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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上肃静片刻,升平心绪难以平静。宫倾之初她为李氏所不容,宫杀之后她为杨氏所厌弃,反反复复,就连升平也记不清自己究竟是谁,抑或谁才是自己。

“你可知,若他们擅意行动将决定定侑儿性命?”升平细细审视侑儿稚嫩面容,轻声质问。

见升平依旧心存质疑,不愿争辩的杨侑利落起身拱手抱拳:“姑母,侑儿是非对错自会分辨,侑儿就此去了!”说罢遽然向后转身,步履踏踏离去。

她恍恍惚惚抬起头,望定侑儿的背影喃喃:“侑儿,此一去,怕是咱们姑侄再难见了。”

几乎可以预料,少年意气的侑儿必然会被杨氏旧党宗室煽动发起复辟起义,惯用强势打压边疆争议的李世民难能纵容,只是不知最终结果侑儿能否逃离诛杀命运。

广哥哥,阿鸾尽力了。侑儿才是大隋皇族顶天立地的皇子,阿鸾以他为荣。

广哥哥,阿鸾愧对了。明明知道侑儿此去不会回返,也无力阻止他坚定向前。

为国家者,必有皇族英魂于其内,阿鸾失德变节已悔恨终生,此生愿殷殷翘首祈盼侑儿平安。

愿他终生平安。

九月初九,重阳登高,念故土前人挂怀永世。

代王杨侑率随邑远赴代国,李世民以主国帝王之尊遥送藩属勤王,据同欢探知,侑儿并未喝干李世民递过的辞别酒,绝然策马扬鞭,离开抚育他十三载的土地。

升平听罢同欢描述景象,坐在栖凤宫望落无尘碧色的天幕的她,心头□,眼底有滚热的泪水涌动。

侑儿长大成人,注定将成为他人案上刀俎。他愤然离去的背影必将成为大唐九五至尊心中的芥蒂。养虎为患,身为帝王最担忧的一幕恰在眼前发生,怎能叫李世民继续容忍?可惜,侑儿少年气盛,全然不懂那个坐在帝王宝座上十几载的人究竟为何顾虑。

蟠龙金椅上的人永不会容许故国宵小复辟,更不会容许他人蔑渎帝王尊严。侑儿自信自身行正体端,却不知允德公胸中肝胆究竟为何。

无论如何,升平还是将侑儿幼年时留下的衣物整齐叠好,放在枕侧日夜摩挲,衣物上残留的奶香使得她沉睡梦中不愿醒来。咿呀学语时的侑儿曾牵动升平的全部注意,近六年的囚禁终还是忽略了少年心思,少了必要的人心险恶的教诲。

岁月流逝如刀,催人老,亦催人成长。

不知,侑儿再归来时,她是否已苍苍白发,牙齿脱落,形将腐朽。

若是那时,她仍独守光阴流逝,随宫墙上琉璃瓦褪尽颜色,便是世间最为悲惨的结局。

她不想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65

65、刃血染裙祭亡灵 ...

书写侑儿结局的战报是由李世民交与升平手中的。战报上字迹犹未干去,她垂首细细看下,居然是侑儿绝命丧讯。

杨侑入代国前寻求代国避难的允德公杨昭自认年高德厚决议朝堂,他在代国周边秘密屯兵数万,并修书与尚未归顺大唐的西突厥联手进犯边境,侑儿入代国后恰逢长孙无忌对抗回纥获胜,十万大军凯旋而归。重兵行至代国允德公违心奉迎,被长孙无忌派遣西突厥奸细睇察通敌札信,隐藏私心的长孙无忌当即决议诛杀故国谋逆狼子以彰唐军威严。

代国地势平缓,丘多地少,易功难守,长孙无忌率万人少部将代国君臣围了个水泄不通。杨氏宗族早已名存实亡,所剩允德公也属酒囊懦弱之辈,拥戴杨侑全因不舍锦衣玉食妄图重拾帝国山河。因他荒唐惹得大军围困,使代国君臣内部互生怨恨,侑儿愤然质问允德公为何擅举,允德公则表白自身不过是为杨氏江山所想。

侑儿为表衷心决议翌日开城投降。却不料,降书递表被长孙无忌当场撕毁,拒不受降,侑儿几近绝望。唐军围困代城无需几日便有信念不坚城内官兵暗中叛变,长孙无忌趁夜率先锋突击攻城,城内饥渴百姓无不揭竿而起投靠天国,城中守卫更因为抵抗饥渴早将厩中战马分食品,大军冲杀进入时毫无抵抗能力。侑儿忿然下令赐死允德王,允德王世子杨庚为父报仇反将侑儿刺死在宝座之上,他割断了侑儿首级交与长孙无忌,辨称谋反一事皆由代王杨侑主持,他与父王才是此次战祸最可悲的牵连者。①

