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载沉颔首。等人走了,仰头看她,见她走到了楼梯口,双臂抱胸,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自己。

他略一迟疑,正要上去,她已是开口。

“找我什么事?”

聂载沉顿了一顿,停了下来。

“我昨晚回来的,早上听说我母亲之前出了事,是你……”

“你母亲已经没事了!”她打断了他的话。

聂载沉继续道:“我知道。我过来,是想向你道谢……”

“不必!”

她再次打断了他,声音冷淡。

“以前你救过我,我是在还人情。我白家人什么都能欠,不能欠下人情。”

聂载沉来的时候,浑身的血液也曾暗暗激荡,但是现在,如被一头冰水当头浇下。

他微微仰头,望着她居高俯视自己的两道冷淡眸光,血液慢慢地凉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更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了。

她是真的彻底拒他于门外了。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抑着胸腔里翻腾着的苦涩,说:“无论如何,我还是非常感激你的。谢谢你了。你忙吧,我不打扰你了。”

他慢慢地转过身。

“等一下!”身后忽然又传来她的声音。

聂载沉的心微微一跳。心底已经熄灭了的那点希望之火,仿佛被一阵风给吹跑了埋在上头的灰烬,一下又挣扎跳了起来。

他立刻转回了身,看着她踩着高跟鞋,走进身后那间办公室的门里,很快出来,手里多了一封信。

她朝他勾了勾一根白嫩的食指。

聂载沉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楼梯,停在了她的面前。

“绣绣……”他叫了她一声,气息有点不稳。

她蹙了蹙眉,盯了他一眼,把手里的信递给他。

“你母亲叫我转给你的!”

聂载沉接过,打开本就没有封口的信封,拿出了里面的信纸,展开,看了一眼,说:“我母亲叫我立刻回去。”

白锦绣仍是双手抱胸,翘着下巴,哼了声:“我问你了吗?你以为我会有兴趣知道?”

聂载沉一顿,慢慢地收了信,不再说话。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她看了他一眼,又冷冷地问。

“尽快。把亟待处理的事处置掉,明天吧。”他低声说。

“你给我听着,我去的时候,对你母亲说你救了我妹妹,我是为了还人情才走那一趟的。她还是不知道那些事。这也是你自己想要的!现在你回去,她要是问你,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聂载沉没吭声。

她蓦然提高音量。

“我不允许你再在你母亲面前提半句我和你的事!!我和你是不可能了!她身体刚好了些,没必要再让她知道!”

他依然沉默着。

“聂载沉,我在和你说话!你听到没?”

聂载沉抬起视线,对上了她那双仿佛冒着火星子的漂亮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白锦绣哼了一声。

“你知道轻重就可以了。行了,走吧!我很忙,没空再陪你说话了!”

她撇下他扭身走了,进了那间订着经理室铭牌的门,噗地一下关了门。

聂载沉站了一会儿,艰难转身,慢慢下了楼梯。

他出了工厂,在车里又坐了片刻,收拾了黯然而紊乱的心绪,回到司令部,这天忙碌到深夜,第二天清早,又马不停蹄地上了离开广州的火车。

上一次回去的时候,他心事重重,不知该如何开口向自己母亲解释婚事,颇有近乡情怯之感。而这一趟,他日夜兼程,路上只用了十天就赶到了太平县,在这天的深夜,翻过山梁,踏过村口的老桥,穿过漆黑的只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声的宁静村落,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聂母这么晚还没睡,独自坐在窗前小桌的灯下,在缝着件小儿穿的柔软小衣,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忽然听到外头传来拍门声,放下针线,出去打开门,看见月光下立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认出是儿子,见他连夜赶路归来,脸上露出笑容,让他进屋。

聂载沉叫了声娘,跟着进屋,见母亲要去给自己做东西吃,就说在路上吃过干粮,不饿。

聂母也没坚持,就坐了回去。

聂载沉开口问她身体,聂母笑道:“已经没事了。这回幸亏有白小姐。她带着医生,辛辛苦苦赶过来给我治病。我这条命就是她救的。”

“白家想必是非同一般的人家。这样的千金小姐,不但带医生来救我,竟还亲手服侍我。我都不知道我是哪里来的福气。”

聂载沉没有说话。

聂母看了眼灯火下儿子那张沉默的脸:“载沉,你知道娘为什么要叫你回来吗?”

