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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升平周身浸满鲜血时,李世民不在。她明明能听见他在殿外的步履声响,明明能听见御医在与他悄声禀奏自己小产病情,却不见有人推门而入抱起她言语安抚。

笑。满腹的疼痛,比不过心头他所作所为刺上的温柔一刀。升平除了轻轻吩咐宫人将殿门锁死,再不想见李世民一眼,还能如何平复自己心底几乎致死的疼痛?

昨日百子嬉戏床帏已由懂事的宫人摘去,换上平日常用的赤红色钤铛的帘帏,似极了她那日□涌出的血色无边无际。她不是不想睁眼,只因自己睁开眼便想起那日最后相见的孩子。

血满金盆,他独坐水中紧闭双目,周身上下一片腻白。他静悄悄的来到人世,又静悄悄选择离去,明明是她的骨肉,却连相认也不曾有过。

升平知道,自己此次小产朝堂上必然会非议四起。不用魏征入宫传递消息,她也清楚会有越来越多的奏章劝说李世民广纳妃嫔,雨露均沾,以谋更多的子嗣。

趁升平小产,长孙无垢已经尽快为皇上招纳了许多女子。北周太傅韦孝宽重孙女韦珪①,大隋前朝公主杨吉儿②,隋朝大将阴世师的女儿阴氏③,每一位都是绝色才女,每一位都如同长孙无垢般温婉贤淑。满朝文武无不感慨贤德皇后的大度和贤淑,连姓氏忌讳也可以为之妥协。

在朝臣心中,无论李世民是多多宠幸新入宫的多位佳丽,抑或是怜爱独守昭阳殿几载的长孙皇后,甚至哪怕是垂青高丽进贡的番邦女子都能得到盼而不得的皇嗣。唯独升平,元妃,是个无法顺利诞育皇子的女人,何必浪费帝王本就为数不多的恩宠。

升平知道,李世民那夜没有去昭阳宫,而是留在两仪殿批阅奏章。本该高兴的她又听闻他身边彻夜伫立研磨的人是长孙无垢后,心中的无限喜悦瞬间变为酸楚黯然。

他一日能避开美色环绕,是否可以终生不沾宫眷?当然不能,要求帝王守身本就是一场贻笑天下的笑话,升平不敢信以为真。

升平小产一事犹如后宫秘事,说的人犹犹豫豫,听的人遮遮掩掩。唯独同欢还是一如既往容易落泪,见升平不愿服药总是哭。

偶尔,升平也会痛恨自己。为何宁可自身煎熬反复情绪,也不去服用太医院送来的保胎药?为何不能学会放弃自我信任李世民会照拂她们母子?为何要装作不以为然,独自一人负担所有的内心疼恸?

答案唯一,终究还是骨子里她只信自己。历经宫倾宫杀的她已经再难相信任何人,任何事。这般自私发现使得升平越发愧疚,对未能睁眼看看周遭的孩子,对被倍受折磨濒临崩溃的李世民,甚至对她自己都不敢迎视面对。

可如果苍天再予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依旧会毫不犹豫的如此戒备。

相信两个字寥寥不过十数笔,却是她这个历经生死的人最不易书写的。

身上流淌属于独孤皇后的血液,使得升平深深明白夫妻生死相随只是句笑话,更让她深深明白权利能赋予的宠爱终会因君王心境变更而消散。天地间再无私的情深意重也只是在没有伤及自身皮毛时的美轮美奂梦想,若需抉择,情爱最终会被君王无情舍弃。

他先是帝王,而后才是男人。

“元妃娘娘,元妃娘娘醒醒,皇上来了。”

同欢欢快的在升平耳边呼唤,而后欣喜的看着李世民匆匆入内。

偏升平不愿睁开双眼瞧见这个心底挂牵许久的男人,整个人依旧沉沉无声无息。

更漏声响,滴滴入耳。他在帘帏外默然负手伫立,她在床榻上缄语不起,大殿内万般寂静,两人隔了重重纱幔将自己无边心事隐藏,呼吸也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李世民终还是忍不住心中难过,许久后才咬紧牙诘问:“怎么,阿鸾不想与朕说些什么吗?”

升平缓缓睁开眼,望着眼前多日不见的熟悉面孔冷淡了语气:“皇上要臣妾说什么呢,恭喜故国夫人萧氏晋升为婕妤?”