好一场荒唐内讧。

侑儿大约不会想到,他深信不疑的杨氏宗室旧臣如同蹲在自己身旁的豺狼虎豹,随时会将他的幼年性命吞噬。更不曾想到,此一番博死挣扎也不过才维持两个月之久。

升平心底隐隐抽痛,她捂住气闷胸口迟缓躬身向李世民谢恩:“谢皇上成全。”长孙无忌原奏请将侑儿晒尸以儆效尤,幸而魏征为昔日弱徒朝堂上与他面红耳赤争辩,最终皇上容被冠以谋逆罪名的侑儿全身入殡。

李世民抿紧双唇,深邃的双眼几乎看不出情绪波动:“你恨朕吗?”

升平嘴角微微上扬,噙一丝嘲讽笑意,侑儿已死,恨与不恨又能换回什么?她冷冷摇头:“不恨。”

“朕答应过你不会放侑儿去代国。而今,朕食言了。”李世民有些不忍刺激升平,可又不想面对她的无动于衷,“你该恨朕的。”

身为帝王,总喜欢苛求天下人统一心境,他手段严酷也好,他被迫反击也罢,在她心中皆是无法弥补伤害举动。从此不再有侑儿绕她膝旁欢快跳跃,亦不会有侑儿与她争辩杨氏宗室对错,普天之下他无力寻一模一样的侑儿还她,再强求她恨与不恨不觉无耻

可笑吗?

升平迎着李世民的目光,露出许久不见的冷然微笑:“杨氏命运从皇上攻入大兴宫那日起已经注定,侑儿能苟活十三年已是幸。”

李世民怔怔点头,无声无息的转过身,唇间吐露含糊不清的留恋:“朕以为那日你会不舍侑儿来求朕。”

若她肯求他,也许,侑儿不会去代国送死。

升平慢慢走回长榻极慢坐下,她垂目摩挲手中讣文上的字迹,淡淡回答,“因为嫔妾知道,任何人皆无力更改帝王旨意。”

话语已是多余。何必在此时还彼此抱怨孰是孰非。他有帝王骄傲,她就也不会无尊严全力迎合,他为逼她一见甚至不惜放任侑儿铸成国难,还论什么对错。

李世民还想说些什么,殿门外内侍忽然入内,扑通跪倒在地,牙齿不住打颤,“皇上,萧婕妤她......”

升平猛地站起,向前冲了几步,眼前有些发黑,她逼住内侍质问:“萧婕妤怎么了?”

那内侍气喘吁吁回禀:“萧婕妤领圣旨后已然自缢。”②

前所未有的黑暗铺天盖地蒙住升平双眼,同欢扑上扶住险些跌倒的升平。

萧氏去了,竟如此去了。终生颠沛流离,卑躬屈膝承欢新君膝下,从不见她绝望,因丧子才断了活下去的勇气。看来,再多痛苦也比不过丧子之痛分毫,代王伏诛,她固守一生的企盼瞬间崩塌,人生已再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可循。

此时升平不知该哭赞萧氏节烈慈德,还是笑骂她固执痴傻。自那日两人争执后,升平限令萧氏不许探望杨侑,萧氏与侑儿被升平硬生生割断母子亲情。自升平被贬囚禁后不曾见过萧氏,因那道禁令不曾废黜,萧氏仍无法入内觐见代王。她唯能夜夜伫立宫门望着着侑儿身影不肯离去,路间偶遇侑儿却又不是闪躲就是佯装无视,从不上前惹他难过,更怕自己癫狂行径惊吓了他。

护侑儿如同升平的萧氏,也逐步学会默然接受。不想带祸给侑儿亦不想被侑儿唾弃鄙夷。唯盼侑儿去封地立妃后接自己前往,届时母子才能重聚天伦得幸余生。不料,最终盼来的竟是所有梦境俱已成灰。

那个与升平闺中嬉闹玩耍的女子,那个曾想效仿母后统辖六宫的萧美娘,此时选择自缢必是欣然的,身处纷争后宫,看空世事反不如脱离,身留此处越久越难自拔。

升平忽然悟了,全身颤抖着挣扎起身,将侑儿丧讯贴在胸口向宫门冲去。

升平想送萧氏一程。萧氏一生为她所误,终生不能畅快尽然,临别时更因她无一子半女送终,身为同命人的升平必须在送别之时向她忏悔。

李世民将升平狠狠带入怀中,沉声喝令:“不许去,此时你不能出现!”

