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纪琬琰清亮的声音在清晨的街道上回荡,围观百姓似乎也感受到她话语中的激愤之情,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一时间衙门外群情激奋,似乎有冲进来替这丫头说理的架势,师爷急急往后退了两步,却被一块青石板绊倒,跌坐到了地上,吓得爬起来就往衙门里跑去。

一刻钟后,纪琬琰等一行人被带入了衙门,跪在天井审案区,两边各八名衙差,公堂的正上方挂着一个正大光明的牌匾,纪邙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目光有些虚浮,并没有什么大才干,却十分好面子,对女色方面也很热衷,从他在府里养了七八个小妾,外头还有几房外室这一点来看,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酒色之辈。

纪邙看着跪在堂外的纪琬琰,到底是叹了口气,亲自从堂后走到她身旁,干咳一声,官态十足的说道:“啧,你这丫头想干什么呀?有事儿不能回家去说?这里是公堂,不是你过家家的地方,你这又敲锣,又打鼓的,丢人不丢人,起来。”

说着就要去拉扯纪琬琰,却被纪琬琰快速退后一步,说道:

“民女参见知府大人,有些事情回去说不清,人命关天之事,自有王法公断。”

纪邙抓了个空,看着自己的手和纪琬琰苍白秀丽却又坚决郑重的脸,又瞧见衙门外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所有人都他说话,纪邙干咳了两声,就甩手回到了堂后,一拍惊堂木,说道:

“堂下何人啊?”虽然开口问案,口气却十分不耐。

饶是如此,纪琬琰也丝毫不惧,她身后的几人全都跪趴在地,徐妈妈甚至吓得开始打摆子,这可是公堂啊,她这辈子别说进来了,就是从头看看,都觉得眼晕,姑娘这是想干什么呀,虽说梅墨这丫头死的冤枉,可到底只是个丫头,还没听说过,有那个主子为了死去的丫头告上公堂的。

“民女纪琬琰,乃纪家大房嫡女,前不久分家出门,自僻小院过生活,本来一切都好,可昨天晚上,我的义姐在我家院中被人活活打死,我院中老仆无一幸免,皆被打伤,打人者十分凶悍,还掠夺我院中财物,毁我屋舍,家母早年疯了,昨夜被吓之后,越发疯的厉害,民女说理无门,这才想让老爷替我公断。”

纪琬琰字字句句说的清清楚楚,纪邙一只手肘撑在案上,听得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的,谁知堂外百姓却是听得群情激奋,纷纷指责天子脚下居然发生这样丧心病狂之事,讨论之声渐长,纪邙又是一拍惊堂木,衙内官差威武出声才稍微压制住了一些。

呼出一口气,纪邙冷道:

“什么你义姐?你哪儿来的义姐?”

“回大人,我义姐名叫梅墨,曾经是纪家的丫鬟,自我搬离主院之后,梅墨便在今年正月初五被纪家主宅卖出,也是当天,被我买回,我买卖手续齐全,有纪家主宅管家签字画押的身契为证,梅墨被我用钱赎回之后,自此我便还她自由身,与她义结金兰,做成了义姐妹,可谁知昨天晚上,主院三夫人身边之丫鬟柳萍,亲自领着二十来人入我院中,毁坏财物不说,还将我义姐打死在床,我义姐死不瞑目,死的冤枉,还请知府大人明察。”

纪琬琰的话句句诛心,纪邙听得云里雾里,深吸一口气,依旧没敢相信纪琬琰真的为了一个丫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大人,我知大人与三夫人相敬如宾,可人命关天之事,大人难道要置之不理吗?我义姐就算出身贫苦,三夫人身份高贵,可绕是如此,贫苦百姓也不能随随便便的就被身份高贵之人棒杀吧,这个世道难道就没有公理,穷苦人家难道就要逆来顺受吗?请大人提审三夫人与之婢女柳萍。”

