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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果皇后娘娘一早便派御医来栖凤宫为元妃娘娘诊病怎么办?”同欢心中揣揣的问。

升平阴沉了面色,低声冷笑:“难道,本宫在自己的宫中还装不得无孕吗?”

果不出同欢所料,翌日寅时一刻,未等升平起身去两仪殿听政,太医院左判穆迢扬已跪伏在殿门外,等候聆旨传诊。

同欢推开殿门时发现门外跪倒之人,不觉心中紧张几乎惊叫出声,随即察觉自己有些反应过度正中了皇后意图观察的圈套,连忙以掌掩住嘴唇,回头兢兢望着升平。

全身盛装的升平对门外所跪之人似不以为然,垂首看看因忙于赶路气喘吁吁的穆迢扬:“穆左判,今日,怎么这么早来请脉?”

穆迢扬颤抖下颌花白的胡须俯身叩首:“启禀元妃娘娘,昨日臣在昭阳宫为皇后娘娘请脉,皇后娘娘偶然间提及元妃娘娘身体也有不适。臣前日送来彤史又不见元妃娘娘回执容臣进宫诊断,所以臣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诊元妃娘娘脉象的。”

升平闻听穆迢扬所说,顿时屏住呼吸,旋即又露出微微笑容:“既然如此,臣妾也不能驳皇后娘娘一番好意,不过,先请穆左判在前殿稍事休息,本宫去换身衣裳再做诊断。”

穆迢扬见状连忙阻拦升平动作,他向前一步叩首回答:“元妃娘娘两仪殿听政事物繁忙,也不必为召见臣再更衣少裳,不如臣就在栖凤宫外殿与元妃娘娘诊断吧,也省得元妃娘娘耽误时间,来不及上朝听政。”

见自己的行动被阻,升平不再说话,一双凌厉双眼直直逼视穆迢扬,穆迢扬见升平眼底怒气涌动畏缩的垂下头,却仍坚持己见不肯退让。两人良久静默以后,升平忽而笑道:“好,即是如此,本宫也不必麻烦更衣了,请穆左判为本宫前殿请脉吧!”说罢抖披麾转身入内。

栖凤宫十数名宫人围绕紫檀金缕镶嵌的木榻一列排开,升平人依在暄软团锦的垫子上将手臂伸出,穆迢扬依旧跪倒在地垂首不敢旁视,同欢送来诊脉用的小几垫以杏黄龙枕,升平将手腕置于其上,舒展手指,丹蔻纤纤衬得掌心一片青白湿腻。

殿内死水一般沉静,明明是寒冬,穆迢扬的额头却不知不觉已有涔涔汗水流下,升平微眯双眼紧盯住他躲避的视线,穆迢扬接连咳嗽几声才敢颤抖着伸出手指搭在眼前柔嫩的手腕。

殿内熏香此刻忽然异常浓烈起来,加之暖炉熏烤使得人有些头晕眼花。穆迢扬觉得自己神智恍惚,双眼也被蜿蜒而下的咸涩汗水蛰住,他惶惶蹭了蹭眼角汗水又再次搭诊,只是此刻未等碰上升平肌肤,忽听头顶的人笑道:“穆左判,本宫觉得你不仅妙手回春,医德更佳。”

心虚的穆迢扬虚笑几声:“元妃娘娘谬赞了,臣愧不敢当。”

他的手指再度靠近,升平又幽幽说道:“只是医德未必在救人时方才能体现,在平日行医诊脉中已经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穆左判需知一念之错,毁他人终生,便是连自身也是难保的。”

一番冷冰冰话语传入穆迢扬耳中,更惊得他背后冷汗一片。身为太医院左判,对后宫内眷如何尔虞我诈怎能不知,今日堕胎,明日毙命,诸如此类已经太多先例可循。他此时左手皇后,右手元妃,无论偏袒哪个虚瞒哪边都是个死字难逃。一想到这里穆迢扬无奈的又擦擦额角汗珠。

升平见穆迢扬如此紧张不禁莞尔:“同欢,取条丝帕赐穆左判擦汗,不过是个小小的喜脉诊断,怎能难为成如此模样?”