升平毫不犹豫扬起手掌掴面前阻挡的男人,清脆声响使得他怔住,她立即用尽全力挣脱牵制,疯一般向宫门奔去。

惶惶同欢回过神来,立即冲出去扑倒升平脚下,将她双足以手臂捆住:“娘娘不能去,代王被诬谋逆,萧婕妤是畏罪自裁,娘娘不能再受牵连了!”

此番朝堂皆知代王因谋逆叛乱被诛,萧婕妤此刻自缢,臣官必然以畏罪自裁定论,升平身待重罪囚禁深宫,若出现哭殡必然遭致朝臣口伐其心,届时怕是以死也难证自身清白。

升平浑身颤抖望着同欢,从齿缝中挤出一字一句:“他们是我的亲人,纵使谋逆,我也愿同罚!”

李世民根本不理睬升平心中痛恸,他用力将升平扑住,单臂夹起她孱弱的身子往回拖,发疯的升平用尽力咬住他的臂膀,狠狠用力毫不留情。李世民只是皱眉不语,将她甩回床榻回首对同欢重重吩咐:“看紧玳姬,宫门落锁!”

说罢李世民拂袖离去。

升平在李世民身后凄厉大骂:“为了你的千秋帝业,你可有一丝亲情尚未泯灭?你可知世人穷尽一生珍贵的情为何物?”

听罢升平质问,李世民蓦然回首,阴沉双眼定定望她,长年槁瘦的她如今只剩下一张惨然面庞,美艳容颜在与他两厢折磨时已耗尽老去。他忘却当初的她,她则忘却眼前的他。在他记忆里,升平尤是那个为自己一针一线绣鞋的眉目低顺女子,在她记忆中,李世民依旧是那个隐忍许她天下的桀骜不驯男子。

可惜,此生如此潦草收局,还弄不清究竟爱有几深,人已不得不决绝。

正午光芒罩住他的神情晦暗难辨,他望着她冷冷的回答:“若朕不知什么是情,早已将你碎尸万段!”

李世民恨恨拂袖离去,升平坐在床榻上恨自己必须存活在世。

肮脏龌龊的尘世她早已看透,此时侑儿离去,萧氏自缢,似乎也再没有独自存活的理由。

深夜,雨雾弥漫菱花窗,轻风寂寂,透人心扉的清冷。

升平悄然由床榻坐起身,蹑手蹑脚躲过在殿外值守的同欢,将摆在青石案上的双耳同心宝瓶抱起。

这对宝瓶还是李世民当初所赐天竺国贡品,以昭他对她永结同心,至死不变。如今看来以它结束此生混乱最好不过。

一声清脆声响后,宝瓶坠地破裂,升平颤抖手指捡起碎片狠狠划过自己手腕,那里旧伤未愈新伤再添,凭她狠狠划下的动作,血顿时涌出,顷刻淹没身上寝衣。

同欢听得声响立即冲入殿内,见升平浑身是血伫立不动上前扑住,哭喊求宫外守卫的内侍唤御医前来急救。

一次次,一番番,升平枯瘦的手臂上伤疤叠落,已没有一寸完好肌肤。

每自裁未遂一次,殿内便被宫人细细收走一些瓷瓶,屏风,铜镜,最终连可以捆缚成结自缢用的床寝也被换成无法撕开的厚重锦帛。

升平因流血过多,身体渐渐虚弱,唯能做到的动作就是以尚且能转动的双眼寻找下一个可以致命的凶器。栖凤宫多了几位嬷嬷看守,每日专司负责撬开升平牙齿灌入米汤和滋补草药。

他不允许她死,哪怕他再不想见她,也不许。

同欢除了哭泣还是哭泣,她爬在升平脚下苦苦劝说,万般无奈也只能编织谎言:“若娘娘就此殁了,谁来照管太子?谁来护他天下?”升平虚弱的笑,开启干裂双唇:“他有他的母后,她会庇佑他终生。”

“那是娘娘的皇嗣,怎能放心交与他人?”同欢为激起升平求生意念,几乎口不择言。

升平缓慢昂起头,吃力的望着同欢,“那是她终生保靠,她怎会痴傻去加以陷害?”