纪琬琰的话再一次引起了公怨,外头的百姓原本听了这惨案,心中就十分气愤,如今又被纪琬琰一句‘穷苦出身’说中了心思,这个石阶上到底还是穷苦之人多些的,富人就算想要奴役穷苦百姓,也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这个理由,绝对不是‘镇压’这个方法。

外头百姓出声声援纪琬琰,都说让知府大人提审罪犯,纪邙连拍了好几回惊堂木,都没能让围在外面的百姓们停止喧闹,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纪琬琰要天亮之后,敲锣打鼓的抬着尸体过来告状,这个丫头也太叼了。

纪邙虽然不怕纪琬琰闹事,可是也怕堵不住悠悠众口,如今他升迁在即,若是在此时闹出一个案子,伤了他的官声,却是万万不行的。

提审纪周氏,纪邙还不至于做出来,不过提审柳萍倒是可以做到,犹豫片刻后,就让人回去把柳萍给提审到了堂上。

柳萍早就听传话之人说了事情,询问过三夫人,三夫人让她只管上堂,堂上有三老爷在,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哼,不过是打死个丫鬟,死就死了,纪琬琰还能怎么着?

“民女柳萍,参见大人。”

纪邙看着那妖里妖气的柳萍,有一回自己醉酒还真和她来了一回,那之后这丫头不止一次的暗示他,要不是惧怕周氏发飙,就凭这丫头的骚劲儿,没准如今还真成姨娘了。意识到自己有些飘了思绪,赶紧回来:

“咳咳,柳萍你可知罪?那边跪着的人你可认识吗?她告你打死她的义姐,这事儿你可认罪?”

柳萍吊梢的眼角往旁边瞥了瞥,翻了个白眼,冷笑道:“回大人,民女认识她,她是纪家的四姑娘纪琬琰,那个死了的是纪家的丫鬟,犯了大错,三夫人命我处置她家法,何罪之有?”

“只不知她犯了什么大错,要家法处置?我看分明是你夹带私怨,公报私仇,你带着人闯我院中,将她打死,是所有人看到的事实,若她是犯错,却又为何不审?三夫人是那动用私刑之人吗?直接将人打死又是哪条律法?纵然是卖身为奴,却也是一条人命,就是死了,也该上报官府,辩明缘由,你说她是家法处置而死,那么官府的证据呢?她曾经是纪家奴婢,可是正月初五那天我派人在奴市上将她买回,钱银两讫,手续齐全,从此她便是我的人,三房与我大房早已分家,三房夫人哪里来的权利让你打杀我大房的丫鬟?分明是你自作主张,假传命令,为的就是侵占我大房家财,按照你刚才的说法,我的丫头偷盗三夫人的东西,你审也不审就把她打死,那么你昨天拿了我院里的东西,人证物证俱在,难道也该被我打死吗?如果知府大人觉得这个方法成立,那我便由官府作保,将你打死又如何?反正不过是一个侵占主人财物的丫鬟罢了!如果知府大人觉得这个方法不成立,那就必须严审此案,让这杀人的丫鬟一命陪一命!”

纪琬琰的丝毫不打颤的话让柳萍脸色大变,因为纪琬琰的话中,不管是哪种处理方法,她都逃脱不了一个死字,这怎么行,当即慌乱起来。

急着为自己辩驳:

“大人,她,她血口喷人,我,我是奉了三夫人之命前去捉拿盗贼,我拿走的不过是那盗贼偷盗的东西,她,她冤枉人!”

纪琬琰不等纪邙开口,就冷笑一声:

“柳萍,你可要想好了,那些东西全都是从我院子里拿去的,每一样东西上,全都有我的记号,不说别的,就那几章银票上,我都做好了记号,而且那银票全都是我哥哥从银号里刚取出来的,银号之中有出账账册,银票上有号头,只要对一对就知道是谁取出来的,那些东西必定还在你的房中,只要派人去搜一搜便能知道!奴婢偷盗主人家财物,怎么都脱离不了一个死字!更别说你还有杀人前科,你杀的人已不是纪家奴婢,我认她做了义姐,我是纪家大房的嫡女,那她便是大房的小姐,你一个三房的奴婢,带人打杀了大房的小姐,你不死,谁死?”

