢了,只是虽然一身狼狈,但却仍是优雅得令人自卑。

一路急行,除了喘息声,便是咒骂声。

大约二更时,身后的喊杀声突然又大了起来,一队人马突至,趁着夜色,看不清来人,只听得一声大吼,“逆贼休走!”

张让和段圭明显更加慌乱起来,此时他手下的人马已经折损得所剩无几。

杀声四起,张让急急地拉了马便要逃,身后一声惨叫,我回头时,段圭已被斩为两截。

“快下马!”趁着张让因段圭的死而怔愣之际,我忙从地上的随手捡了一把断刀,上前一把扯住马缰,冲着坐在马上的刘协和刘辩大喊。

“小心后面!”刘协突然大叫起来。

心下一沉,我闭了闭眼,没有时候犹豫,我转身便将手中的断刀刺了出去。

一股新鲜粘稠的血液扑面而来,我缓缓睁眼,看到自己手中的断刀…已然贯穿了张让的胸膛。

“你…”张让惊恐地瞠大已充血的双眼,回头看我,面容扭曲得可怕。

“还你的。”我扯了扯嘴角,笑得恶毒。

挣扎了半晌,张让终是倒在地上,断了气。

“不要发呆了,快下来。”抬手,我没好气地招呼马上快要呆成化石的两兄弟。

小毒舌这才回过神来,忙一手握住我的手,跳下马来。

扶着他们下了马,那边的杀戮也已经接近尾声。

“皇上!皇上!…”夜色间,有人喊了起来,“皇上,臣等救驾来迟!皇上,您在这儿吗?”

小毒舌受了惊吓,一手紧紧握着我的手,一手拉着刘辩,躲进了一旁快要半人高的杂草中,没有回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甩开手,竟是一路随着他们往外跑。

“协,他们在喊我呢。”刘辩一脸无辜地叫了起来。

“是敌是友还未明,不能轻举妄动。”刘协一路跑着,不敢回头。

少帝刘辩,陈留王刘协,此时他们已是一身狼狈,一头一脸的灰,哪有一点皇家的威仪?

待到天亮时,才停了下来,三人在河边坐下,互相看着对方的狼狈模样,哭笑不得。

突然之前,前方旌旗烈烈,尘土飞扬,转眼间,一行人马已到跟前。

“何人?!”刘协先行大叫起来,一手下意识地捉住了我的衣角。

我却已是怔在原地,仰头望着马前为首一人,呆呆得说不出说来。

微褐的眼眸,飞扬的长发,鬓发间点点白丝,竟是苍老许多。

仲颖…

[江山美人:逃亡路笑笑喜逢故人 洛阳城董卓搬迁新府(上)]

仰头痴痴地望着那熟悉的面容,一时之间,我竟是回不过神来。

他骑在马上,微褐的双眸带着冷漠,淡淡扫过刘辩,刘协,然后停驻在我身上。

感觉到他注视着我,我不由自主地看着他望着我的样子,感觉心里竟是突突地在跳。

鬓间的白发分外地刺眼,那双眼眸仿佛竟是渐渐开始有了温度。

两两相望,周遭的人,周遭的物,仿佛一瞬间都化为了空白,都变成了虚无。

只有我,和他。

他能认出我么?即使这个样子的我,他还能够认出来么?

我僵在原地,感觉连心都在颤抖,突然之间,我很害怕他陌生的眼神,我怕他的视线也只是轻轻从我脸上扫过而已,然后便将我归类为路人甲、乙…

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突然之间,我仿佛变成了一个胆小鬼,这么多年真是白活了。

脑袋里在天马行空,一刻不停地想着,只是身子仿佛已经受到了召唤,受到了蛊惑一般,不由自主地抬脚向前。

手上突然一紧,我这才蓦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自觉地踏出了半步,回头有些错愕地看向刘协,他正紧紧握着我的手,小小的手心里全是濡湿的汗液。

呃,我这算不算见色忘友?

