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郭嘉看向我,“你连太师府都进不去,还能如何?”

忽视他的打击,我记着另一件事,“吕布的眼睛失明,我带了解药,必须送到他手里。”

“王允既然知道你已经返回洛阳,就必定知道你会来找董卓,所以即使刚刚没有找到你,他也会暗派人手守在这里,如果不趁现在离开,你便走不了了”,他的眼睛是洞悉一切的清明。

没有等我开口,他拉着我便离开了太师府。

被郭嘉拖着手离开,我回头望着那厚重的府门,感觉胸腔里有一块什么东西被人挖走了,感觉不到痛,却是空得可怕。

洛阳的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坐在门坎上,百无聊赖。

“胭脂糕,新出炉的胭脂糕…”挽着宽大的衣袖,某书生十分熟练地开始招揽客人。

我闲闲地坐在门口,看着郭嘉生火,蒸糕,然后热腾腾地上了架,开始叫卖。

侧头看时,某头无毛小驴正在一旁磨磨。

十分粗劣的手工磨,我在小毛身上套了缰绳,系在磨上。此时,瘦不拉叽的小毛正奋不顾身地一个劲往前奔,把那石磨转得飞快,真是个勤劳的好孩子。

“小姐,买一盒胭脂糕吧”,郭嘉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对一个路过的女子道,清秀苍白,又略带腼腆的面容令人不忍拒绝。

果然,那女子面色微红,便低头掏银子买了一盒胭脂糕,复又红着脸匆匆离去。

闲闲地坐在原地发呆,我发现自己真的在浪费生命,如果正常一点,我该立刻杀去太师府兴师问罪,搞不好还能再挖出一个陈世美负心薄幸的故事来…然后再一哭二闹三上吊,将董卓那负心汉的恶行公布于世…想着,连我自己都忍不住为那虚构的剧情笑出声来。

可是,怎么办,我连太师府都进不去呢。

那一日,郭嘉一路拖着我离开了太师府。

一路走过,路越来越熟悉。最后才发现,这里竟是我原先与他租下的糕点铺子。

记得那一日夕阳下,他对我笑,说“我也会做胭脂糕了。”

我对这里并不陌生,这糕点铺子原先是我的主意,后来我被小毒舌“强抢”入宫,只做了一天生意,便不了了之。只是想不到,他竟然一直都在这里…

进宫,出宫,再进宫…直到现在,我一直在不停地忙,不停地折腾,到最后也不在忙些什么。

只是他,竟是一直都照看着这铺子么?一直守着这个糕点铺子,一直留在原地?

伸手,我取了一块胭脂糕送入口中,随即轻轻扬眉,虽然并不十分美味,但竟也可以下咽。

书生不是应该信奉“君子远疱厨”之说的么,怎生得郭嘉就是个怪胎?

“若若,收摊了。”不知何时,郭嘉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向我展示他的劳动成果。

修长的掌中是满满一小袋的碎银,看来郭嘉魅力指数不小。

我笑眯了眼,向他伸手。

郭嘉站在原地,眨巴着眼睛看我,一脸的问号。

“不是说过了,分工合作,你管前台,我管财务”,摊手,我说得理所当然,恬不知耻。

“嗯嗯。”郭嘉忙点头,乖乖地将银子如数奉上。

我笑得见牙不见眼,真是个好孩子。

“小毛?!”回头看到那无毛小怪驴,郭嘉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八度。

此时,那小毛仍在奋不顾身地往前飞奔,磨子被它拉着,转得飞快,磨米粉的效率空前的高。

啊,忘了讲,我在它脖子上绑了一根棍子,棍子顶端钓了一块红烧猪肘子…

“你又欺侮小毛?”郭嘉万无无奈地看着我,那眼神让我感觉自己成了千古罪人。

“呃,有目标才有动力嘛,我只是给了它一个希望,让它不断地向着希望前进而已…”点头,我十分认真地道。

郭嘉上前安抚了小毛,解下那猪肘子送到小毛嘴里,见小毛吃得极欢,又回头看我,“你不是说分工合作,你来磨磨的吗?”