纪琬琰疾言厉色,说的柳萍惊慌失措,紧张的发起抖来,眼珠子不断转动,她没想到纪琬琰一字一句全都切中了要害,梅墨被纪琬琰买回去的消息被三夫人知道之后气的很,就要她去把那贱蹄子打死,还说二公子近来接济了不少银钱给大房,要她带人去把那些银钱全都搜出来,搜出来的东西,全都送给她,所以她昨天才那样不遗余力的将大房里值钱的,或者稍微值钱的东西全都搜刮走了,如今的确正摆在她房间的床铺之上,只要有人进去搜,那就的确是坐实了她偷盗的罪名,恶意侵占主人家财物,奴婢的确是要被打死的,并且这个理由光明正大,谁也不能说错。而她昨天确实打死了梅墨,可她以为梅墨就是纪家的丫鬟,整个纪家都是三夫人管家,她替三夫人教训一个丫鬟又能怎么样呢?打死了也是她活该啊,可她怎么知道,那丫鬟摇身一变,成了纪琬琰的义姐,那她的确就不再是丫鬟了,身份上的确比她高,那么她打死人,就真的是以下犯上了。

若是这两样罪一并处罚,偷盗主人财物和以下犯上杀人,每一样罪名都是要她死的,她该怎么办?似乎前后的生路都被纪琬琰给堵上了,不,不是这样的…

29|25

第二十八章

“不是的,不是的。”柳萍已经十分慌乱,跪在堂前竭力摇手,说道:“我,我没有偷盗,是奉三夫人的命,那些东西是三夫人赏我的,梅墨也是三夫人让我打死的,我是在替三夫人惩治罪婢,她,她该死,她得罪了三夫人…”

柳萍的话还没说完,就听纪琬琰冷冷大声道:

“一派胡言!照你这么说,这世上得罪三夫人的人全都应该要被打死吗?三夫人是王法吗?三夫人就可以草菅人命了吗?”

纪琬琰疾言厉色,说的柳萍不住颤抖,一半是被气的,一半是被吓的。

在她看来,她打死的不过是个丫鬟,哪里有草菅人命一说,这也就是三夫人不想让梅墨死的太痛快,要让她受尽折磨,彻底的后悔不该背叛,就把她打成重伤,要管家把她贱卖掉,谁知道,纪琬琰居然派人找了人牙子来买,管家觉得卖给人牙子三夫人必定满意的,就手续齐全的把重伤的梅墨给卖掉了,谁知道,后来却发现,梅墨是被纪琬琰又给买了回去,并且还同时发现,大房的日子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难熬,有纪衡暗中接济,居然让她们过上好日子了,三夫人哪里肯咽的下这口气,新仇加旧恨,就让她带人直接以搜查盗窃之名,闯入了月瑶苑,纪琬琰不在院子里,她就按照三夫人的吩咐做了那些事,把梅墨打的死透了才肯罢休,又把月瑶苑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都搜刮走了。

这一切事情,在柳萍看来根本就是日常会做的事情,梅墨是丫鬟,三夫人管家,府里哪个她整治不了,自己是三夫人的心腹,所做之事全都是按照三夫人的命令来的,可从纪琬琰这臭丫头的嘴里说出来,却变了一股味道,而且她还可恶的将这些原本应该要在后宅之中解决的事情,拿到了台面上,还一本正经,假模假洋的来告官,原本她也是不怕的,自己有三夫人撑腰,知府大人又是三老爷,更何况,自己也算是三老爷的人,不过就差个名分罢了,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没事儿,可纪琬琰说的那些诛心之言,倒像是要把她往死路上逼,真是个恶毒的臭丫头。

