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马上,无意识地轻轻摇着那拨浪鼓,微微有些发呆。

拨浪鼓发出“咚咚”的声响。

一直走在前头的吕布背影突然一僵,回过头来,他微微眯起眼看了我许久,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却复又转过头去。

到太师府的时候,门口的守卫看到我有些吃惊。

他们也该吃惊的,一个嚷嚷着要见董卓的丑女,却又劳动了王司徒亲自来寻找,现在又跟着吕将军一同来太师府,他们当然该吃惊。

跟着吕布,一路畅通无阻。

什么叫景物依旧,人事全非?我现在是深有体会。

仆役们面无表情地从我面前走过,我忽然明白,现在的我,真的只是一个客人而已。

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吕布摸索着上前,喊住一个仆役,说了几句。

“义父不在。”他走到我身边,似乎有些抱歉地道。

我微微一愣,开始苦笑。

好不容易进来太师府,他…却不在?

就算是无缘,也不必表现得如此明显吧…

“奉先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声忽然响起。

我狠狠惊住。

吕布缓缓转身,睁开眼,看向那个女子。

他看着那女子,看得真的很认真,仿佛要将那女子的模样深深地嵌进他的灵魂深处的那般认真。

看着那个女子微笑的模样,我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那一瞬间,我隐隐想通了一些事情,却又不敢细想,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

我相信,我的表情一定很傻,很呆,像个小丑一般…

“昨晚怎么一夜未归?”那女子抬手理了理吕布微乱的黑发,笑着嗔怪埋怨。

“笑笑,你看我有没有哪儿不一样了?”吕布漆黑的瞳仁亮亮的,看着那个女子,他道。

他…叫她…笑笑?

仿佛被一盆冷水迎面兜头地浇下,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么眼熟了,不仅仅是模样,她的神情,她的动作,她的声音…都是活脱脱的笑笑…

那样一个作为笑笑的存在,那我…又是谁?

谁能告诉我,我是谁?

我是谁?

吕布看着那女子,眼睛半分未挪。

“哪儿?”那女子扭头看了我一眼,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不知道啊”,吕布后退一步,松开手,“我的眼睛啊,我又可以看见笑笑了”,他看着那个女子,微微眯起明亮的眸子,“我可以像以前一样保护笑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

终于明白吕布为何一直闭着双眼了,他第一个想见的人,便是…这个笑笑吧。

“真的?”那女子欣喜起来,捧着吕布的脸端详了半晌。

“这是你要吃的胭脂糕。”吕布抬手晃了晃手上一小包的胭指糕,递给那女子,却没有笑。

那女子笑眯眯地接过,一脸馋样地取了一块放入口中,那神情,也像极了我。

胭脂糕,是她指名要吃的?他让吕布来买,是因为她知道我的存在?我怔在原地,脑中乱糟糟地一团。

“这位是?”那女子仿佛终于注意到我一般。

“貂蝉,王司徒的义女。”吕布看我一眼,又回头小心翼翼地看向那女子,“她说想见义父,虽然不太好,可是她治好了我的眼睛…我…”

“呀,仲颖去宫里了。”那女子皱眉道,随即又笑,“我正好闷得慌,不如让她陪我聊聊吧”。

“可是…”吕布回头看我,有些犹豫的样子。

“放心,我不会吃了她的。”那女子笑了起来,如笑春山的模样,仿佛满园的春花都开了一般。

可是,明明是冬天。我很冷。

“好,我陪她聊聊。”我向吕布点了点头。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看吕布的表情,仿佛是怕那女子为了董卓醋劲大发,与我吵闹起来一般。他这是在担心我吗?

吕布皱眉看了我们一眼,有些迟疑地转身离开。

那女子看我一眼,转身回房。

我默默地跟着她。

站在房门口,我有一刹那的窒息。

我看到那房门之上,红艳艳地贴着两张红双喜。

那如鲜血一般的红,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亲手剪的,说是给我的惊喜”,那女子看我一眼,淡淡的声音,“虽然我不明白这为什么值得惊喜,但我想…你应该知道。”

我定定地看着那红双喜,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那一日,凉州的婚礼,我亲手剪的红双喜啊,最后却是血染的收场…

那女子伸手,拉着我的手走进房门,房间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

“夫人,你要的点心。”一旁,有侍女端了点心上前。

“放下吧,你先出去。”那女子淡淡抬手,神情间有几分清冷。

虽然已经有些明白,但那一声“夫人”,还是倾刻间令我如坠冰窟。

[火烧洛阳:真假笑笑董卓难辩真假 偷天换日貂蝉心如死灰(上)]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董卓为何会娶妻。

他娶的,一直都是笑笑。

虽然,那个“笑笑”不是我。可是那一日,董卓那样的幸福,却确确实实是因为笑笑而存在。

“为什么?”咬牙,我体会到了恨的感觉。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铃儿,那个用尽一生来报仇的决绝女子。因为此刻,我也想杀人,鹊巢鸠占的感觉,令我想杀人。

…原来仇恨真的可以让一个人变得丑陋。

可是,董卓,为什么认不出我?

为什么…连笑笑,你都会认错?

她没有看我,只径自坐下,优雅地抬手,将手上的胭脂糕和刚刚侍女送上的点心都一并丢出窗外。

“那是吕布特意为你买来的”,看着她将胭脂糕淡淡丢开,我开口,声音微微有些冷,不知道是在维护谁。

“是为笑笑买的”,她转头看着我,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她强调着笑笑两个字。

现在的她,脸上没有一丝笑笑该有的表情,全然都是她自己,是那个叫作貂蝉的女子,有几分清冷,几分娇弱,几分倔强,几分不甘。

可是即使那样,她仍是像极了我。

一模一样。

我忽然有些迷惘。

所以…董卓,你认错了你的笑笑?

