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未免……也太荒唐了。

她一时心神混乱,愣了片刻,清醒过来,跪下去道:“陛下,臣女不知陛下为何要臣女去传诏命。臣女与七殿下素不相识,更无半分交情,七殿下如何肯听臣女?”

“沈家丫头,你是与七殿下不相识,但你父亲相识,不但识,且当年在军中时,你父亲还向七殿下教习过兵书军法,也算半师。就凭你父亲这层关系,如今你去了,料七殿下也不会给你脸色看,你放心便是。”

双鱼脑子依旧一片混乱,还要再辩,见徐令朝自己作了个眼色,指了指已经面向内侧睡,仿佛睡着了似的皇帝,终于闭口,朝龙榻方向磕了个头,被徐令带到了一间偏殿。

双鱼等他屏退太监宫女,急道:“徐公公,陛下为何突然要我去将七殿下召回?倘若七殿下不肯回,我舅父和表兄怎么办?”

徐令低声道:“实不瞒你,前年起,陛下便三次派人到关外传七殿下回京,只是使者连七殿下的面都没见着便无功而返,这回你去了,凭了你父亲和七殿下的关系,至少不至于吃个闭门羹。”

“但是……”

“丫头,看你也是个聪明人,皇上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吗?”徐令的声音突然提高,“皇上既开口要你去了,你就去!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你能让七殿下回来就行。”

他已经说的非常直白了。双鱼心里如同明镜,沉默片刻,低声道:“是,臣女明白了。”

徐令见她应了,脸上才露出笑意,安慰道:“你放心,只要你走这一趟,尽心把皇上交待的给办了,不管最后成不成,你舅父那里必定无事。皇上虽老了,但什么人忠,什么人奸,心里明镜似的。”

知忠奸又有何用?只要他认为必要,再忠的臣,他也一样可以牺牲。

双鱼压住内心烦乱,苦笑,低声道了句谢。

“你伯父那里,不必回去了,”徐令道,“今晚就留在宫里,动身前,有些东西要教你知道。”

……

徐令返回御书房,见皇帝已经坐了起来,对着面前一盏烛火在出神。

“那丫头可应了?”皇帝问了声。

“是,”徐令躬身笑道,“应了。奴婢已经安顿好了,过些天便可出发。”

“徐令,你说朕这安排,可妥当?说实话。”半晌,皇帝问。

徐令想了下,道:“陛下叫奴婢说实话,奴婢便说了。起头刚知道陛下这想法,奴婢觉得匪夷所思。但再一想,又觉未必不是一贴奇药。沈家这丫头容貌一等一的好,观她言行,也是个有心计的,且最难得的是她身份。她既是沈弼女儿,料七殿下也不至于太拒人以千里之外。叫她去试试,也未尝不可。”

皇帝闭目片刻,挥了挥手,徐令躬身退了下去。

第10章

双鱼当夜在秀安宫安置下来,六福被指派过来伺候她。

一夜辗转无眠。第二天一早,秀安宫来了个年纪四十左右的女官,容貌素淡,眼角微有细纹,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神色严厉,边上宫女唤她安姑姑,双鱼便也跟着叫她安姑姑。

安姑姑略微打量了双鱼,便叫她跟自己进了一间屋,命双鱼坐下,自己也端正地坐到了她对面。

昨夜双鱼就知道了,出发去庭州前,她还先得熟悉一些与七皇子有关的事,心知这大约是为了让自己有备而去,免得到时候见了人,两眼一抹黑触怒对方。

既然不得不去,她也觉得这种安排非常有必要。多了解对方,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就贸然跑过去要有把握一些。