“四姑娘,我可没这么说。反正我没有草菅人命,我做的一切,全都是三夫人让的。”柳萍脖子一抻,要定了不关自己的事情,其实她也不算太笨,知道纪琬琰不过是挤兑自己,量她也不敢挤兑三夫人,所以干脆就把所有责任全都推到三夫人身上去了。

纪琬琰听柳萍这般说后,便冷笑一声:

“哼,知府大人可听清楚了?柳萍当堂状告三夫人主谋杀人偷盗,三夫人这样纵仆行凶,并且有了人证物证,王法昭昭,天理不容,还请知府大人还我义姐一个清白。”

柳萍急得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指着纪琬琰骂道:

“好你个给脸不要脸的贱蹄子,我什么时候状告三夫人了?你血口喷人!我,我打死你!”

平日里柳萍总是听三夫人周氏这样骂纪琬琰,此刻自己也急红了眼,真把知府大堂当自家后院了,对着纪琬琰就急切叫骂起来,不仅如此,居然还想动手。

纪琬琰挺直站在堂下,丝毫不为柳萍的气势所惧,一动不动,倒是像要任由柳萍打上去的样子。

一声刺耳惊堂木传出,纪邙简直要被这个没脑子的丫鬟气死了,厉声怒道:

“放肆!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任由你撒泼胡闹不成?”

柳萍扬起的手僵持在半空中,纪琬琰一双黑眸仿佛毒蛇般剜着柳萍,说道:

“人证物证俱在,这件案子难道还不好判吗?这公堂外头可都奉您为父母官,等着看您公允判案,人证物证俱全,您还在犹豫什么?难道就因为她是您夫人的贴身丫鬟,所以您就可以对她网开一面,有罪而不罚吗?难道您愿意为了这么个丫鬟,而放弃您公正廉明的官声吗?”

纪邙的眉头皱的足以夹死一只苍蝇,看着堂外黑压压的人头,百姓们越聚越多,全都交头接耳的等着听他如何处理这件家事,大家纷纷议论着,指点着,纪邙心里惦记三月里吏部的政绩评估,知道这个时候绝不能出叉子,官员的风评关系着一生,为了个丫头把自己的官声丢了,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也觉得不值,相反的,如果他六亲不认,连自己夫人的丫鬟都能惩治,那就更能说明他为官公允,这种美名哪个身在官场摸爬滚打的不愿意得到呢?罢了,不过是一个丫鬟,若能成为自己往上爬的垫脚石,也算是她的造化了。

把心一横,对纪琬琰做出最后的忠告:

“只怕这案子我判了之后,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你知道吗?”

纪邙这句话是对着纪琬琰说的,而且说的是肺腑之言,纪琬琰敲锣打鼓,抬尸告状,这是完全要和纪家决裂的意思,周氏和老太君都不会放过她的,所以纪邙才会说这句话。

他这句话没有吓到纪琬琰,却是吓到了柳萍,因为她听着三老爷的口风,似乎已经有了要惩治自己的意思,顿时傻眼,难道三老爷真的要惩治她吗?让她替三夫人挡了这事儿吗?

只听纪琬琰坚决的说道:

“当然知道。”

就算知道,那又如何?人家都打到门上来了,今后的日子注定是不好过的,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撒开了膀子大干一场,决裂是必然的。

纪邙沉沉的呼出一口气,面色铁青看着纪琬琰,然后才从刑令中取了一支丢在地上,说道:

“来人呐,将这犯妇押下,偷盗主人财物,假传主人之命杀人,罪大恶极,重打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这个数目是他估量过的,不算轻,却也不算重,毕竟这丫头做的事情摆在台面上,哪一件都是可以治她于死地的,她若是熬过了五十大板,那就算她是命大的,纪琬琰想再追究也追究不起来了,罪犯已经伏法,她还能说什么呢?更何况,他嘴里出去的重打,下面的人哪里还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意思呢。