“唉,可怜我孤苦无依,容颜尽毁…”闭了闭眼,我操着一副破锣嗓子,面带泫然欲泣,开始碎碎念。

“对不起,我错了,你不要难过啊…”郭嘉略带惊慌的神情立刻第一时间放大地映入我的眼里。

“嗯…”得到满意的回答,我拖了长长的尾音,拍了拍手站起身,便要进屋。

呵呵,这招百试百灵啊。

“董卓会死,你不要喜欢他。”身后,郭嘉突然轻声道。

我如遭雷击,面色一下子变得僵硬。

转身,我死死盯着那双清亮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我看到一个狼狈到了极点的女人。

“我知道。”抿唇,我的声音有些凉。

“对不起。”他突然又道。

“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我身子欠佳,你也不会被逼着入宫,也不会遇到那么多事…”

我笑了起来,“不关你事,或许这是上天早已注定的。”什么时候,我竟也成了宿命论者。

或许,就是因为我不信苍天,苍天才让我体验这残酷的人生…

那一晚,我睡得死沉,做了一宿噩梦,却是怎么也醒不了。

我梦见婉公主鲜血淋漓,她惨然地望着我,她说,“我身为皇朝公主,责无旁贷…”

我梦到小白兔身首异处,他的眼睛里雾蒙蒙的一片,他说,“我不当皇帝了…”

终于惊醒时,额前已是冷汗涔涔,天也大亮了。

冬日的阳光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照得人心发冷,奇怪的是,这么冷的冬天,竟然连一场雪都没有下。

看一眼摆在桌角的百用解毒丸,那上面都已经蒙了薄薄的一层灰尘,却是一直没有机会送到吕布手中。

起身漱洗了,没有看到郭嘉在屋里。

活动活动筋骨,我喂了小毛,然后开门,对面的大街倒也热闹。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

“吕布?”我微微一愣,那是吕布?!

我看到大街对面,吕布一身锦衣,手提方天画戟,坐在赤兔马上。他手中虽然握着缰绳,但却是任由赤兔马在带路。

怔怔地,我竟是看见他策马而来,缓缓走向我,一向明亮的眼睛毫无焦距,人也清瘦了许多。

“给我一包胭脂糕。”赤兔马在我铺子前面站定,吕布未下马,道。

“奉先”,我开口,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你这轻狡反复、唯利是图的小人!”一阵怒喝凭空响起,盖过了我的声音,盖过了大街上所有的声音。

仿佛对于这类事情司空见惯,只一会儿,街道便宽阔了许多,行人皆分道而走,目不斜视,谁也不想惹祸上身。

大约有数十名蒙面人凭空钻了出来,团团将吕布围住。

“废物。”吕布转而策马到街道中央,神色冷峻,他坐在赤兔马上纹丝未动,“就算老子瞎了眼,你们也一样是送死”,他开口,神情间全是不屑。

一个瞎了双眼的人,竟也会有那样令人不敢小觑的压迫力。

长戟轻挑,直直地刺入一个蒙面人的胸膛,吕布抬手,那蒙面人当胸被挑在长戟上,他在双脚离地,死命地挣扎,血流如柱。

冷笑着,吕布收戟,一把扯下那已经断了气且残破不全的尸身,抚到了一块蒙面黑巾,他冷冷嗤笑出声,“你们当真如此见不得人,对着一个瞎子还要蒙着脸?”

“吕布!你与董卓狼狈为奸,人人得而诛之!这天下,想取尔等狗命之人数不胜数,就算今日我等葬生于你手中,他日你也一定会不得好死!”为首一个蒙面人悲愤大叫。

“哈哈哈”,吕布闻言,竟是大笑起来,“一群废物,老子性命在此,尔等有命尽管来取!”说着,便轻夹马腹,那赤兔马仿佛知道主人眼睛失明一般,哪里有蒙面人便往哪里钻,一时间,一人一马所到之处,鲜血四溅,残肢断臂,随处可见。

不过须臾间,刚刚数十名蒙面人尽数化为地上一堆面目难辨、四肢不全的血肉。

吕布坐在马上,亦是满身满脸的鲜血。

“奉先!”饶过铺子,我有些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站在马下,仰头看他。

“你是何人?”微微皱眉,吕布目无焦距地直视前方,面色不善。

[火烧洛阳:司徒府王允酒后真言 洛阳城笑笑何处容身(上)]

我是何人?

我哑然,“我是笑笑啊。”真是郁闷,不过嗓子坏了而已,也不至于差那么多吧。

空洞的双目刹那间凛冽起来,猛地抬手,方天画戟冷不丁便横扫而来,直直地指着我的鼻尖,“大胆!说!你究竟是何人?!”