面前这个安姑姑,就是派过来给她上课的。

双鱼不敢怠慢,认认真真地上起了课,唯恐自己听漏了什么。

开头两天很顺利。

这个安姑姑,对与信陵王有关的一切看起来非常熟悉。

根据她的描述,双鱼渐渐拼凑出了对此刻还远在阳关外的那位信陵王的一个初步印象。

他名叫段元琛,皇帝第七子。生母荣妃,是固业二十三年病死于大理寺监狱的老将军荣孝诚的女儿,貌美、有才,且聪慧,深得皇帝宠爱,生下魏元琛后,皇帝有几年时间不大再宠幸后宫别的嫔妃,是以魏元琛与排他之后的八皇子中山王年龄相差了整整五岁。只是在他三岁时,荣妃因病不幸去世了。

段元琛有个舅舅,名叫荣恩,也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现为朝廷西都护府都护,在庭州驻守已经有十来年。

段元琛天资毓秀,文武双全,深得皇帝钟爱,皇帝甚至打破皇子年满十二方能封王的惯例,八岁就破格封他信陵王,时常带他在身边。十二岁时,因一箭射落双雕得了“信陵落雕王”的美称,那应该是他这一辈子迄今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刻了。两年后,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与太子一道随军,接着,便以忤逆罪名受到皇帝重责,被遣送到了关外,皇帝当时曾令永世不得回朝。

现在,十年过去了,他还在庭州,今年二十四岁。

……

“七皇子沐浴习惯?”

“冬每日,夏晨昏,浴后以鹿角膏润肤。”

“七皇子衣物熏何香?”

“白木瑞香。”

“七皇子喝什么茶?”

“杭州狮峰山头采龙井莲心奇茗。”

“何时饮?”

“每日清早。”

“余下时辰喝什么茶?”

“午花茶,可加茉莉,两三朵即可,不能多。晚间乌龙茶,冻顶或铁观音择一。”

“习什么书体?”

“二王。”

“曾如何评价?”

“笔法纵肆,欹态横发。”

“七皇子推什么碑文?”

“晋王珣《伯远帖》。”

“背!”

“珣顿首顿首,伯远胜业情期群从之宝……”双鱼不敢怠慢,抑扬顿挫背了出来。

“七皇子如何看北朝左相王鸿之?”

王鸿之是北朝末代皇朝的宰相,北朝大厦将倾之时,包括皇帝在内,满朝文武无心思战,唯独他试图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曾为先帝一统天下造成了极大麻烦。北朝覆灭之日,王鸿之自尽。

“水浅而舟大,生不逢时。”

“七殿下喜欢吃什么?”

“细鲈,以三两为上,清蒸,佐以姜醋。”

安姑姑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神色,不再继续考问双鱼。

双鱼微微吁了一口气。

这两天来,她就一直在学类似于这些的东西,七皇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终于到了现在,面前这个安姑姑看起来似乎满意了,应该学的已经差不多了。

“会琴棋书画吗?”安姑姑开始盘问起她。

“略知一二。”

双鱼说的略知道一二,是真的知十之一二,完全无法和京城里那些从小接受严格训导的名门才女相媲美。

她六岁失去父母,从锦衣玉食的大族闺秀沦为罪臣孤女,被王嵩带在身边抚养。王嵩本人虽然才高八斗,琴棋书画医无不通,但他一年到头困于案牍,很少有闲暇教导双鱼这些闲情玩意,双鱼本人对这些也不感兴趣,除了下棋,她口中的“略知一二”,并非谦虚。

屋内器物一应俱全。安姑姑命双鱼过去,先弹奏一段曲子,再与自己下一盘棋,接着命她写字,最后叫她画画。

双鱼一样一样做下来,除了书法和下棋,其余几项,安姑姑的脸色很是难看。

“也就只有字棋尚可。粗俗到了这等地步,如何能让七殿下满意?”她冷冷地道。

双鱼低头,没作声。

“音律、舞蹈如何?”