“儿子许久没回来探望了。这回您出事,就算没有娘的信,儿子也会尽快回来看您的。”聂载沉说道。

聂母摇头:“不是为了这个!我知道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忙得很。我也没事了,要不是有件事,我非得问个清楚,我也不会叫你回来的!”

聂载沉迟疑了下。

“娘,什么事?”

聂母看着儿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你老实给我说,你和白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先这样吧,晚上二更。

搓手。

第 70 章

油灯灯头上的火在微微跳动。

聂载沉慢慢低下了头, 没有回答。

儿子的这种沉默, 让做母亲的反而立刻确证了此前的疑虑和猜测。

那位白小姐不但和儿子有关系, 而且关系必定非同一般。

她唯一不确定的, 就是两人到底已经到了怎样的程度, 以及,为什么白小姐要在自己面前刻意撇清她和儿子的关系。

“说!”

母亲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带了催促之意。

聂载沉慢慢抬起眼, 对上母亲投来的目光, 想起她那天严厉的禁止警告,喉咙仿佛被什么给锁住,连发声都变得如此艰难。

聂母看着依旧无言的儿子, 眼底隐隐聚起了不悦的怒气。

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看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绝对是干了坏事。

她抬手, 拍了下桌面, 发出一道“啪”的响声。

“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你还不给我说!”

聂载沉知道是无法隐瞒了。

他也不想再隐瞒了。

“娘……绣绣她……我和她……在广州成亲了……”

聂母顿住,片刻后, 慢慢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底。就是上次我回家探望过您, 回去后就……”他的声音消失了。

聂母再次停顿住。屋子里也随之陷入了一片寂静。

“结婚这么大的事,我为什么不知道?”

半晌之后, 她盯着对面的儿子, 一字一字地问。

聂载沉有些不敢直面母亲那双严厉的眼, 抑着紊乱的心绪,说:“是儿子的错……娘你要是生气,只管责罚儿子, 不要气坏了身体……”

聂母有点不敢相信,这样的事,真的是自己这个从小沉稳做事从不让她担心的儿子干出来的。

自从上次那个自称奉了“白小姐”之名来看她的人莫名走后,她就觉得广州的那位“白小姐”应该和自己儿子关系特殊,且其中似有什么隐情,那天去河边洗衣,就是想得入神,一时不慎没留意到脚下,滑了一跤才摔了。

这次见到了白小姐的真人,她走了后,聂母对她和儿子关系做过许多的猜测。她甚至疑心最不济难道是儿子这几年出去学了坏,色字当头狗胆包天地坏了她的清白,她这种名门闺秀,哪怕喜欢自己的儿子,一时怕也接受不了,生了气,这才和他在闹别扭?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两人竟然已经成亲了,前些时日来的那位白小姐是自己的儿媳妇,而儿子竟然向自己隐瞒了婚事。

她简直是惊呆了。

“载沉,你说的都是真的?”她喘出一口气,盯着儿子问。

“是。”

“现在她是知道了你瞒我,在和你生气?”

