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没想到他会开口,有些意外。迟疑了下,便道:“荣小将军,我知道你是同情我的父亲,继而同情我,谢谢你的善意,我心领了。”

“不是!我不是同情你!我是真的喜欢你——”荣平听她仿佛曲解了自己的意思,有些着急,急忙忙地要解释。

双鱼微笑道:“起先我都没机会跟你说。我不是有个表哥吗?他名叫归璞,和你差不多的年纪。我们在家时,我舅父做主替我们定了亲。倘若不是后来出了这样的意外,我们这会儿应该已经成了亲的。倘若这次万幸能够渡过难关,日后等小将军你逢大婚之喜,我和表哥一定过来讨一杯水酒喝。”

荣平呆住了,嘴巴微微张着。

……

翌日早,双鱼在荣恩派遣的人的护送下动身离开庭州。

荣平还是过来送她出了城,最后目送一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看不到了,回去向父亲回禀。

荣恩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知道大约是和双鱼离去有关,心想派他多做事,过些时候也就忘了,便问儿子:“七殿下还没回来?”

荣平没精打采地应了声。

“等他回来,你给我在他边上多学着点!别没事整天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不长进!”

荣恩板起脸教训儿子。

……

段元琛是在半个月后才回的庭州。

荣平这些天被父亲驱策的像只陀螺,渐渐也就没空再去哀悼自己那段还没来得及开枝散叶就被掐了的恋情,但偶尔想起来,心里难免还是感到沮丧,这天傍晚,霞光满天,随同段元琛从操练场归来,看到天边几朵形状婀娜的云霞,就又想起来双鱼,忍不住叹气:“表哥,你的心肠可真硬啊!她都这么求你了,我看着都心疼,你就这么把她打发了回去!要是皇上迁怒于她,我看你于心何安!”

段元琛往京城去信的事,只有双鱼和荣恩知道。

段元琛瞥了这个表弟一眼。

沈家的那个女儿走了已经这么多天了,他这个表弟到了现在,提及自己冷待她时,神色依旧还是不满。笑了笑:“舅父叫我多派事给你做。看来还是让你太空闲了。”

荣平出神片刻,最后叹了口气:“算了!我再想她也没用!她都已经订了亲,有心上人了!”

段元琛转过脸。

“她有个表哥,两人青梅竹马,感情不知道多好!要不是卢家出了事,两人这会儿都已经成亲了!”荣平一脸的沮丧遗憾,看向段元琛,“表哥,你说我怎么就这么时运不济?我要是早些遇到她就好了!”

段元琛挑了下眉头,不置可否。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笑话我。算了!不跟你说了!”

荣平夹紧马腹,催马纵跃而去。

……

至晚,段元琛在书房里,忽然下意识似的,停下手里的笔,抬头看向角落里那张后来多出来的桌子。

他刚回来没两天,还没想起来叫人搬走。

沈弼的这个女儿,已经走了,就在半个月前。

她的离开,他不得不承认,就和几个月前她的到来一样,都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她曾抄写过的那些经籍,连同笔墨纸砚,此刻也还整齐地撂在桌面一角上——就仿佛她还会进来,向他恭敬地行过礼,接着坐过去研磨提笔,开始抄写那些他其实根本没半点用处的经书似的。

段元琛的印象里,她在这个角落里时,总是异常的安静,连翻书也不会发出半点响动。甚至有时他若是不抬头,就仿佛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

段元琛起身过去,拿起一册她留下的已经抄好的经籍。

她的字体峻丽,自具风格,不像一般女子书法,往往娟秀而圆润。看的出来,是经过大手指点,自己也下过一番功夫的。

他慢慢地翻看着她留下的抄本。

一阵夜风从窗中扑了进来,掠动烛火。忽明忽暗的烛影里,他忽然想起了那天深夜他回来时,意外地发现她因倦极趴在桌上睡了过去的一幕。

当时烛火恰好燃尽,熄了。

黑暗里,鬼使神差般地,她落到了他的臂膀里……

身后那扇门忽地被人轻叩了下。

段元琛心微微一跳,转过了头。

轻微“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原来是都护府里那个在他这里伺候了多年的荣家仆妇,给他送了壶茶。

那个仆妇知道段元琛的习惯,放下了茶水,便轻手轻脚地转身要出去。

段元琛合上了手抄,指着桌,温声道:“容妈,明天把这张桌给收拾掉吧。”

第20章

一个月后,双鱼回到京城,当天落脚在北门驿舍里的时候,直接就被塞进一辆从昨天起就等在那里的青毡车,穿过大半个皇城,最后从侧门给拉进了宫里。

车最后停稳,她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长途赶路过后,人有些晕晕乎乎,一时辨不清东西南北,四面黑沉沉的,抬头只见深蓝夜幕勾勒出的重殿叠宇。

“咱们这是往秀安宫去的路!”