她顿了下,又问。

“不曾学过。半点也不会。”双鱼老老实实地道。

安姑姑脸色一僵,默默起身出去。次日,带来了一个身段袅娜,看起来像是宫中乐伎的女子,命双鱼向她学习舞蹈。

双鱼只好学。

她学的很认真,唯恐错过这女子教她的任何一个扭腰摆款,但时间太紧,而且,实在天资有限,几天之后,不知道那位乐伎向安姑姑说了什么,安姑姑似乎终于放弃了这一项,接着开始安排她到御膳房学做几道指定的菜,其中就有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清蒸鲈鱼。

在御膳房做了几天厨娘,烫了一手的水泡后,双鱼勉强出师。就在她以为自己的课训已经差不多时,安姑姑又拿出了一样东西,顿时把双鱼羞的面红耳赤,心里更是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屈辱感。

安姑姑拿来的,是一本春宫册。

“有什么可羞的?”安姑姑姑冷冷道:“宫女就不用说了,宫里妃子哪个进宫前不是脱光了衣服被太监从头到脚检查个遍,就连皇后,大婚前也受过教。”

“你当你有什么不一样的?”

在双鱼听到这句话从安姑姑嘴里说出来之前,她还一直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皇帝只是派她去传个诏,因为她是沈弼女儿的缘故,皇帝那个排行第七的儿子说不定会给她点面子,真的听从了她回京也说不定。

但现在,这个安姑姑却毫不客气地把她最后一张遮羞布也个扯了下来。

虽然她此刻衣衫整齐,但她其实,赤裸裸毫无遮掩地站在了这个皇宫里,接受着这些人的检视和鱼肉。

她必须要将皇帝那个儿子给带回来,如果她身上所具备的别的所有东西还不够,那就再加上这个。

这就是皇帝的意思了。

她的一切,都不属于她自己。

双鱼一双长睫微微抖了抖,垂下眼皮,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你酒态如何?”

最后,一切都完毕了,安姑姑还有这最后一个问题。

“不曾喝过,不知。”双鱼道。

安姑姑命宫女取来内酿。

双鱼喝了下去,然后……

“给我牢牢记住,往后不许碰酒,一滴也不行!”

这是第二天早上,她终于睡醒,头昏昏沉沉之际,茫然睁开眼睛后,安姑姑站在床边,皱着眉头对她冷冷说出的第一句话。

后来六福偷偷告诉她,昨晚她几杯酒下肚后,一反常态,又唱又跳,还拉着安姑姑又哭又笑,死活不让她走……

半个月后,双鱼终于结束了这段其实很是仓促的课程,真正被安排出京,要去往阳关西北之外的庭州了。

接下来直到她回来,六福都会随她同行。

那天早上,带她出宫的,正是和她处了半个月的安姑姑。

安姑姑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面无表情。但是,快要走出安秀宫宫门时,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定定望着双鱼。

就在双鱼以为她还要再吩咐自己什么时,惊讶地看到,她竟然朝自己下跪,然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双鱼大惊失色,急忙上去要将她扶起来。被她拒绝了。

“沈小姐,安若兰在此向沈小姐叩拜,奴婢代我家小姐,谢过你的大恩大德!”

她一字一字地道,神情不再素淡,眼中有微微泪光。

……

出宫,出城门。车子驶上通往那座遥远城池的路上时,六福悄悄告诉双鱼,安姑姑是当年随荣妃一起进宫的荣家人。荣妃死后的那几年,她一直在年幼的七皇子身边。七皇子出关外后,她并没出宫,留了下来,至今未嫁。

第11章

宫中昭德殿那间双鱼曾跪觐过今上的御书房内,徐令此刻已向刚下朝回来不久的皇帝禀告完双鱼出京的情况。

“什么人和她同行?路上可有保证?”皇帝发问。

“启禀皇上,奴婢照您吩咐,从诸卫羽林里选派了一队精兵护她同行。出了玉门关,便有上镇将王大鹤接应,将她送至庭州。王将军在关外多年,对地形十分熟悉,皇上大可放心。”

大兴立国后,为抵御北方突厥,沿袭了前朝军制,在与突厥地界相交的边境地带设置了上百个军镇,根据地理位置和规模大小,分上、中、下三种建制,一有异动,便可相互联络调遣兵将。军镇归都护府统辖,最高指挥便是镇将。上镇将为六品武官。这个王大鹤是忠良之后,勇猛善战,在几场对突厥战役的功劳簿里都有他的名字,皇帝也知道他,听完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徐令见皇帝似乎陷入沉思,便在边上候着,片刻后,试探着道:“皇上,您下朝后还没用膳,您先歇会儿,奴婢叫人给您传膳……”

皇帝颔首。徐令躬身后退出去时,皇帝忽然又叫住了他。

“你替朕传个话,让刘伯玉来见朕!”