她沉睡的太久,以至于对手招式接连而出,根本不再留有给她独活喘息的机会。

李世民顿住,定定望着升平:“你究竟要怎样才能懂得相信朕?”

升平微微冷笑:“相信?”她霍地坐起,猛然将自己身上的锦被掀开,披散长发瞪着他,“臣妾满身是血、腹中绞痛时皇上身在何处?臣妾痛失骨肉、心中悲恸时皇上又身在何处?”升平冷笑:“臣妾最痛恸时,皇上在与皇后挑灯共同批阅奏章。臣妾最需要皇上时,皇上在聆听萧婕妤讲述西突厥秘史,皇上不妨告诉臣妾,臣妾怎么敢相信皇上?怎么才能相信皇上?”

李世民捏紧升平的手腕,冷冷拽到自己眼前:“那朕问你,为何你宁愿拖着病体也不愿命令太医院来人诊查?为何你明知自身孱弱不能保住皇嗣仍不肯服药调理?为何朕明明说过会许你一切,你还是不相信朕?”

升平冷笑,浑身抖作一团,咬牙一字一句道:“皇上许诺过的誓言,可有一项应验过?为何臣妾不敢服药,那是因为臣妾唯一可以仰仗的夫君正在渭水征战,除了他,无人能保护臣妾母子安全!”

李世民攥住升平的肩膀,企图唤醒她已经混乱的神智:“但朕已经回来了,你为何还要这样勉强自己?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是阿,到底在怕什么。其实究竟为何恐惧连同升平自己也不知晓。

因得到帝王宠爱过于容易,才会唯恐失去。因知晓宠爱必然会失去,才会不甘惨淡收场,才会惧怕结局。李世民在升平面前次次失信,她已经不敢再相信帝王诺言,可不相信他的挚诚,放眼望去又无人可再深信不疑。

矛盾,所有的矛盾丝丝绊绊扭结成网,密密将她围困起来,像陷入猎人陷阱的兽,四处突围,四处碰壁。

升平绝望的目光扫过李世民刚毅的面庞,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容越来越模糊,不再似从前许诺后位的他,又似与皇后对笑的他。忽热忽冷,如同两人。

升平惯于不甘示弱,却不得不承认,此刻自己几乎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臣妾也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能寻到看空世间情爱的最终退路。”升平放弃心底的反抗终于认输,眼底有温热的水缓缓顺眼角流下。

李世民魁梧的身影压住所有光线,没有看见她的孤单示弱,只是定定望着没有生气的升平继续质问:“你连信任朕一次都做不到吗?”

升平缓缓摇头,倔强的用枕边蹭去眼角的泪痕:“不是不信皇上,是臣妾不信自己。”她虚弱的笑笑:“若是臣妾一辈子不能诞下皇嗣,皇上又能在栖凤殿驻留多久?三年?五年?十年?”后宫女子的保障永远就是子嗣,没有子嗣,宠爱变得飘忽不定,也许今日是帝王眼前最珍惜的妃嫔,也许来朝就变成北宫废弃的一名惨妇。

李世民脸色骤然剧变:“你还在认为朕只是为了皇嗣才宠幸你?”

升平直直望着他:“不是吗?”如果他不是为了她腹中的皇嗣,为何口口声声反复提醒她皇嗣如何珍贵?又为何又在皇嗣堕胎后不曾入内探望心怀丧子之痛的她?”

李世民愤怒的脸立即扭曲起来,狠狠咬牙切齿:“若是朕为了子嗣,朕可以宠幸后宫任何女人,而不单单是你!”

升平轻轻的笑了。他终于说出了心中隐藏的万般纠结。他以为施舍给她的宠幸,她就该笑着感激这个天大的恩惠。皇帝与妃嫔,用得着什么专情真意?不过是施舍与怜悯罢了。

但升平要的不止这么多,她更想要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承诺,一句我愿护你一生。

从前那句倾尽天下还是帝王才会许给妃嫔的承诺。

我以性命护你一生才是痴缠男女之间的郑重情话。

升平只求一生有所安虞依靠,一生再不用颠沛惊吓,他是帝王,她甘愿为妃嫔,他是农夫,她甘愿为庶人,却不愿听一句,“朕已尽力。”