六福凑到双鱼边上,告诉她。

跟着前头那四五个打着灯笼的太监往里再走了段路,双鱼终于认了出来。

这里确实就是她离京之前曾短暂住了些日子的秀安宫。

宫门口亮着一团灯笼,站了些人。走的近了,双鱼认了出来。

安姑姑领了五六个宫女,仿佛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了。

“姑姑好!奴婢和沈姑娘回喽!”

六福立刻凑上去问好,嘴巴挺甜的。

他自己是徐令收的最后一个小徒弟,虽然年纪小,但这宫里至少半拉子已经被小太监唤作“爷爷”的各监司老太监见了他,也是要带笑脸说话的。

但他在安姑姑跟前却不敢有半点不恭——就连他的师傅徐令,对安姑姑也是十分客气。

安姑姑露出笑容,点了点头,目光随即落到双鱼的身上。

或许是灯笼皮里照出来的光线比日光朦胧了的缘故,双鱼见她望着自己时,神色柔和,柔和的甚至让她感到有些不真实。

“姑姑。”

双鱼略带了些拘谨,唤了她一声。

安姑姑点了点头,吩咐近旁一个大宫女:“素梅,引沈姑娘去安歇。”

那个名叫素梅的宫女应了,到双鱼面前,微微躬身道:“沈姑娘,请随奴婢来。”

双鱼站着没动。

她这趟回京,路上急赶,名为复命,实则急着回来等皇帝的最后宣判。虽然明知这时候开口询问并不恰当,但心里实在是牵挂舅父和表兄,迟疑了下,看向了安姑姑。

“你舅父正在入京的路上。不日应能到了。”

安姑姑仿佛知道她的所想,没等她开口,便说道。

虽然不是自己最期盼的那样,但这个消息,也不算是坏。

召舅父进京,自然是皇帝的意思了。

虽然还不知道皇帝的意图是什么,但至少,她应该很快就能和舅父见面了。

这趟回来,她能感觉到来自于这个安姑姑对自己的亲近和善意。以对方在宫里的地位和威仪,也根本没必要和自己虚与委蛇套近乎,所以虽然还不是很不明白她态度转变的原因,但多一个愿意和自己亲近的人,总比树一个敌人要好。

双鱼便向她低声道谢,态度十分恳切。

安姑姑道:“不敢。姑娘你一路劳顿,先去歇息吧。”

双鱼随宫女素梅安置了下来,辗转无眠。

第二天,皇帝并没召见她,安姑姑也没露面了。

秀安宫原本是供新入宫的秀女暂时居住的处所,若逢选秀,可以想象这里有多热闹。但后宫已经多年没有选秀,所以现在这里很是冷清。偌大的地方,几十间房,除了负责日常扫洒的几个太监宫女,就住着双鱼一个人,连白天也半晌听不到半点动静。

素梅是个有资历的大宫女,但对双鱼的态度却十分恭敬,人也很细心,服侍的无微不至。

双鱼在秀安宫里住了几天,犹如被困鸟笼,心里十分焦躁,但这里是皇宫,没有许可她不也不能擅自乱闯,更不可能跑去皇帝面前问他到底打算如何处置自己的事,无可奈何,只能留在自己能走动的这个秀安宫里等待着消息。

……

卢嵩是在这个月的初八日抵达京城的。

此时距离他上次离开神京的那个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三个月又十五天。

当他坐的那辆马车从他当年出京曾短暂停留过的十里亭畔路过,穿过了神华门,车轮辘辘声里,两边街道飘进来他十年未闻的路人京腔时,这个已到知天命之年的曾经的大兴朝重臣,眼角也微微地湿润了。

十里亭畔的杨柳依旧青青,神华门依旧巍峨,而他的双鬓已经斑白,拖着一副残躯,回到了他曾被驱出的神京。

其实三个月前,他就已从庐州府的大牢里被释放出来,官复原职,并且得知皇帝召他进京。

京中下来的钦差御史田余庆彻查了荔县税银被劫一案。庐州陈知府连同布政司的十几个四品地方要员,因为牵涉其中而锒铛入狱。

在卢嵩出狱回到荔县的当天,全县的百姓几乎都赶到了县城外几十里地去迎接他,鞭炮声动,就像过年那样热闹。孙家的两扇朱漆大门紧闭,往日走在路上总是趾高气扬的孙家奴仆也销声匿迹了。

卢嵩却大病了一场。等他病好奉召入京的当天,许多知道了消息的百姓再次送他出城十余里。

但这一次,百姓们却是依依不舍,纷纷跪求他的归来。

他们唯恐父母官去了京城,就会被皇帝留下,往后再也不回来了。

……

昭德殿的御书房外,卢嵩看到阔别十年的老熟人徐令太监快步朝自己走来。

“卢大人!”

走到近前的时候,徐令叫了一声。他那张平日除了一团和气之外便无多余表情的脸,此刻也露出些微的唏嘘之色。

卢嵩微笑着,向徐令行了个老友重逢的拱手之礼。徐令问他路上行程时,门里传出一个声音:“是自安到了吗?”