我微微一愣,后退一步,看着那方天画戟险险扫过我的鼻梁,划下细细一丝血痕。

“说,你是何人?!”双目空洞,吕布满面肃杀。

抬手,我抚了抚鼻端浅浅的血痕,怔怔地有些回不了神。

手上突然一紧,我已被拉着后退一步,出了方天画戟的攻击范围。

我侧头,狠狠惊住。

王允?!

竟是王允!

他是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的?

他眼里仍是一贯波澜不惊的温和,只是微乱的长发泄露了他一路疾行的秘密。

“王大人消息好灵通。”看着他,咧了咧嘴,我笑得难看,声音也极度难听。

他看着我,蓦然,缓缓抬手,温暖的指腹轻轻划过我的眼角,我竟是看到了残留在他指尖那晶莹的泪痕。

该死,我什么时候竟是哭了?

更该死的是…我竟向最不该示弱的人示弱。

“我好开心,你没有死。”将我紧紧收入怀里,他温柔轻叹。

明明只是一句轻轻的喟叹,我却仿佛能够感觉到他在颤抖。

他的力气很大,抱着我,我仿佛能听到自己的骨骼在“咯咯”作响。

“阴魂不散”,咬牙,我的声音嘶哑得可怕。

“你是我的。”靠在我耳边,他以吕布听不到的声音低低地开口,他竟然笑,不是一贯温和的笑,此刻的他,竟笑得仿佛一个孩子一般。

王允的脸上出现那种笑容,真是见鬼了…

“是么?还真是不幸呢。”我扯了扯唇角,想让自己看起来强势一些。

“只要你活着,你失去的,我会一样一样帮你找回来。”一手抚上我脸颊上的疤痕,王允说得认真。

我咬牙,笑得满面天真,“好啊,你帮我,你帮我找回董卓。”

“只有这个不行。”他说得诚实。

吕布坐在赤兔马上,脸上有些许的茫然,似乎不明白我们在说些什么,“王司徒?”他试着猜测来人的姓名。

“将军息怒,手下留情,此乃是下官的义女,貂蝉”,松开我,王允忽然开口,语不惊人死不休。

“貂蝉?”吕布收回方天画戟,肃杀之气稍稍收敛。

“王允,你胡说什么!”咬牙,我忙不迭地甩开手,回头狠狠瞪向王允。

“蝉儿,休要胡闹,侯爷虽然双目失明,但心如明镜”,王允开口,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只是他眼中,却是有着极淡的笑意,虽然极淡,但他的确是在笑。很纯粹的笑意,单单只为某一件事欣喜而已,不带一丝杂质。

心如明镜?明镜?!明镜才有鬼!若是明镜,现在还用得着在这里瞎扯吗?!

他在欣喜什么?欣喜我的死而复生?

可是怎么办,看见你,我笑不出来。

王允笑着,复又道,“这些污血无端端弄脏了将军的锦袍,不如到在下府中换了吧。”他提议,口气十分的谦逊。

吕布略略思索,竟是点头同意了。

“蝉儿,一同回去,可好?”王允回头看我,说的是问句,可惜我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半点询问的意思。

“不好。”我答得干脆利落。

“蝉儿…”王允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半丝脾气。

“貂蝉姑娘,王司徒待你宠爱有加,何以如此不识抬举?”吕布的声音忽然响起,气得我差点口吐鲜血。

这个笨蛋!

“笨蛋!我是笑笑!”对着马上那个蒙在鼓里的失明人士,我气得大吼。

“貂蝉姑娘再要胡言,休怪吕布代你义父教训你了。”稳稳坐在赤兔马上,吕布面色微冷。

该死,这个脑袋里塞了石头的家伙!他凭什么认定我是貂蝉!

“吕奉先你个白痴,你…”小宇宙爆发,我气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话还未完,我便感觉自己后颈被人狠狠一掌劈下…下一秒,我立刻昏倒,迷迷糊糊被人拖上马去了…

很好,吕布,这个梁子结下了。

真是流年不利,我千辛万苦从坟墓里爬出来,结果却还是爬回王允的魔掌了…

司徒府。

佳肴,美酒,歌姬,岂止是换衣而已,王允如此那般殷勤款待吕布。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