呵,身为九五之尊的他必然不明白,为何她贪恋自己明明得不到的东西,而鄙夷他给予的万般宠爱。更不会明白她为何明知帝王是他,他便是帝王,却仍执意求一句只属于他的允诺。

眼前身穿帝王龙袍的李世民,只是勃然大怒为何自己的嫔妃不听圣训,居然胆敢反驳九五之尊的颜面,永远不会知道,她心中真正渴求的是什么。

若是,他们不是帝王与妃嫔该有多好。永远不用屈低她的尊严,永远不必挑衅他的威仪。静静等待岁月慢慢度过,等待相守到老。

升平无力的喘息着,感觉自己身下正在不断涌出鲜血,流血带走身体所有温热,她已经再没有力气与他争辩,只能微笑的闭拢双眼。

李世民发觉升平的虚软无力,俯□握住她的手掌,声音悲恸低哑:“朕已经给阿鸾所有了,为何换你一次真心开怀这么难?”

升平嘴角上扬,仍是不语。他总是在承诺,却从未兑现过,让她如何开怀?

李世民慢慢抚摸升平的眉头、双睫,一点点顺着脸颊至下颌,最后停在她的双唇,轻轻触碰,狠狠的吻住她:“即使这次孩子没有保住,朕依然不会放弃,朕永远都不会放弃!”

升平心头一凉,连嘴角的笑容也凝结收敛。

说到底,她仍需要为他诞育子嗣。这是他留下所有宠爱的唯一理由。

①韦氏,名珪。出身京兆韦氏,是唐代最重要的十大家族之一。曾祖父韦孝宽式北周太傅,尚书右仆射。祖父韦总北周骠骑大将军。父亲韦圆成隋开府仪同三司、陈沈二州刺史。叔父韦匡伯隋朝尚衣奉御。三叔韦圆照,娶隋朝丰宁公主为妻。韦氏乃长房长女,身份高贵,幼年嫁给户部尚书李子雄儿子李珉为妻,李珉随父起兵谋反被杀,韦氏待罪入宫被李世民纳为夫人。唐高宗时期又以纪国太妃身份陪同高宗武后前往泰山封禅。

②杨吉儿,隋炀帝之女。但并非正妃所生,自身经历也与坊间传闻不同。她一生落寞,并不受李世民宠爱,所幸生育一子李恪,晋封淑妃,晚年早卒。

③阴氏,其父阴世师,隋朝骠骑将军,左翊卫将军。李渊太原起兵后,三子李智云被阴世师所害,阴世师又将李渊祖坟发掘,毁掉李家家庙。李渊入长安后擒拿阴世师杀之报仇。阴世师女儿阴氏嫁给秦王李世民。生育第五子李佑晋封阴德妃。后因李佑叛乱被牵连降为阴嫔。

58、人道春尽心渐凉

春日暖融,徐风微微拂面,长孙无垢与守谨一同在御林苑散步赏花,深深呼吸深宫内苑难得的清新花气,御林苑嶙峋怪石四周可见白若霜雪的玉兰,粉如蔼霞的桃花,间或有一缕绒黄迎春明媚动人。

长孙无垢难得心情如此惬然,裙装也换上了少见的灼灼艳粉,这件春装袖口宽广垂地,裙摆缀含苞待放的花朵插绣,每每前行如同桃花绽开款款生姿。又用一支桃花簪挽住乌云发鬓,留长长白晶璎珞垂于脸侧随风而动,恰能遮住娇羞神态,如此妆扮不觉温柔入心。

“皇后娘娘今日的妆扮皇上必然喜欢。”守谨含笑道。

连日来李世民对长孙无垢已不再假以颜色,允许她围在自己身侧随意走动,明眼人无不能察觉昭阳宫皇后翻身之日已经指日可待,更因两人动作言语渐渐亲昵,为先前疏离的夫妻情分多添一分暧昧。

长孙无垢拥了拥自己身上外罩的桃色长裳淡淡叹息:“如果皇上的目光果真能在本宫身上停留,哪怕是日日如此穿戴也未尝不可,只是,皇上究竟是否在真心注视本宫,就连本宫自己也不知晓。”为了能将升平淡出皇上视线,长孙无垢已经为自己树立太多的暗藏障碍,恐怕即使来日升平落势,真正后宫受宠的人也未必能轮的上她。

“皇后娘娘何必对这些琐事忧虑,皇上不是天天与皇后娘娘一同审阅奏章吗?后宫虽然充盈了,但都比不上皇后娘娘为皇上真心解忧,皇上一定会知道的。”守谨含羞笑道:“更何况昨日在两仪殿上皇上龙颜大悦,那笑声,连我们这些守在殿外的奴婢也知道皇上必然是开怀至极才会如此。”

长孙无垢听完守谨的劝说,依然愁眉不展,她苦笑了笑:“你焉知他不是在笑给天下人看的?”