“天子何在?”董卓身旁有一将领策马而出,厉声喝道。

那一声厉喝仿佛一下子将我打回了现实,我抬头,那出声之人我从未在凉州太守府见过,细细打量眼前的人马,董卓身旁,我唯一认识的人,只有樊稠。

樊稠也清减许多,他在董卓右手侧,一身戎装,完全想象不出当初在太守府与我吵闹拌嘴的情形,只是那一晚在护城河边,他抱着铃儿的尸身时,脸上那份死一般寂静的感觉,我至今未忘。

“来者何人?”刘协的手握着我的手,他咬牙开口,略带童稚的声音气势十足,只是他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始终未见刘辩开口,我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刘辩,他始终站在一旁,从头到尾都没有当自己是皇帝,只仿佛一个局外人一般。

“西凉刺史董卓。”董卓缓缓开口,那微褐的眼眸却始终未曾从我身上挪开半分。

“哦?不知董大人是来保驾,还是来劫驾的?”小毒舌不愧是小毒舌,一开口便句句是刺。只是事到如今,执念如他,还是一心想捍卫他的皇家威严吧。

“特来保驾。”他淡淡开口,还是盯着我,微褐的双眸却渐渐有了不寻常的色彩。

“既然是来保驾,那么天子在此,为何还不下马?”小毒舌咬牙,手抖得愈发的厉害,只是口中的斥责却是未减半分。

见董卓纹丝未动,小毒舌苍白的脸颊愈发的苍白了起来,握着我的手一片冰凉。

刘辩不知何时缓缓上前,抬袖拭了拭刘协额前的冷汗,“协,你的脸色好难看。”动作优雅得令人不由得完全忽视他此时的狼狈,一举一动都仿佛在表演一般自然夺目。

看着他们如此模样,我心下不由恻然,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董卓,他还是定定地看我,仿佛其他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一般。

“大人,大人…”一旁,有一个副将模样的人忍不住轻声提醒他。

董卓却是突然纵身下马,走上前来。

“你…你要干什么?…”刘协一下子绷紧了神经,终于泄露了嗓音中的颤意。

他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终于,在我面前站定。

缓缓抬手,他竟是抚上我的面颊,十指间全是粗糙的茧,只是动作却是轻柔得仿佛在碰触一件精美而易碎的瓷器一般。

我一下子全然愣住,化作雕像。

心底某处仿佛有一根弦被拨动,于是,心也不再忐忑,仿佛又归回了原位。

我只是仰头,定定地看着他眼底渐渐的,一点一滴流露出来的温柔…我等他开口,等他告诉我,我是谁。

“他们都说你死了。”终于,他看着我,开口,声音带着些许查觉不出的暗哑。

“嗯。”我微微抿了抿唇,轻应。

“可是,我不信。”看着我,那微褐的双眸里是深沉得仿佛要将我溺毙的温暖,仿佛要将我收进那眼底一般,他缓缓道。

“嗯。”唇角微微弯起,我感觉到了鼻间的酸涩。

“笑笑。”他开口。

“嗯。”我轻应着,将嘴角的弧度缓缓拉大。

“笑笑。”看着我,他开口。

“嗯。”我继续笑,笑得像个傻瓜。

“笑笑。”轻抚着我脸颊的双手缓缓落在我的肩上,他终于一把将我收入怀中。

“要我笑成什么样子你才满意啊!”轻叹一声,我颇有些娇嗔地道出了他初次给我取名时我的困惑和懊恼…(小生:拜托你想想自己活了多大一把年纪,还“娇嗔”呢,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啊你!笑笑:你是妒忌吧!我家仲颖喜欢!今天情人节,人家好不容易见着仲颖,你一边凉快去!)

我感觉眼里微微热热的,有什么东西终于从眼角滑落。

眼泪那种东西,果然是用来喜极而泣的。

董卓他认得我,无论变成什么模样,他都认得出我。

抱着我,我竟是感觉到他的身子也在微微发抖,那个不怕天不怕地的男子,此刻拥我在怀,竟是在微微颤抖么?没有轰轰烈烈,虽然只是短短几句话,那样平淡的短短几句话,我却是仿佛又是看到了幸福的曙光在向我挥手。

“刚刚我在想,如果你认不出我,我也不会认你了。”闷在他怀里,我低低地开口。

那胸膛微微一僵,他推开我,扶着我的双肩,看着我。

“为什么?”他的脸色有些阴沉。

“因为…”看着他,我微微歪头,“仲颖怎么能认不出他的笑笑呢?”

神色略有缓和,他抬手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鼻子,就像小时候那样,他说,“好,如果迷路了,那就站在原地不要动,等我来找你。”

我煞有介事地点头。

他没有再开口,只是低头看了看我的脚,随即便一把将我打横抱起。

我吓了一跳,顺着他的眼光看向自己的脚,一夜的逃亡,慌不择路,竟没有发觉鞋子早就破了,微微一动,便是钻心的疼。

走了一夜的路,现在才发觉疼么?还是因为有他在。

有人疼的感觉,真好。

手上一紧,我忙侧头,小毒舌不甘心自己被忽略,正黑着一张脸盯着我,小小的手还死死地握着我的手不放。

“容臣护送陛下和陈留王回宫。”董卓终于正眼看了一眼刘协和刘辩。

一旁樊稠跳下马来,牵了两匹马上前,“皇上,陈留王,请上马。”