终究还是睡过一回的,他多少都要念一些旧情。

可是,纪邙的心思柳萍哪里猜得到啊,她不愿意把自己的命就这样送出去,五十大板啊,她跟着三夫人治家也有好几个年头了,手底下也打死过不少罪婢,全都是她亲自监刑,十板子就能让她们血流不止,二十板子,下半身就废了,三十板子的时候,也就命不久矣了,如今三老爷判她五十板,那就完全就是要她的命啊,顿时吓得脸色煞白煞白,膝盖一弯就跪了下来,对着纪邙连连磕头: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奴婢真的是奉三夫人的命,就是给奴婢天大的胆子,奴婢也不敢杀人偷盗呀!老爷饶命啊!”

纪邙对这个蠢妇也是开始头疼了,到这个时候她嘴里还不忘攀咬周氏,难不成还要他处置周氏放过她不成?挥挥手,旁边的官差就开始准备了,两张板凳已经架了起来,柳萍急得都尿裤子了,浑身发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却不料纪琬琰走到她身边,冷冷的说了一句:

“我要是你,我就去和三老爷说说旧情,说不得三老爷还记得你的旧情呢?”

柳萍脑中灵光一闪,生死关头,她也顾不上这个主意是谁出的了,只要有人肯帮她,什么话她都听。这人说得对,自己不是普通的丫鬟,她和三老爷是有过旧情的,对,只要三老爷肯念旧情,说不定就能放过她呢。

手脚并用的对纪邙爬过去,当然没法爬到纪邙身边去求情,还没爬两步,就被人架了起来,抬到了板凳之上,只听柳萍在嘴里大喊:

“老爷,老爷,我是服侍过您的,您忘了吗?老爷,我不要您扶我做姨娘了,我不做姨娘了,只求老爷放过我,我就是当牛做马,也会感激老爷的大恩大德。老爷喜欢芳儿,我把芳儿也给你,还有秀儿,我把她们全都给您,再也不拦着了,老爷,放了我,放了我…”

纪邙脸色铁青,怒目等着纪琬琰,只见对方仙姿卓绝的脸上正露出一抹阴冷的笑,这一笑,让她看起来就像是地狱里最耀眼一株曼珠沙华,美的那样邪恶。

柳萍嘴里越说越离谱,将那些陈年旧事桩桩件件全都说了出来,越说越叫人羞臊,纪邙目光一沉,咬牙说道:

“堵起嘴,打死!”

若说先前他还想留这丫头一条命,那现在就是真心实意的想要打死她了。而这一切全都被纪琬琰看在眼中,却不说破,只用了一句话就让柳萍自己失了分寸,击碎了她的心防,让她因为惧怕而不分场合的说错了话,逼得他非得将她打死,要不然这一路行刑下来,没准连他昨晚跟谁睡过,都要被她给捅出来了。

堂下柳萍被堵上了嘴,板子打在她身上,没多久下身就一片殷红,堂外看热闹的百姓有些胆子小的都不忍看了,可那丫头目光冷凝,丝毫不为所动,嘴角始终挂着冷笑,她把他的心思算的那样准确,一步一步的就把他带入了她的陷阱之中,这样恶毒又犀利的心智,真叫人难以相信,居然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

30|25

第二十九章

纪琬琰挺直了背脊跪在纪家松鹤院中,宁氏坐在正中,周氏坐在下首,还有竖起的屏风后似乎有几个香影闪过,应该是纪婉宁和纪婉清她们,因为她进门跪下的那一瞬间,已经听见了纪婉清没有捂住的一丝嘲笑声。