守谨顿时噤声,讶异的看着长孙无垢无奈的面容。

长孙无垢独自一人徐步桃花海中下轻声长叹:“昨晚,哥哥又给皇上递上疏议,劝说皇上为求子嗣帝王需雨露均沾,如今朝堂上文武百官都知道萧婕妤只是陪同圣驾研讨西突厥征战事项,皇上又厌恶拓拔丽容往日骄横不喜欢,阴氏虽好却又有世家之仇横亘在中,杨氏偏偏姓了一个杨字让人不甚放心,哥哥在此时如此奏本,更是无人不知哥哥的司马昭之心了。皇上,笑的是这个。”

守谨脸色一红,立即明白长孙无垢忧虑的心事。

本是夫妻闺房之事,邀夫君入闺房者怎能是朝堂上的大臣?皇上以此为笑柄,自然让皇后娘娘的颜面无存了。

守谨犹豫了一下立即回道:“如此倒也无妨,皇后娘娘与皇上是结发夫妻,谁人敢嘲笑皇后娘娘有心请皇上过宫叙情?”

说到过宫叙情,长孙无垢脸颊透出绯色霞晕,垂低了眼帘:“本宫宁愿远远对着皇上,也不愿他鄙视本宫半分,你知道吗?”最后半句仿佛低低问着心上的那个男人幽幽叹叹。

长孙无垢如此行事何尝不是另一种变相高傲,简直是一种已经谦卑到骨子里的傲然。她宁愿默默守护心中那片荒芜渴望甘霖,也绝不愿被夫君鄙夷嘲讽失去挺直脊梁的能力。只是世间人皆不懂她的心,就连他,怕也是不懂的。

主仆二人背后响起几下清脆的掌声,漫天花雨飘零中盛装的长孙无垢蓦然回头,只见李世民正负手在花雨的尽头睨着自己。

他戏谑的笑着:“皇后好兴致,专在此等朕路过……”

长孙无垢知李世民笑极便是怒极,她当即俯身下跪:“臣妾从不曾刻意等待皇上。”

他龙纹的长履迈步入了她视线,那双龙头正桀骜盯着敌人嘲笑,这绣工异常熟悉,长孙无垢曾无数次从元妃手中见过。

李世民薄唇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昨日长孙尚书让朕宠幸皇后的奏章使得皇后一夜欣然未睡吧?”

乌黑发鬓颤颤抖着,长孙无垢咬住嘴唇不敢分辩。

李世民的语气里蕴含了太多不满,长孙无垢聪慧异常怎能听不出来?一介堂堂帝王,宫闱中是否宠幸皇后居然会被朝臣耳提面命,她心中怎么不会忿恼?兄长长孙无忌此次按捺不住沉稳想为她争一次雨露恩宠,却不知反使得她在皇上面前丢尽了颜面,看来,先前诸多努力又是白费了。

“既然长孙尚书如此企盼朕驾临昭阳宫,朕也不能驳了他的满怀好意,还有两日就是五月初一,昭阳宫准备迎驾吧!”李世民眼底不见丝毫欢喜神情,仅仅是随意吩咐而已。

长孙无垢的脸色越发难堪,顿时委屈得连谢恩两字也难开口,她双臂伏地,身子不住的颤抖,不知是否要接下这屈辱的安排。

守谨在长孙无垢身后见皇后不曾谢恩,只能重重叩首替她谢恩:“昭阳宫迎驾,谢皇上恩典!“

一串无痕水珠落在青石砖上,悄无声息的。坠落眼泪的长孙无垢红着眼圈低头谢恩,轻声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李世民拂袖而去,只留长孙无垢一人郁郁的跪在地面久久不曾起身。

不单单因为皇上随意召幸昭阳宫藐视了自己,更因为他去的方向是栖凤宫。

他的心中终究还是更惦念那个女人。

升平失血过多只得倚在床上休息,人也倦倦的不喜欢多加言语。同欢和宫人也只能蹑手蹑脚的在大殿行走,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惹得她又伤心难过。