聂载沉心脏一阵紧缩,仿佛有针在刺。

“是,她知道了,要和儿子离婚。”

他咬了咬牙。“她,她不要我了……”

屋子里再次陷入死寂。

聂母坐在小桌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针线框里那件自己快要做好的小衣裳,眼前忽然有点发黑,身体微微晃了晃。

“娘,你身体刚好了些,你别生气。全是我的错,我不该瞒着你的……你小心……”聂载沉急忙扶住她。

聂母定了定神,一把推开儿子朝自己伸过来的手,从凳子上下去,抄起一个鸡毛掸,倒过来,柄朝着儿子就抽了过去。

她是用尽了全力。

“啪”的响亮一声,鸡毛掸的竹柄一头重重地抽在了聂载沉的臀上,一下从中折裂,绑着鸡毛的鬃绳也被打断了,鸡毛蓬散出去,飞了一地。

聂母握着手上那条一下就被打断的掸,喘了几口气,一把丢掉,转身到院子的柴火堆里抽出一根柴火棒,怒不可遏地回来,朝着还定在原地捂臀一动不动的聂载沉骂道:“你这小畜生,那么多年我白教你了!竟然干出这样荒唐的事,”

“给我把衣服脱了!跪下去!”她又喝了一声。

聂载沉看了眼母亲手里那根带着荆刺的柴火棒,松开了捂着刚才被抽的臀的手,默默脱了衣服,光着精壮的膀,跪在了地上。

聂母攥着童臂粗的柴火棒,朝着儿子露出来的后背狠狠打去,啪啪之声,不绝于耳。

聂载沉一动不动地跪着,承受着来自母亲的怒火。

很快,他后背就被柴火棒上的荆棘和毛刺给打破了,青一道紫一道,血丝从伤口里出来,沾在柴火棒上,情状可怜。

聂母却是丝毫没有手软,依旧一边打,一边骂:“你瞒着我就算了!这么好的小姐,看上你,愿意嫁给你,你不喜欢就不要娶,娶了,我死了也就算了,我还没死,婚礼上不让我露脸,你是要置她于何地?她到底怎么对不起你,你干出这样的事?”

“你给我说!说不出来个由头,我就打死你!”

聂载沉忍着后背的痛,说:“娘,你息怒。儿子当时是顾虑齐大非偶,怕她心血来潮才和我成亲,婚姻不会长久,怕母亲你会失望,一时糊涂,所以没有禀告,隐瞒了下来。”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聂母更是怒火攻心:“这叫什么荒唐理由!你还给自己找借口!我打死你算了!”

毕竟刚大病了一场,打了片刻,力气渐渐没了,咬紧牙关,又狠狠抽了最后几下,手发软,最后一下拿不住,柴火棒脱手而出,掉在了地上。

她终于停了下来,喘息了片刻,慢慢地坐回到凳子上,闭目,一语不发。

聂载沉没有再辩解,也没有起来,依然那样跪着。后背上血痕道道,伤口处的血丝渐渐凝成小血珠,沿着他腰背紧实的肌理慢慢地流了下来。

良久,聂母睁开眼睛,盯着自己儿子道:“你刚才说她不要你了?”

聂载沉黯然点头。

“是。她说不喜欢儿子了,对我没感情了……我其实早就后悔了,再三地向她道歉,她怎么也不肯原谅我。现在之所以还没对外公布,是时候还没到。她说哪天方便了,就要登报发告示……”

他想起她说这话时的无情模样,声音有些喑哑,停住了。

聂母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垂头丧气的儿子,刚才好不容易才有点平下来的怒气又上来了。

她实在是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蠢到了家的儿子,简直恨不得拿柴火棒再敲他脑袋,好把他敲醒。

“载沉,你到底是呆还是傻?绣绣她要不是真的钟意你,她那样一个千金小姐,凭什么嫁给你?”

“她要是真的对你没了感情,不喜欢你了,又怎么会千里迢迢从广州赶来这种地方来照顾我这个老婆子?就算她出于道义,难道不能派别人带医生过来,非得自己来?”

聂载沉一下呆住。

聂母却气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我那天醒来,半夜看见一个没见过的囡趴在我的床边,脸上挂着泪,攥着我的手就这么哭着睡了过去,看了就叫人心疼!她之前可是连我的面都没见过的,凭什么对我这么关心?因为我是你的娘!她是想着你,你懂不懂!”