“是。奴婢这就去传旨……”

“不是在这里!你替朕安排下。朕出宫。”

徐令微微一怔,抬眼看向皇帝。

“宫里朕的身边儿,还有个能说话的地儿吗?就在这会儿,不知道哪个角落都有什么人的眼睛在睁着,盯着朕的一举一动呢。”皇帝神色冷淡地道。

徐令后背立刻沁出了层汗意,慌忙下跪:“皇上……”

“朕说的不是你!你跪下去干什么?起来吧!去替朕安排下。”

“是,奴婢明白了!”

徐令急忙爬起来,再次躬身退了出去。

……

次日,刘伯玉怀着忐忑心情悄悄赶到了位于京郊的鹿苑。

鹿苑是皇家林苑,占地广阔,外通水系内含湖泊,处处亭台楼阁奇花异木,美轮美奂。以前暑热时,皇帝每年都会来此避暑。但这几年已经不大过来了。

昨天一早,沈双鱼离京去往了庭州,这个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刘伯玉自然也知道。

皇帝突然打发沈双鱼去庭州,目的是什么,众人私下议论纷纷。

有人猜是惩罚。

但刘伯玉可不这么想。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立刻就把她的此行和此刻还远在庭州的七皇子给连接了起来。

据他所知,皇帝此前似乎派人去庭州给七皇子传过几次诏,内容似乎是召他回京。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至于皇帝为什么要召这个十年前与自己反目的儿子回来,目的是什么,刘伯玉不敢乱猜。

可能父子天性,老皇帝后悔当年举动了,此纯粹是舐犊之举。毕竟,当年的七皇子可是他最宠爱的一个儿子。

可能召他回来,是为了敲打,甚至利用曾位列八大柱国之首的荣家尚存的余威来牵制另外几个有着雄厚背景正蠢蠢欲动的皇子。

又可能……

刘伯玉也不敢乱猜了。

就在他翘首等着七皇子归京时,后来却没有后来了。

七皇子一直没有回来。

所以现在,突然得知沈双鱼去了庭州,凭了第一感觉,刘伯玉就觉得和七皇子有关系。

接着他得知皇帝要秘密召见自己,不敢怠慢,匆匆就赶了过来。

他从鹿苑一扇侧门被人引着入内上了条画舫,船飘至湖中,他屏住呼吸等候良久,终于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抬头,果见皇帝负手而来,面色沉静若水,看不出半点喜怒。忙下跪叩头。

刘伯玉叩头完毕,却久久不听平身之声,原本就忐忑的心情愈加紧张。也不敢抬头,只久久趴伏在地,纹丝不动。

半晌,就在刘伯玉跪到双膝发麻,忽然听到头顶皇帝的声音传了过来:“刘伯玉,你居心叵测,可知罪?”声音森冷无比。

刘伯玉微微抬头,正撞到对面座上皇帝射来的两道如电目光,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想必自己那日与韩王的私会已经被皇帝知晓了,大惊失色,顿时冷汗涔涔而下,慌忙扑下去叩头,口中道:“皇上,臣知罪!”

“何罪之有?”

这一瞬间,刘伯玉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但很快,凭着这几十年官场生涯所锻炼出来的敏锐直觉,他立刻决定据实向皇帝道出一切。

一个“居心叵测”的罪名,实在是不轻。也可见皇帝之怒。但此刻,既然把自己叫到这里秘密召见了,自己倘若迅速说出一切,说不定还有转圜余地。若还想刻意隐瞒什么,等着自己的,绝对没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