无人不知,萧婕妤近来盛宠不衰,在两仪殿日日陪王伴驾,韦氏懂得书画,更是常常与皇上临摹前人山水美卷。阴氏的美貌曾惊得画师不敢动笔,杨氏更是擅长针线日夜为操劳国事的皇上缝制长衫,就连皇上最为厌恶的拓跋氏也极其顺利的提升至才人位份专侍随皇上外出,皇后长孙氏自是不必再说,每日若无她跟着皇上随批阅奏章,皇上甚至连两仪殿也不愿驾临。

大唐后宫突然呈现前所未有的热闹,使得春日变得刺人眼目起来。

在这样繁花似锦的大好春光里,刚刚丧子的元妃只能一个人躲在胭脂美锦的寒寝中,孤寂的数着上面的朵朵团花怔怔出神。

绚烂华美的锦被失去一人的温暖,连取暖也变得吃力起来。宫深殿冷,升平手脚总是冷冰冰的,如同堕入如冰深井难以温热全身。她伸出苍白的手指在光滑锦被上的花瓣清扫,花瓣红艳似火却再不是她最心仪的颜色。这缕艳红犹如册封元妃那日礼服的浓重色彩,带着他给的无限宠爱一同披在她的肩头。这宠爱来的快,去的更快,眨眼间,他已不再是她的。

忽地心底剧烈疼痛,模糊间又觉得泪盈眼眶。

升平凄冷的笑,硬生生将自己眼底的泪顿回眼底,她无声的闭上双眼,在心中无息的微笑。笑自己痴傻,笑自己无知,笑自己居然还会相信君王有专情。她仰起脸,脸上的笑意慢慢扩大,继而噎住喉咙,剧烈的咳嗽起来。

不知不觉中,她已近二十七岁,从十五岁及笄,至此已虚度十二载春秋。岁月在宫倾宫杀中静逝,不觉已过经年。还需要在这座宫阙里挣扎多久,才能盼来一日平安安稳?

她不知道。她更不知道,究竟何时她才真的能做到心若死灰。

李世民负手由殿门而入,同欢悄悄下跪被他以手势阻拦。栖凤宫众宫人早已习惯皇上在殿门口如此凝望元妃,所有人静静的退去,留寂静给他们。

那日争吵后,他与她负气而散。李世民曾经几次伫足在栖凤宫外直至深夜也不肯离去,他静静看着窗子上升平的落寞身影出神,直至栖凤殿内宫灯吹灭才默然回身。

他从不入内与她争辩也不解释为何自己不肯离去,只有身后一干内侍焦急的陪同皇上守候在此,再无声叹息随着皇上离开。

今天,心中太过想念升平的李世民终耐不得冷战,整个人殷勤切切的闯进来,正迎上升平一脸漠然的望着他,原本凝结在心中的诸多相思,也变成因愤怒发出厉声质问:“你为何不肯接受朕的旨意?”

在诸多朝臣的逼压下,李世民不得不做给天下人看。他与韦氏绘画,所想是升平为他研磨的那个独处生辰。阴氏肖似升平的双眸让他总会忘记自己身处何地。还有那个杨氏,只因一个姓氏也让他倍感亲切。

只是李世民如今必须召幸长孙无垢。对所有女子的留恋他心底都少有愧疚,因知她们根本无法盖过升平的一切,唯独长孙无垢不同。

长孙无垢是正妻,是大唐母仪天下的皇后,她身下的宝座是升平最为介意的许诺和保靠。他宠幸了长孙无垢意味着升平从此再没有希望可以期冀。

懂得升平的他在召幸皇后之前,先授予元妃最崇高的荣耀:赐修缮杨氏皇陵,并亲手题匾“严慈恩在”。他已经愿尊她的父皇母后为自己的,难道她还不明白他的真切心意?

升平悲哀怜悯的看着李世民因愤怒扭曲了面容,淡淡的向前欠身施礼,并不带有一丝笑容:“臣妾谢皇上赐修杨氏祖陵。”

此时李世民身上明黄色的龙袍分外刺目,她根本不想迎视,也无力迎视。这种无尚荣耀只有皇上给的起,只是他忘记了,这份荣耀她根本承受不得。

李世民俯身靠近升平:“朕做这些都是为了阿鸾,为何你还不懂朕的心?”

升平抬起视线与他炙热目光对视,漠然反问:“皇上难道不是为了要宠幸昭阳宫,才出此策安抚臣妾情绪的吗?”