同欢应声,迅速取来丝帕,穆迢扬叩首谢恩将升平所赐丝帕握在掌心,暖香扑鼻,更觉得眼前昏花不知该如何诊断了。

升平将手腕向前再送,笑盈盈吩咐说:“穆左判,请脉吧。”

穆迢扬被眼前艳红丹蔻迷花了老目,眼看自己已无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再度上前搭脉。

升平紧紧盯住穆迢扬脸上的神色,暗自观察。但见他先是惊异,随即眼睛左右转了几转,而后才是惶惶的低下头。

升平顿时觉得豁然一亮明白了什么,心中骤然涌进各种复杂滋味。或喜或悲,或惊慌或平静,她强忍住心中激动,逼问穆迢扬:“穆左判,本宫可是有了皇嗣?”

穆迢扬眨眨眼,又捋了捋下颌花白胡须,清嗓向升平叩首:“臣以为……”

“没关系,但说实话无妨。”升平勉强自己仍然适意笑着:“若是本宫果真有了皇上的皇嗣,立即遣人修书去边疆报喜就是。”

穆迢扬历经一番沉思后,面色郑重道:“臣以为元妃娘娘并无身孕,桃花未至只是身体失调的缘故。”

升平刻意稳住自己又慌又急的心神。莫非是她猜错了穆迢扬的表情?还是他临阵投靠在为她脱身?他刚刚的狐疑明明已经证明她已怀有身孕,为何此时又变了话语?

升平昂首笑笑:“那劳烦穆左判去回禀皇后娘娘本宫并无身孕,也无需劳烦皇后娘娘再惦念劳神了。”

穆迢扬见升平并不怀疑松了口气,当即匍匐叩首:“是,元妃娘娘,臣先行告退。”

同欢领路送穆迢扬就此离去,升平眯眼望着步履匆匆的穆左判背影心中不住猜疑。再回想他方才惊恐的复杂神色和前后不一的言语仔细品味,看来,不出意外的话,她腹中确实已有李世民的皇嗣。

只是,穆迢扬为何会就此帮她。不,升平暂时不能确定穆迢扬此举到底是好心帮助还是有意陷害。

升平觉得自己此刻再警觉不过,她竭力使自己镇定心神,穿戴好厚重披麾等同欢归来后,主仆二人再一同乘凤辇赶往两仪殿。此时,李世民必定是在疆场浴血奋战,金弓上弦,剑锋出鞘,他定料不得她也开始施展手段为自身谋划,执命求生。

不同的战场,同样惊险,但求能活至再见时刻了。

两仪殿外,升平徐步登上台阶,脚步从未如此沉重过。忽然见得内侍正手持金盘跪倒在殿门外等候宣见,升平疾步走过去拿起战报展开,战报上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映入眼帘。她颤抖着伸出手细细触摸绢帛上苍劲有力的字迹。

这是唯一一次由李世民亲手书写的战报,千里外疆场上,他似乎也能感觉到宫中正弥散山雨欲来的气息,他亲手撰写战报为的是拖延风云席卷宫阙的时间,也为了能让自己多赢取些胜券。

李世民的的战报简略,只有喜报。卷尾没有虎符加印,只刚劲留了世民两字。

升平握紧战报紧紧闭上双眼,仿佛能冥想到李世民写此战报时紧抿双唇的模样,甚至能嗅闻到他身上的玄黑盔甲上还嘀嘀嗒嗒残留敌军血污的气息。

他刚刚取得胜利,仍不忘与她报份平安。所以,署名为世民两字,而非彰显帝王君威的虎符。他知道阅读战报的人是她,更知道她比任何人都要关切他的归期。

升平轻轻笑了,面容上带着些许羞涩绯红。不知他知晓自己将成为人父的消息时,会不会千里策马奔回见她?