她抬尸告状的事情毫无悬念的就传回了纪家,周氏脸色铁青,咬牙切齿,似乎憋着气,老太君也是拧着眉头,卸下了一如既往的慈祥面孔,先前府衙前的官差来府里带走了柳萍,周氏还在心底里暗讽嘲笑了一番那丫头,在家里坐等着她被收拾,可没想到等了半天却等来了柳萍被仗杀的消息,周氏就坐不住了,立刻去和宁氏禀报了这件事。

而宁氏听说了今日这件事之后,更是怒不可遏,在她看来,既然她放弃了纪琬琰,没有斩草除根,已是对她莫大的宽容,她就该规规矩矩的缩在后院里自生自灭,可她倒好,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惊动了整个宛平,她倒是好大的手笔啊,却累的纪家名声受到了极大的损害,大房的人可以作死,但绝对不能拖着其他几房一起作死,这是她怎么样也不可能容忍的事情。

将手边的杯子丢了出去,热气腾腾的茶碗就碎在了纪琬琰的面前,茶水流了满地,冒着热气儿,碎片溅到纪琬琰的手上,茶水溅到她的脸上,纪琬琰都好像没有知觉般,背脊挺直,鼻眼观心,从刚才被老太君的人抓到了松鹤院中,她就一直跪在这里,连一丝的印儿都没有挪过。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小贱人,今日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纪家是再也容不下你了。”

老太君平息了一番怒火,冷冷的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这句话从老太君的嘴里说出来,那可就是真没有一丝丝的回旋余地了,罗妈妈不禁暗中叹了口气,心道四姑娘这一回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相比于其他人的震惊,纪琬琰倒是平静的很,身上虽然穿着昨天的绯色衣裳,但整个人仿佛一尊剔透的玉石般,精致华美的像是最光彩夺目的瓷器,美的像是掉落凡间的小仙女,只听她波澜不惊的说道:

“不知我做错了什么,老太君要说这样的话,纪家几房早已分家,三婶却派她的丫鬟去我院中随意打杀,难道这就是老太君的治家之道,三婶可以在府中行驶草菅人命的权利吗?若是哪一天,三婶看老太君身边的谁不顺眼,是不是也可以随意打杀了?”

纪琬琰这句话说出口,宁氏的脸色更坏,周氏更不乐意了,立马跳起来骂道:

“混账,什么草菅人命?我打死的是谁你心里清楚,我只恨当初没看出来你这狼心狗肺的肚肠,早知道你这般顽劣,我就…”

纪琬琰瞪眼看向了周氏,眸中射出的冷光居然让周氏心中一寒,纪琬琰厉声截过话头:

“你就怎么样?就连我也一起打死不成?行啊,你要是想打,就别废话了,现在便打呀!将我打死,也不枉成全了你恶妇的名声。”

周氏被纪琬琰的气势吓到了,跌坐到太师椅上,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她从前怎么会没看出来,这丫头居然这样厉害,厉害的仿佛无所畏惧一般,正如她所言,经过柳萍一事,她的名声早就变成了苛待侄女的恶妇,现在如果她真的把纪琬琰给打死了,那这名声就真的再也洗刷不干净了。

宁氏眯着眼睛,只觉得眉心难以舒展了,这四丫头之前的恭顺和可怜全都是装出来的,现在这样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小小年纪,就懂得捏蛇七寸,打人要害,从前若是她表现出一星半点的凶狠来,她早就将她处置的干干净净,还由得她如今在自己面前蹦跶吗?