一针见血,她犀利的指出他隐藏的平衡,使得李世民颜面全无。

所谓盛世恩宠是明知来日需刺一刀在她心头却先施舍的金疮药。为何他笃定她已经被情爱迷蒙了双眼,根本看不出来呢?

李世民确实有些恼羞成怒了,他顿时站起,半晌才冷冷笑了:“元妃,朕赐予的赏赐,后宫没有妃嫔不感激涕零,唯独你,从不在意朕!”

升平觉得自己又看不清眼前这个曾许了她一生的男子了。他的百变,他的易怒,似乎都因为自己身下的帝位而更改。她竭力让自己心平气和的回奏:“皇上既然觉得臣妾不在意,可以去找在意的妃嫔。”

李世民直直望着升平,愤怒的指着她的眉间:“为何你就不能乖乖听朕一次话?为何你就不能为朕折断你那副可笑的傲骨?”

“因为臣妾此刻身上除了可笑仅存的尊严,已经再没有任何长物了。”升平想要还以李世民微笑,却发觉,如今微笑对她而言已经是难如登天。

李世民的目光从未如此悲愤,升平与他对视,面无表情但觉心中剧恸,他深深凝望倔强的她一眼不觉中语气低了两份:“阿鸾,只需你只对朕一人说声错了,朕立即不再去宠幸任何人,好吗?”

升平双睫压低在脸颊上投过两轮阴影,嘴角渐渐上扬,身子并没有动,似在犹疑。

见升平身姿不动以为她有心缓解,李世民顿时欣喜若狂,蹲身抱住她孱弱身子紧紧钳制在怀中:“只需要你相信朕,朕可以许你所有。”

升平万分想点头微笑。他的甜言蜜语一如既往能打动她脆弱的屏护,能催使她相信所有一切都是自己在杞人忧天,他与她终还是能盼得白首。但李世民身上的那抹明黄色刺眼,恐怕任任何人也无法忽视眼前人的身份,正在提醒她究竟什么是帝王尊贵。升平面容上渐渐露出笑容,凄美而悲怆。

他会真的放弃宠幸长孙无垢吗?

当然不会,尚书长孙无忌会因此再次上疏,他身为帝王,为平臣忿必然会与长孙无垢合卺生育皇子。

他会将后宫那些妃嫔们驱逐吗?

当然不会,他是帝王,是开创大唐万年基业的帝王。他不会如同升平的父皇那般屈从母后,更不会如寻常百姓一样只与元妻同生共死。

他会为她寻求一方安稳天地吗?

还是不能。明明知道她心中渴求自由,但他的个性永远不会放手任由她远离。他最善于用帝王惯用的威仪镇压身陷情爱的她,根本不容他人置喙。

升平缓缓的摇头,用最疲倦的声音说:“臣妾一生只做错一件事。”她望着他,见他赤红的双眼蕴满泪意:“就是在宫倾那日不曾自尽成功。”

一句落寞求死,心哀已绝。李世民深深震撼。一滴不可见的泪由他眼中滴在升平脸颊,滚热的融进她的眼底,因为那里也是蕴满泪水,一缕清澈顺着眼角蜿蜒而下。

他以为,那道泪痕是自己的悲恸眼泪,谁知她在笑,笑自己终于找到理由可以痛快的哭上一回。如果那时升平能够顺利自尽,对李世民终生所留下的记忆不过是个恨字。一定不至今日此地再心伤黯然,甚至连胸怀中的爱有几分几两也被他剜出品估。

升平竭尽全力再次缓缓摇头:“臣妾没错。皇上请去昭阳宫吧。”

李世民身子一震,怔怔看着她仿若不认识般,直至升平背过身去才再次暴怒的起身,用力将她扔回床榻,升平跌撞在床榻上,坚硬的脊背几乎被床榻撞裂。

他脸色阴郁,冷冷道:“好,朕一定让元妃心随所愿,元妃等着朕的好消息吧!”

是夜,未及五月初一,皇上莅临昭阳宫留宿,长孙无垢承宠,翌日赏赐合卺一对,玉枕一双,晋尚书长孙无忌为司徒,赐世袭罔替党项公。

四月三十,皇上临幸韦氏,翌日晋封韦昭仪。赐韦氏先祖修缮陵墓,并赏户邑三千。

五月初八,皇上留宿神武殿,阴氏获宠,晋封昭容正二品,赐神武殿更名毓麟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