也许不能。李世民常年南北征战,知何事才为重大当先,万不会因她一纸召唤便舍弃战局而归。正因知他心意,所以升平只得将喜悦埋藏心底,不去打扰他的扩展疆土。

他终有归来时,她再与他一同欢喜,也好。

升平拂袖将战报放回内侍鎏金托盘中笑意叮嘱:“进去吧,送给皇后娘娘。”

内侍领命,推开殿门直入跪倒,升平与同欢也随之闪身入内。今日的长孙氏想必也是彻夜未眠,她听闻殿门声响立即惊得站起身来,见到升平反而忽视了手中持有战报的内侍,勉强虚笑了一下:“元妃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托皇后娘娘的关切,臣妾身体好些了。穆左判果然医术了得,一番诊断确认臣妾其实并无大碍。”升平坦然笑笑,又行至长榻前将昨日遗留的绣绷拾起,见上有有两针歪歪斜斜不似自己,脸上立即露出不悦,将绣绷递给同欢:“拆了那几针。”

长孙无垢死死盯着升平,似想要从她脸上查探出什么有关怀孕一事的蛛丝马迹,升平偏若无其事的笑着回视她:“是不是皇后娘娘日夜操劳疲惫,连皇上的战报也不想知道了?”

长孙无垢此时才恍然想起内侍手中的战报,连忙掩盖自己的失态,命内侍将战报送上,她展开战报:

朕已达渭水之滨,与东突厥王达成便桥之盟。东突厥王愿偕同子民臣归。

世民

长孙无垢面对李世民的辉煌战绩依旧无法绽放笑颜,她知,只需皇上归来,自己的皇后位必将拱手让与元妃。

这一切的结果早已注定,她根本无法改变。枉自拥有母仪天下的机会,也不过是给天下人徒增笑柄吧了。

罢罢罢,既然注定无力博得帝王欢心,何不竟个天下拥戴?

长孙无垢定下心思后,人也从容了一些,敛衣裙重新与升平开始审议朝事。

此次北疆大捷源于东突厥连年征战大唐,内耗过重,苛捐杂税使得突厥百姓人心散乱。又因内部纷争以至薛延陀回纥纷纷投靠大唐,李世民偕同几部大军,命李靖①策反薛延陀可汗夷男夹攻东突厥王颉利。

东图绝望颉利携败军退至二十里外阴山以待与大唐军队再战,李靖李绩两人擒拿颉利送往李世民所在大营,失去可汗的东突厥国亡。东突厥臣民悉数归降大唐。

终于可以缓口气的大唐边境百姓突见到帝王天子亲自临巡出征且取得大捷,无不欢腾振奋,纷纷献出自家最好食钱用以犒军。

李世民凭此一役冲洗去天下人对他利用残忍手段夺得帝位的非议,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相信,天降大唐皇帝必然有德福耀万代苍生,所有阻挡他道路的那些牵绊不过是帝王夺取霸业所应有的考验,不足为惧。

又过了月余,南疆冻雨冰害已经解除,各郡县开始放粮搭建粥棚。升平遣魏征拟旨:凡分发灾民的米粥必须厚稠,粥不能立住筷箸者,所涉官员一律革职查办②,所惠灾民食暖胃腹无不歌颂大唐圣德天恩,为朝堂所坐后妃二人共同祈福祷恩。

黄河凌汛已至,大堤修缮并未按时竣工,终还是有部分灾民因为凌汛被迫流离失所,数百顷良田就此被淹。但因事先早做安顿,灾民无一人死于水祸,更无一人卖儿卖女来换取口粮。当地有顽童口唱民谣:黄河九曲弯,田米不复还,得以留性命,全赖君王善③。童谣传至京城,将皇上先前玄武门杀兄逼父的谣言覆掩得干干净净。

烽火战乱的新罗也派人送来捷报,因十万唐军火速赶至战场支援,高丽,百济两国国王粮草频急,军队又无唐军骁勇,实难再维持战局下去,最终只得与新罗王修好盟约。

三国同时向大唐俯首称臣,甘愿共济朝堂,并拟停战协定永不开战。高丽百济两国与新罗国同样送贡品入京求天朝庇佑,贡品名录上首列其先的便是三国共献各态容佳姿美的女子一十二人。

升平拿起贡品名录看了几眼,脸色已沉。抬首又望见拓拔丽容正站在长孙无垢身边婷婷研磨朱砂,她与长孙无垢两人亲昵友善。再瞥见两仪殿所伫立的宫人无一不赧色容美身姿轻盈。忽地心头一冷,将手中贡品名录放置案上。

这里终究是皇宫,杜绝不了天下女子艳羡的目光。今日只是新罗高丽百济的十二名异族女子,他日怎知不会是李世民身边的宫人随意承幸?