不过,现在发现也不算晚。

这丫头虽然有点胆色和聪明劲儿,但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死了一个丫鬟就让她迫不及待的把自己暴、露出来,这样也好,省得今后再出更大的乱子。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只怪老身从前瞎了眼,以为你是个好的。好,好,太好了。”老太君冷笑着点头,她虽然年近六十,不过保养的好,一张脸十分滋养,笑起来像个佛陀,可是纪琬琰对她却是再了解不过了,越是笑得好,心里就越是在想歹毒的心思。

原本她也不想这么早就和宁氏对立起来,之前为了林氏迫不得已做了那件事,不过说到底并不是她主动挑起的,是周氏存了害人的心思,被她察觉之后,将计就计罢了,宁氏就算要怪她,也没有十足的理由,可是这回不一样,抬尸告状,绝对已经触犯了宁氏的底线,让她清楚的意识到,留着她今后是个祸害。

不过纪琬琰并不害怕,因为她自从看见梅墨尸体,就已经失去了理智,她不想再过的那样压抑,牺牲了自己身边的人还要对凶手委曲求全,她重活一世,可不是为了过这种日子的,上一世她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最终害了自己,她如今只想做自己觉得应该要做的事情,哪怕下一刻就为这件事情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至少她现在每多活一天都是赚到的。

一夜未眠,再加上公堂上的连番对峙费神,纪琬琰的脸色有一点苍白,唇角勾起一抹笑容,清理绝伦,绝世之态越发突显出来,只听她冷笑说道:“老太君想做什么,尽管做好了,事情已经到了如今这地步,还有什么好怕的?无非就是一条命罢了,我问心无愧,要杀便杀。”

宁氏紧捏着拳头,指甲尖都戳到了掌心里,冷凝着说道: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来人呐…”

随着老太君的一声叫唤,一个慌慌张张的小厮便跑了进来,似乎后头有什么怪物正在追他一般,神色大惊,喊道:

“老太君,姑爷来了,已经过了二院垂花门,此刻该是过了松鹤院门槛了。”

宁氏眉头一簇,疑惑问道:“什么姑爷来了?胡说八道什么?”

罗妈妈已经看见那树丛后走出的一群人了,赶紧拉了拉老太君的衣袖,只听那报信的门房指着后头说道:“就是姑爷呀,国公爷!国公爷来了!”

纪家有好几个姑爷,不过能够称得上是国公爷的,也就那么稀有的一个,老太君也已经看见了人,赶紧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怒道:

“混账东西,怎么报的这样晚?”

从那院门外走入的不是镇国公宋逸,又是谁呢。

纪琬琰没有回头,但是从宁氏和周围所有人紧张的神情和动作来看,来的必定就是宋逸了,对于这个名字,纪琬琰已经放在脑中盘思了好些天了,自从林氏和她说起那段前尘旧事之后,她就一直把这个名字记在脑海中,她僵直了背脊,尽管心里十分想回过头去看一看,可是却怎么都鼓不起勇气,心中五味陈杂。

上一世她活的那样悲惨,宋家都没有出面认过她,别说认了,就是照拂也是没有过的,原本她还以为宋逸并不知道有一个她的存在,可是林氏的话打破了她最后的幻想,林氏说,宋逸其实一直都知道有她这个女儿的存在,因为在林氏怀孕期间他还暗地里来找过林氏一回,问她要不要随他入府做妾,被林氏严词拒绝了,后来女儿生了,宋逸也派人送来了东西,只不过林氏瞧着那些就有气,直接就给扔掉了,所以,上一世林氏孤零零的死了,没有人和她说明这些,纪琬琰怎么会有线索证明这些呢?一辈子活的浑浑噩噩,历经一世,居然是个连自己身世都不清楚的可怜虫。

纪琬琰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跟着老太君到门外迎接宋逸了,纪琬琰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碎片,还有那已经干涸了的水渍,鼻眼观心,做老僧入定状。

“国公爷怎么来也不和我说一声,兰儿也是的,姑爷回来,总要通知一声,我这里也没来得及准备。”老太君在这个府中,会用这样的口气说话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她的长子,如今的平阳候纪朔,还有一个就是这个女婿宋逸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听声音就知道,绝对是个有城府的人。

“母亲不必准备,她不知道我过来。”

随着这一声传入耳中,纪琬琰身后又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她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低着头,想要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可天知道她刚才怎么没有挪一挪位置,哪怕跪到门后去,也比跪在这正中央要好吧。