“先回宫吧。”看了一眼小毒舌,我暗叹一声,“回宫之后我再告诉你们一切原委”。

刘协白了我一眼,终于松开了我的手,转身在侍卫的搀扶下上了马,刘辩也转身上马。

董卓抱着我,与我合乘一骑,当着大庭广众,丝毫没有感觉半丝不妥。

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惶恐,仿佛一下子都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如果这一回幸福已经近在眼前,那么我决不会数着脚步走向自己的幸福。

因为,幸福很短暂,还长了翅膀会飞,所以,我一定会冲上前,一把将它抢到手,死也不放开。

什么预言,什么历史,此时被幸福蒙住了双眼的我全然都听不到,看不到了…

[江山美人:逃亡路笑笑喜逢故人 洛阳城董卓搬迁新府(下)]

骑在马上,我背靠着董卓温热的胸膛,眯着眼睛,终于又可以偎着这个怀抱,这个熟悉得闭着眼睛也能认出的怀抱了。

明明动乱就在身边,明明前一刻还在逃亡,可是此时,依偎在他怀里,我却仿佛郊游一般舒适惬意。

噩梦那么快就过去了?快得令我来不及适应,快得令我回不了神。

身后,是几千兵马行军的声音,整齐划一,没有一丝谈论。除了樊稠之外,其他人显然都傻了眼,他们肯定在好奇,这个丑女人是谁?呵呵。

“樊稠,这个女人是谁?”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低低地开口。

“是啊是啊,从来没见过老大这副模样。”另有一人也道,“你跟着老大的时间比较长,你认识吗?”

“老大的那张脸,居然会有表情?”另一个仿佛见了鬼似的不敢置信。

董卓只昂头一径策马前行,仿佛那些谈论声丝毫未入得耳中。

我扬着唇,微微侧头,看向谈论的方向,是骑在马上的三人,皆是与樊稠一般的打扮,看起来也是副将。他们是在我离开后,董卓新征的人马吧。

樊稠看向我,眼神有些复杂。

“她,是大人的死穴。”缓缓地,我听到樊稠开口。

眉毛微微抖了抖,我似笑非笑地看向樊稠,好你个樊稠,居然这么形容我。

“死穴?什么意思?这个女人的脸实在是…不敢恭维。”第一个开口的家伙看我一眼,略略撇嘴道,颇不以为然。

我扬了扬眉,说我这张脸不敢恭维?呵呵,好像之前已经习惯了旁人或异样,或不屑的目光,所以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说不敢恭维已经很客气了呢。

“张济”,一直未开口的董卓忽然开口。

“在!”刚刚撇嘴的家伙忙看向董卓,挺直了脊梁,正色应道。

我点头,哦,原来他便是张济,也是董卓身边的四武将之一,张济有了,樊稠有了,另两个莫非便是李傕和郭汜?

“军容不整,罚饷银一个月。”董卓板着脸,不带一丝神情,淡淡开口,声音冰冷彻骨。

“啊?”张济一下子傻了眼,半晌才哀嚎一声。

罚饷?为什么?我也微微有些讶异。

背对着众人,董卓低头着我,微褐的眼中竟然闪过一丝恶作剧般的神采,看得我微微愣住。半晌,我才回过神来,看着董卓,我笑得像一只偷了腥的猫。

见我笑,他一直微抿着拉成直线的唇角也微微泄露了一丝笑意,带了十足的宠溺。

说我的脸不敢恭维?嘿嘿,这样一个孩子气十足小小报复让我偷偷笑着,乐不可支。

“死穴,便是这个意思。”看着张济一副霜打茄子的模样,樊稠颇有同情心地拍了拍他的肩,点头煞有介事地道。

张济转头看向与自己并排骑马的樊稠,显然仍是困惑,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老大,怎么就莫名地成了炮灰。

“那个姑娘,叫笑笑?”一旁,另一人看了我一眼,问樊稠。

“嗯。”樊稠点头。

“老大的女人?”那人又问,显然他比那张济聪明多了。

老大的女人?嘿嘿,这个词不错。

“不只这样,郭汜。”看着那人,樊稠淡笑,显然觉得他比起那张济,是孺子可教。

郭汜,哦哦,他便是郭汜,是个聪明人,可是看他一副冷眼旁观的聪明模样,却令皱眉。

这个人,直觉地,我不喜欢。

“哦?”另一人也加入了讨论圈,好奇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