君王恩,君王心,免不了有一日会驰离早去,空留下独求情爱的她面对李世民左拥右抱,强装不在意。升平的嘴角虽然还噙着笑容,心却已经先苦了。

升平拿起绣绷拈起针线,才发现,如今这块绣品上只剩一双龙目尚未点睛。他的双眼,桀骜威严,他的双眼,夺魄摄心。纵然再不愿承认,她也确确实实发现,那双眼已入心头隐在心底。

她的偶一回眸,他的惊鸿一瞥,两人对视难以分开,从那刻已注定日后纠缠。

同欢为升平拈好金线,见她望着绣品出神笑着说:“可算是快绣好了。差不多又是三个月。”

升平按住小腹微笑:“但愿皇上归来在即,能看得到。”

同欢欢快的拊掌:“定是能的,只要是元妃娘娘亲手绣的,皇上一定喜欢。”

主仆两人对话一字不差正落在长孙无垢耳中,她努力的朝拓拔丽容笑笑:“丽容,如果你有空也多与元妃学学,考量一个女子的品性是否淡定从容终究还是以女红为主。”

拓拔丽容用力的点点头,迟疑的瞥了眼升平,低下头踌躇的挪脚步过去,深吸口气才满面堆笑恭维升平:“果然绣工精美,元妃娘娘真是手巧心善,奴婢需多加学习。”

“拓跋姑娘你说笑了,若论心善,你还是需与皇后娘娘学习,皇后娘娘才是真真正正的至善之人。”升平昂首,以淡淡言语支开拓拔丽容的刻意围绕。

拓跋丽容陷入左右为难境地,环顾两人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小心翼翼的向长孙无垢走了几步,又犹疑的回过头看升平脸色。

长孙无垢对升平的称赞也是不动声色:“元妃总是这般爱开玩笑,丽容不必将此话当真。”

升平低头以黑曜丝线为龙眼定睛,长孙无垢则垂腕继续继续提笔批阅奏章,拓跋丽容犹疑的在两人中间伫足,双手反复绞弄丝帕咬住下唇。

大殿上三人各自独立,各怀心事,一时间又恢复先前的平静。

唯独在千里之外李世民铁蹄铮铮即将迎来最口凯旋,为自己万里江山谋个稳固的根基。

隆冬雪至,新年即将来临。每年此时此刻理应由皇帝携朝臣祭天祭地,为新的一年祭祀祈福,祈佑国富民安,风雨和顺。

新年祭祀的大典历来最为重要,为此祭祀所需的礼服,器皿,祭祀牲畜,祭文祷帘常需准备半年之久。今年大唐皇宫因少了帝王李世民的留守显得异常冷清,长孙无垢拟旨通达庙堂后宫今岁节俭渡春,减省些钱粮为北疆征战的儿郎准备冬衣药品及粮草送去。

贞观四年,除祟,由中宫皇后长孙无垢率领内宫宫人亲行辞岁祭祀。未免靡费,除内宫宫人宫眷外命妇无需入宫随侍。因这次筹备太过俭朴,祭祀典仪只用了不足半个时辰便潦草了事,宫人各自回宫守岁以待新春。

升平祭罢宗庙,在栖凤宫赐宴代王太傅魏征。

魏征接到懿旨后,更换一身新衣锦袍从容入内,宫禁夜深,为避嫌所虑,身后有一名妾室匆匆相随。

栖凤宫守岁之夜华灯长明,八宝琉璃彩灯以铜臂擎起,分列甬路两列,直通内殿。内殿尽头,除夕礼制器皿陈列案上,正中大殿升平在焚香与天地祈告。魏征见状停住匆匆脚步,那名妾室见魏征脚步停住也随之不语不动。