“你的脑子呢?你整天到底都在想着些什么!”

宛如一道醍醐从天突然灌顶而下。

聂载沉的心陡然跳得厉害,砰砰跃动,几乎要从胸腔里蹦了出来,后背更是沁出一层热汗,带着盐液的汗浸着破了的皮肤伤口,整片后背又辣又痛。

他浑身的血液却烫了起来,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聂母已是擦去眼泪,冷冷地说:“我听你刚才的口气,什么她心血来潮,怎么,她以前还逼着你非要嫁你不成?我呸!你哪来的脸怎么这么大?我可不管这些!那么好的一个囡,我看她是伤心至极了,就是你对不起她!”

聂载沉低头,一声不吭。

“我告诉你,女人心软的时候很软,真狠起来,没你男人什么事!我也懒得问你到底是怎么道的歉。养了你这么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窝囊儿子,我是没脸替你向她求情了。就算她看在我这老脸的面上和你和好了,心里怕也是有疙瘩。”

聂母拿起先前在做的那件小衣服,低头,继续缝着最后的几下针脚。

“我不逼你,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要是等不到她叫我一声娘,你这辈子也不用给我娶什么媳妇,打光棍到老好了,我眼不见心不烦!”

聂载沉的呼吸渐渐粗重,看着低头做针线不再理会自己的母亲,忽然一把抄起刚才脱下的衣服和那个放下去还没打开的随身箱,扭头转身就走。

“站住,你干什么去?”身后传来聂母的问话声。

他停步,转过头:“娘,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去了!”

聂母看了眼他他背上的伤,皱眉:“大半夜,黑灯瞎火的刚回来,再急也急不了这么一夜。明天再去。”说着放下针线,起身去拿伤药。

聂载沉见母亲这么开口,只得压下心里那恨不得立刻飞回到她边上去的念头,哦了一声。

聂母拿了伤药回来,打了盆水,叫儿子趴在床上,拿针替他挑去留在皮肉里的荆刺,最后替他上药,见儿子背上血痕道道,皮肉肿胀,自己刚才气头上,下手是狠了,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你从小到大,我这可是第一回打你。你要是能吃个教训,哪天给我把儿媳妇再带回来,你也不算白挨打了一场!”

聂载沉闭着眼睛,趴着一动不动。

他忍着痛,当晚睡了一夜,第二天,带上母亲给的伤药和叮嘱,在微明的晨曦之中,再次踏上了返回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我文里男女主做事前男主没有洗澡的吐槽,我其实以前解释过哈。其实我们都知道,现实里没有一夜七次郎,除非男的有亢奋症,那是病。但在小言里,却是咱们男主的标配。这个洗澡也是一样。情绪和情节到了,我不能强行插入特意写一句两人先去洗白白再来是吧,这是语言和环境要求下的结果,所以大家也别那么强迫症较真哈哈哈,咱们生活里注意就OK啦。

第 71 章

这一趟从广州到太平, 再从太平回来, 他只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这一日,广州终于就要到了,临入城前, 聂载沉却又犹疑了下,最后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绕道, 先往古城去见白成山。

白成山人虽在古城里, 但每天的时事大报都会在次日准时送到他的手上。他早在报纸上见到女婿南京之行的报道了, 傍晚忽听下人说他过来了,有些意外,更是欣喜,叫人治了一桌酒菜,当晚翁婿对酌,问他如今北边真正的形势。

聂载沉道:“国府虽已成立, 北边表面也表支持, 实际却在架空,政令有名无实,难以推行。就是南京内部也是矛盾不断,各持己见。恐怕难以维持长久。”

白成山沉吟了片刻:“是老冯在背后主使吗?”

聂载沉颔首。

白成山叹气:“老冯向来野心勃勃, 又有人支持, 岂会甘心服从。那么你往后打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