所以…董卓,你娶了别人?

可是,为什么连笑笑…你都会认错?

“你让吕布去买胭脂糕,是因为你知道我在那儿?”我看向她,猜测。

“是”,她点头,没有迂回,直白地承认。

“你凭什么认定吕布会带我进来太师府?”我好奇。

“他会的,就算不会,你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带你进来,不是么?”她看着我笑,笃定的样子令我心生不快。

“我不认为你见到我是件好事。”微微抿唇,我冷冷看着眼前这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女子。

“我知道,这是报应”,她看着我,“我是那么急着想将你从义父身边推开,只是却不想因此竟是让他彻底地厌弃了我”。

我知道她说的是王允,此时的她看起来竟是有些可怜。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她,我心里有些疼。

“我以为,没有你,义父大人的眼中才会有我的存在,我以为可以得到义父大人的全部宠爱,可是最后…”她微微眯起眼,忽然有些恍惚地轻轻笑开,“…最后却被送入董府,以‘笑笑’之名”,她笑得有些惨然。

“你为什么要见我?”我选择漠视她的悲哀。

“很丢脸,是不是?”不理会我的问话,她冲着我笑,“我输得一败涂地啊…”

见她完全陷入自我的世界里,一个人喃喃自语,目光竟有些呆滞,我心里竟是说不出的难受。

“你为什么要见我?”我皱眉,再度开口。

“义父大人很爱干净,他绝对不容许自己有一丝的污秽,闲暇的时候,他经常做各种各样奇怪的菜式,只是做了之后又都倒掉,在司徒府,谁也不能碰他做的点心和菜式,甚至于…连在司徒府看似最受宠的我…”

“你究竟为何要见我?”见她一个人又哭又笑的模样,我竟然难受。

“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没有死…”她张了张口,随即眉头微皱,俯身开始干呕,“回来也好…回来也好…”

我站在原地,看她一个人表演。

“你没有死也好”,她浅浅地笑开,很温柔的那种笑,仿佛完全不在意自己嘴边的秽物,“你没死,义父大人就不恨我了”,她微微偏着头看我,“以为你死的那一刻,看到义父大人眼中惊痛入骨的神情,那死一般的寂灭…我好后悔啊,我真的好后悔,义父大人那么孤独,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陪着他,让他不那么孤独的…可是,原来能够让义父大人幸福的人,只有你而已啊…”她低垂着眼帘,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抬起双手,紧紧捂着胸口,“所以…请你对他好一点,好吗?你陪着义父大人吧,只要有你,义父大人就不会那么孤独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里一片哀戚。

我仍是看着她,不语。

“或许这样我的很可笑,知道得这样清楚,却为什么搞到今天这个地步…”她笑得温婉,忽然,她面色微微一变,“可是你爱的是董卓是不是?你恨义父大人…你为什么不喜欢义父大人,他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喜欢董卓?!你为什么要喜欢那样的人!”她开始尖叫,歇斯底里地尖叫。

“够了!”被她叫得头疼,我咬牙低吼。

她却真的安静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我,瘦削苍白的脸颊上缓缓浮现一丝奇异的笑容。

“你找我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些?”看着她,我声音淡淡的,胸口却是开始发紧,发疼。

那不是我的痛,是貂蝉的痛。

可是,为何我竟能感觉到她的痛?

“嗯”,她点头,又缓缓扬唇,“义父大人喜欢你,所以我要帮义父大人拥有你,那样的话…义父大人就不会恨我了,他也会对着我温和地笑吧…义父大人就会原谅我了…”

“你疯了”,抿唇,我下了结论,那样偏执的爱,令我毛骨悚然、心惊胆颤。

“是啊,我疯了”,她笑得奇异,“我诅咒你,永远不能和董卓在一起,你是义父大人的。”

“为什么?”我讶异自己还能如此平静。

“因为…我怀孕了。”一手抚上尚且平坦的腹,她弯起唇,“是董卓的孩子”。

什么叫晴天霹雳?

现在就是了。

[火烧洛阳:真假笑笑董卓难辩真假 偷天换日貂蝉心如死灰(下)]

原来,当一个人太过震惊,脸上是不会有表情的。

现在,我就是面无表情。

冬日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了进来,我却是手脚冰凉。

突然间发现,这一刻,有什么东西碎了,碎得无声无息。

定定地看着对面的铜镜,我扯了扯唇,在铜镜里看到一个笑得不伦不类,丑陋至极的女人。

眼前这个顶着笑笑的名义嫁给董卓的女人…怀孕了?怀了董卓的孩子?

我以为我会哭,我以为我的心会痛死,可是这一瞬间,看着那个女子眼中的晦暗,我却突然觉得现在仿佛只是恍然一梦…

在这个府邸,我,成了局外人。

怎么忘了,我本来就是局外人啊,一个误入迷局的局外人…

“他,高兴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问。

“当然”,她笑了起来,可是眼睛里还是晦暗,“他说,那孩子一定会和笑笑一样漂亮。”

“这样啊。”我喃喃。

笑笑,是谁?

我,又是谁?

我,是谁?

董卓拥着那个叫做笑笑的女子,一贯阴鸷的神情一定会变得很温柔。

…原本,那样的温柔只属于我。

“蝉儿,你果然在这里啊。”一个温和地声音突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