升平觉察身后有声响,不曾回头,淡淡吩咐道:“同欢,与魏公赐座,让侑儿过来与太傅见礼谢岁。”

同欢应了一声,取来长榻与魏公坐下,她迟疑的瞥了眼魏征身后的妾室,只见这个女子虽有些年纪,但容貌还算清秀,不知魏征何时讨得这样一名妾室,同欢心底不免有些失落,默默侍奉魏征饮茶完毕,同欢避开脸退至内殿请出代王杨侑。

今日也是紫冠玉带新岁朝服的杨侑与太傅魏征见礼,只是升平焚香的举动更能引他的注意,他给魏征施礼完毕后,又似模似样的也随升平朝上方祭祀礼器拜了又拜。

升平将手中福香列于香炉,在净手盆中浣洗一番,侑儿亦跟着将小手伸入水盆漂洗。

升平回身,笑着与魏征深深施礼。今日新年,她一身红锦绣瞿纹的薄纱内单,外罩云羽长裳,敝屣长裙掩住云状双履,中配绶带双佩,行动间裙裾隐藏暗色珠片,映衬鬓发上泣血彩凤,今日升平的妆扮华美异常,使得魏征近乎不看抬头凝望。

魏征对升平跪倒施以新岁大礼,身后妾室亦同时跪倒,两人三伏九拜,口诵新岁吉祥。拜罢升平,两人再与杨侑拜福祷岁。

升平觉得魏征身后的妾室容貌甚为熟稔,偏又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魏征察觉升平心中疑惑,轻声命身后人上前,“元妃娘娘唤你,你抬起头来。”

那妾室迟疑片刻,跪行至升平跟前,升平抬眼一看她的眉眼顿时脸色骤变:“你是永好?”

永好跪在升平裙边,不觉人已泪流满面:“公主殿下,殿下,奴婢是永好。”

惊喜万分的升平立即蹲下抱紧永好,牢牢不肯放手。不曾想多年未见,岁月竟将她磨砺沧桑若此憔悴。升平拉开永好仔细打量,她犹记得自己及笄那年,永好桃花拂面的笑容,和窈窕身姿,如今永好的双眼眼角已有细纹丛生,嘴角更是向下垂低,似愁苦半生的贫妇。

“你,不是被舅父杀了吗?”升平还记得母后过世后独孤陀最终的癫狂,她一意认为被独孤陀拉走的永好一定已经不在人世,升平为免自己再度心伤也不曾追查其下落究竟去了哪里。随后宫倾国亡,等到再有心查问时,连隋朝宫人名册都已被人毁掉,更何况是条弱质女流的性命。

升平不能想象,那场血色漫天的宫倾,永好是怎样逃过的。

永好此刻满脸是泪,身子不住的颤抖,抱着升平并不开口,只是哀哀的抽泣。

升平忽地惊醒忙抬头吩咐道:“同欢,立即命栖凤殿所有宫人退出十丈。”永好是旧朝宫人,魏征是废太子谏官,两人同时与旧主暗夜密会,这种行径一旦被人发现,他们三人的性命危在旦夕。

同欢见升平神色如此紧张也有些慌乱,得令后立即出殿门吩咐宫人内侍悉数退离正殿,同欢更是随手将殿门紧锁,以自己娇弱身体挡住殿门,以免被有心人偷窥。

见得她们如此神情,方才七岁的杨侑紧张得哇哇大哭起来,同欢只好招他到自己身边,用手掌将侑儿的小嘴捂住,两人四目紧张盯着眼前的诡异气氛。

永好终于平息自己心中悲痛,靠着升平露出欣慰笑容:“公主殿下,永好不曾想此生还能再见公主殿下一面,已再无遗憾,哪怕就此了断残生也是幸事。”

“永好,你快告诉本宫,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何与魏公相识?”升平不停追问,脸色惨白。

魏征见两人叙旧情切,只能先伸出手,“元妃娘娘先起身吧,先保重自身要紧。”

升平被永好猝然出现击碎周身力气,根本站立不得。她只得将手放入魏征掌心,凭借他的沉稳力道站起身。

永好也随之踉跄站起,然后再郑重与升平下拜,以额头戗地哭诉:“奴婢时隔七年终能与公主殿下说出心中愧疚,奴婢愿以死来赎罪。”