那是皇帝的声音。

比起卢嵩印象里十年前的那个声音,苍老了许多。

卢嵩的胸腔里慢慢地涌出一阵苍凉,又带了些微激动的情感。

他在牢狱里渡过了小半年的时间,随后大病一场,加上进京路上的颠沛,原本只剩一副残躯了。

但此刻,他的血液却忽然热了,气力仿佛也重新聚集了起来。

他快步朝着那扇门走去,跨了进去。

书架旁立着一个明黄色的消瘦背影。

十年不见,这个明黄色的背影也佝偻了。

皇帝的手上拿了册翻开着的书卷,慢慢地转过了脸。

君臣四目相投。

……

他以状元之身而入仕,精政务、通律例,曾是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内史令,掌策命诸侯、孤卿大夫,十余年间君臣相得,皇帝曾数次以肱骨比他。

但也是面前的这位皇帝,覆手为雨,将他驱逐出了神京。

宦海沉浮,官道曲折,而今十年,君臣再次相见,竟都已经皓首白头。

卢嵩努力地弯曲下已经变得僵硬的膝节,慢慢地朝着面前的天子跪了下去,向他叩首,一字一字地道:“罪臣卢嵩,今叩见吾皇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放下了手里的书卷,转过身,在徐令的搀扶下,坐到了榻上,让他平身。

“自安,十年不见。原来不止朕老了,朕看你也是老了啊!”

皇帝注视了还跪在地上的卢嵩半晌,最后面带微笑,慢慢地道。

……

“沈姑娘,六福公公来了。”

素梅进来通报道。

双鱼闻言大喜。

她回来后,在这个白天也能晃出鬼影的秀安宫里已经住了小半个月了,半点不知道外头的消息。面上忍着,每天照常起居,心里实则急的已经要跳脚了,不知道这个皇帝把自己这样关在这里不闻不问,到底想干什么,更急着想知道舅父和表哥的消息。

六福是徐令边上的人。他既然来了,自然时受徐令的差遣。

素梅话音刚落,双鱼就跑了出去,远远看到六福也正兴冲冲地往自己这边跑过来。

“沈姑娘!好消息!好消息!”

六福仿佛一路就是这么跑过来的,停下来后不住地喘着气:“你舅父卢大人到京了!皇上这会儿正召见他!让你也过去!”

双鱼胸口一阵热血沸腾,匆忙回房,对着镜子迅速整理了下仪容,立刻便出来了。

“我舅父怎么样?你有看到没?”

“好着呢!”六福兴冲冲地道,“皇上这会儿正和你舅父在下棋。”

双鱼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有些放下来,也不再多问别的,加快脚步跟着六福往御书房去。到了门口,见几个从前曾见过的脸熟太监脸上都带着笑,心里更加稳了,定了定神,抬脚跨了进去。

她一眼便认了出来,那个正背对着自己,与皇帝面对面坐着下棋的清瘦背影,就是半年多没见的舅父卢嵩。

他还没有觉察到她的到来。

皇帝也凝神于棋盘,眉头微蹙,应该是陷入了困局。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两声棋子落到棋枰上发出的清脆碰击之声。

双鱼抑住激动的心情,正要下跪向对面坐着的皇帝行礼,站在边上的徐令冲她摇了摇手,随后示意她过去。

双鱼略一迟疑,慢慢地走了过去,站在徐令身侧稍远的地方,看了眼棋局。

舅父不但通政务,诗书棋画也无不精通。

双鱼小时起,每当舅父有闲暇,便会陪他对弈。

这盘棋下了有些时候了,双方各百余手。皇帝执黑。但黑龙已经困于一角,被白龙所围,局面处于劣势。皇帝眉头紧锁,正在苦思脱困之道,抬眼看到了双鱼,便朝她招了招手,道:“沈家丫头,方才你舅父说你下赢过他。你来帮朕瞧瞧,局面如何?”

第21章

卢嵩抬起头,见外甥女来了,微微点了点头。

双鱼便走到棋盘旁,观了片刻,道:“皇上这盘棋的赢面,与我舅父相平。”

皇帝摇了摇头:“除非是你舅父让朕。只是朕记得,从前他与朕下棋,从无让子之例。”

“恕臣女大胆。”

双鱼从玉罐中拈出一枚黑子,落下。

皇帝凝神细看,这一手看似轻巧,却是小飞之势,将中盘与黑龙连接了起来,棋面立刻就被盘活,局势也随之改变,黑龙摆首,竟有破围而出之势。

“皇上,这手小飞,实在是妙啊!”

连一向不轻易插话的徐令也在旁忍不住,赞了一句。

皇帝也是十分高兴,“朕方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

“旁观者清而已。”双鱼轻声道。

皇帝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卢嵩看了眼双鱼,目光里满是疼惜,以及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