果然,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哟,我这还没进门,就有人给我请安了?起来吧。”

纪琬琰一动都不敢动,低着的脑袋似乎有点颓废,只见一双玄色云纹短靴映入她的眼中,短靴用的线极好,透着暗红色,花纹乃是吉祥云纹,若不是玄色底,看着还是有些花哨的,应该是宋逸的某个姨娘,或是红粉知己做的吧。

纪琬琰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么个紧要关头,她居然脑子里还会胡思乱想这些东西,暗自咬了咬后槽牙旁的肉,疼的让她清醒过来。

在她失神的那一刻,宋逸已经坐到了老太君先前坐的那个位置上,正好整以暇打量着眼前跪地的女孩儿。

像,真像!那对乌黑的眼珠子怎么看都是他宋家的种!

31|25

第三十章

“丫头,没听见我的话?让你起来呢。”

宋逸又一次重复了一次那句话,纪琬琰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直想,现在才敢确定宋逸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缓缓抬起了头,看到了那个随意坐在象征纪家最高地位的座位上,嘴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那双仿佛带着勾的眼珠子正饶有兴趣的剜着自己。

他身量颇高,健硕高大,不像是文臣,倒像是武将,穿了一身黎色窄袖鱼纹缎子长衫,腰间挂着温润无暇的墨玉佩,眉目俊挺不凡,看得出来年轻时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就是现在他看起来也十分气派雍容,眉宇间带着冷气,周身散发着高官显位的高傲与自信,两撇八字胡,更是给他一种威严之感。

纪琬琰在打量他的同时,宋逸也在打量着她,眉如远山,面若幽兰,含情凝睇,皓齿星眸,容貌与林氏倒是有七分相像,可一双眸子生的没有林氏温婉,眼睛里带着煞气,仿佛能一眼将人看穿般,先前他走进院子的时候,正好听见她说的那句话——无非就是要命一条——她这是有多豁出去了,才会说出这样一番无惧生死的话来。

宁氏换到了另外一边坐下,见自己这个女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丫头,也不知心里是打着什么主意,这个女婿有多厉害,老太君自然清楚的很,当年他只不过来府里瞧见了一回林氏,在知道她是什么身份的情况下,居然还当真做出那事儿来,虽说有纪兰和她从中牵线,可他若是不敢或是不愿,谁又能勉强的了他呢?

在宁氏眼中,宋逸虽不是那色中饿鬼,可对于女人这方面却是从来不加以节制的,府里七八个姨娘,外头的更别说了,自家女儿嫁过去,过的不好,她又如何看不出来呢?可是有什么办法,纪家不过是个三等侯爵,可镇国公府那可是一等公府,当年若不是攀上了一些太妃的关系,镇国公夫人的位置哪里就能轮到他们纪家。

“你有所不知,这丫头做了错事,正受审呢。你过来也不说一声,我这手忙脚乱的,都不知道怎么招呼你好了。”

老太君对宋逸说话客客气气的,不敢有什么拿乔怠慢之处,虽然她是宋逸的岳母,可是等闲不敢在这个女婿面前露出不耐神色,既然来了,那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付才行。

宋逸端起茶杯,用杯盖撇了撇茶叶,喝了一口,老神在在的说着:“母亲是说我来的不巧?我可不知道纪家还有什么规矩,您老人家多担待吧。丫头,你还不起来,要我扶你?”

纪琬琰眼角瞪得都快抽搐了,一双黑眸紧紧盯着宋逸,像是看怪物似的看着他,不过,却是没有怯场,抬眼扫了一眼紧咬牙根的老太君,只听老太君说道:“既然国公让你起来,就别磨蹭了。你的事待会儿再说,罗妈妈领她去冰室,待我空了再审。”

罗妈妈领命就要下去,却被宋逸喊住了,说道:

“站着!”一声令下,罗妈妈就不敢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