①李靖,字药师,唐初著名武将。追随李世民多年,并以生擒颉利可汗为毕生最大功绩。《封神榜》里,他是哪吒的父亲。《风尘三侠》里,他与红拂女私奔。真正的李靖实际上是个仪表伟岸,军事才干卓绝的唐初大将军。

②“凡分发灾民的米粥必须厚稠,粥不能立住筷箸者,所涉官员一律革职查办”雍正十三年所颁发圣旨,意在惩戒克扣赈灾粮款的官吏。此处借鉴。

55、深池静水起波澜

沉寂无声大殿里升平听得一声不似自己的声音在凄厉诘问:“你到底是谁?”

永好畏缩了身子语声颤抖:“奴婢当年是独孤陀送入宫中的内线,卧于公主殿□侧只为了方便打听皇后娘娘的动向,更利于外臣独孤陀的操控。皇后娘娘所服用的是奴婢送入宫的断肠鸩酒。奴婢亲眼看见独孤陀准备毒酒亲自逼死的独孤皇后,而不敢向公主殿下报信。”

升平再忍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发疯一般冲过去,扬起手掌狠狠掴在永好面颊,永好似木头不躲不闪立在升平面前不住落泪。

义愤的升平咬牙切齿的指点永好鼻尖厉声诘问:“母后向来待你不薄,本宫更是视你情同姐妹,你怎么忍心为虎作伥毁掉本宫一生,亡我杨氏家国?”

杨侑此刻也犹如被人刺伤的小兽几乎扑了出来。同欢忙捂住他的小嘴,手也搂住他弱小的身子,侑儿在同欢怀中呜呜直叫,一双眼盯着永好赤红得骇人。

他知道国破家亡的苦楚,他也知道若没有那场血雨腥风的宫倾,此生将无需担忧性命安虞。现在日日担惊受怕只因为当年一场无辜内乱,怎能不让杨侑欲杀眼前的仇人。

永好被升平打的鬓发散乱,缕缕发丝垂落在眼前遮住神情恍惚,她没有停止回忆,继续诉说:“后来公主殿下猜疑奴婢身份,奴婢说给独孤相爷,想要离开公主殿□边。不料他此时正为了独掌天下将外敌引入,先是安抚奴婢为萧氏传递消息,而后等奴婢再想求得他带离时,大隋已经倾宫亡国了。”她的呼吸忽然气促起来,仿佛想到什么不堪入目的场景人也几乎摇摇欲坠。

升平也同时想起那日目睹的宫倾,被人勒断颈项的杨广,被人蹂躏的自己,还有血海尸山的宫人侍卫们。所有的人都毁在盗国之辈的一己之私。

江山,血染才见瑰丽。帝业,奢望方知珍贵。

得不到时,为它愿倾其所有。独孤陀,她的舅父,甚至不惜为江山帝业牺牲自己的亲人,国家的故土,也要换来贪念里的一件明黄龙袍。

升平冷笑:“他有今日结果完全是报应,只是杨氏族人何其无辜,大隋子民何其无辜?你们有没有想过!”

永好停住回忆凄然惨笑:“奴婢自知自身罪孽深重,已经被苍天惩罚过了。那天奴婢与独孤陀争执不下触犯了相国威严,被侍卫拖出去杖刑后缚在栖凤殿柱上,恰逢李氏乱军将领破门冲入,看守奴婢的侍卫躲闪不及被当场乱刀毙命。乱军迎面在奴婢身上胡乱砍上几刀以为奴婢已死,遂将奴婢与其他宫人内侍尸首一同扔入坑中掩埋。”

永好缓缓抬起手,一把将自己领口衣襟用力扯开,大片不再青春的肌肤上纵横数处刀疤,粉红暗红的疤痕扭缩成一团,丑陋得不堪入目。永好凄笑:“幸而在奴婢血未曾流干时,被前来翻捡珠宝的小内侍救了出来。”

升平不知为何听到这里竟然松了一口气,仿若自己重获生命般心中暗自欣然,想起当年的永好也不过只有二十余岁,能咬牙挺过死难关口已是莫大幸事。再看她此刻妆扮必是得到魏征的宽厚相待,也算弥补那些宫倾噩梦所遭受的痛苦了。

“那名内侍翻了不少的死去宫人的随身饰物,所以在京城偏僻处租了一所民居为奴婢疗伤。奴婢以为他如此千辛万苦救治奴婢只是念在同朝为奴的份上。不料……”永好继续笑着望向升平:“他竟将尚未痊愈的奴婢献给攻占大兴宫的校尉,以换得更多的钱财。”

“那名校尉已有家眷,只是留在太原府不曾带来。校尉得到奴婢后只命奴婢做豢奴,日日承受羞辱逼迫……”永好一字一句慢慢说来,升平心中几乎承受不住她一刀一剜的凌迟疼痛,仿若宫倾那日重现,永好身遭刀斧劈砍又被蛮夷校尉纳为豢奴的屈辱经历皆是自身所受,连泪也无力流出。

她艰涩的逼问:“你为何不死?”

身为大隋宫人被敌军俘虏,与其被蛮夷羞辱不如自我了断,不死,只能给他人更多羞辱自己的机会。

永好听见亲如姐妹的升平质问为何不自裁时身子一震,半晌她咬住嘴唇苦笑回答:“奴婢虽然出身卑微又做过无德伤害国体的事,但也知道国亡焉得人存的粗浅道理,奴婢在那个校尉手上几次寻死不成,为了求奴婢得活他更是不惜将奴婢绑在房中,奴婢耗尽力气也无法反抗他的□。最后腹中已怀有蛮夷骨肉,想死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后来呢?”升平追问。永好此刻苍老面容绝非只是流离所致,必定还有更悲惨的过往经历。升平此刻心情万分复杂,即憎恨永好为虎作伥不肯事先提醒自己,又怜悯她坎坷境遇曾忍受诸多蛮夷屈辱。

永好跪伏在地,人也有些痴痴傻傻的回答:“奴婢分娩时不曾见过孩子。等醒来后才知孩子落地就被扔进恭桶溺死了,也对,大隋朝宫人的血脉怎能容唐朝新主?哪管孩子身上是否也融合他们的血脉呢?”

升平心底骤然发凉,如坠冰井。她抓住永好袍袖颤声问:“那可是他自己的亲生骨肉,他也舍得动手溺杀?”

“为何不舍得?“永好忽地抬头对视升平莞尔一笑:”奴婢只是蛮夷恣意亵玩的奴隶,奴隶怎有资格生育主人的子嗣?奴婢曾经想过死,吞金,自缢,甚至不惜用刀自残,可也逃不过那名校尉的揉搓,连连堕胎几次,直至奴婢再不能生出孩子,那蛮子也失了兴致,才终于放过奴婢。”

“为何这么恨,究竟是怎样的恨才能让这帮蛮夷如此残忍?”升平痛苦的闭上眼,双拳紧握。

“听说,大隋天下时,北族人上至王孙、下至百姓世代被隋朝官吏欺辱。他们将北族人和畜生栓在一起贩卖。当时北族人混战,边民流离失所,流民入得大隋境内被隋朝官员哄骗卖入奴市,黥面如牲口般裸身受罚忍尽□。而北族所敬仰的李渊与大徽谈判交涉时,明帝又曾逼李渊下马跪行送至降书。至此北族无人不以隋人为敌,奴婢遭遇的这般□对待已经算是幸运了。”

升平心疼永好,默然望着永好凄然的面容。永好与她一同长大,虚长几岁的永好始终扮演长姐的角色陪伴升平度过青涩少年时光。永好在她少年时的足迹犹如车辙,升平只需延续踩入即可,她已经习惯有永好照拂的一切。

升平几乎觉得眼前的永好便是明朝的自己,永好所经历的一切也会被她自己复刻经历。李世民会容许一个不属于大唐骨血的孩子降生吗?天下臣民只知新朝皇帝慈善仁德,谁又能容忍流淌旧朝残留女眷血脉的皇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