同欢见升平决绝知再劝解也无用。

见她无声,升平虚弱闭上双眼:“我累了,为何你们不肯放手?他,她,还有天下人,既然那般恨我,为何还不放手。”

惶恐哭泣的同欢拉住升平的手,拼死不肯放开:“奴婢不恨娘娘,奴婢绝不放手。”

升平无力的手指垂在同欢掌心,只消她松开一点,便会无力跌落。

看空爱恨,其实生死不过一瞬,偏,有些人看不透,也不想看透,仍执着生死不肯放手。

原来,连性命也不属于自己时,想求个来世自由,竟是这般艰难。

腊月初七萧氏出殡,帝许以皇后礼,将其与炀帝同葬,上谥号愍皇后。③

贞观十年元月,而今大唐盛世升平,荣威喧阗,四海友邦无不主动修好,辽阔疆土之内百姓安乐,再无隋时所受苦难,更无南北末期对峙所致纷争。又喜逢皇上不惑整寿,朝臣奏表帝寿诞日应大赦天下群筵京城百姓。此奢靡提议一出立遭魏征为首的谏臣们反对,几番争论下来皇上遂取其中,准京中门阀朝臣入宫同贺万寿,后宫命妇则云集昭阳宫为帝庆延年。

清晨寅时,长孙无垢开始梳洗着装,朝凤发髻戴十二攒东珠的颤尾金钗,两鬓以蕾丝盘凤金络步摇点缀,耳佩十二月明珠珰,再以青黛仔细描绘眼眉,淬炼玫瑰胭脂沾唇,守谨更将长孙无垢从未穿戴过的艳红瞿凤袍和洒金描尾的敝屣裙为她穿好,铜镜中的长孙无垢前所未有的焕发出熠熠艳光。

一旁承乾与高阳正与奶娘宫人们玩的分外高兴,高阳一早已由奶娘带着换上喜庆宫装梳垂耳双鬓,粉红夹袄白狐出锋,衬得俏美容颜粉嫩欲滴,承乾懒惰,杏黄太子长袍虽已穿好,发鬓还未梳整,见母后梳洗偏要偷些发饰插在头上,奶娘怀中所抱的李泰倒不谙外界世事,瞪着幽黑双眼,专心手握奶娘递给他的蜜蜡佛手把玩。

李世民起寝后神态依旧淡淡,先由长孙无垢叩首拜寿,接下来再由三名皇子公主为他贺寿。他笑将几个孩子抱在怀中,高阳更是不住抱住父皇脖颈亲昵:“父皇只许亲高阳,不许亲承乾。”

承乾怒了拉着李世民的袖子不依,似要哭出声来,李世民蹩眉不耐:“承乾是堂堂太子,怎与自家姐妹争宠?”

承乾瘪嘴,几乎放声哭泣。长孙无垢唯恐承乾扰了李世民的兴致,连忙将承乾拉至一旁安抚:“承乾与奶娘去梳头换个发簪,母后一会儿与承乾玩耍。”

承乾原本就是个心事转念极快的孩子,他朝高阳哼了一声随着奶娘入内浣洗。

长孙无垢遣出承乾后亲自为李世民着装,今日大寿需戴十二旒玉冕,玉笄挽髻,玄色长衣绘有朱纹,长衣尾端缀满金丝图龙绣,再以以朱色敝屣长袍垂至地面,佩黑金绶,团龙玉佩。守谨见皇上已穿戴完毕,跪问长孙皇后配何靴履,长孙无垢一愣,李世民回头道:“玄色朝靴。”

守谨听得颜色有些着难,小声回禀长孙无垢:“那日皇后娘娘只定了赤金色九龙嬉海朝靴。”

帝后大典服饰本应由尚宫局准备,几日前尚宫局已然进献今日大典所用服饰给长孙无垢过目,长孙无垢精心挑选衬得李世民心意的衣袍靴履,万没想到疏忽了颜色,长孙无垢神色略有些尴尬:“怎么没有玄色?”

守谨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回道:“尚有金履万福云寿短靴一双是他色。”这本是家常衣装,为退朝后宴请时所用,此刻是上朝接受百官贺拜,自然不能随意穿用。

李世民听得两人对话兴味索然,并不刻意吩咐道:“把朕新年所穿的那双玄色长靴拿来就是。”

守谨应答一声,偷瞥长孙无垢。长孙无垢一笑颌首,守谨得令立即入衣库准备,不久一双长靴已被捧至长孙无垢面前。

此长靴李世民唯有新年穿着,奈何时间已久,鞋子也已有些破旧,金色绣线迎宫灯昏暗光线略有熠熠闪耀,长靴两侧缝隙均已跳脱了线。龙头依旧桀骜张爪怒视前方,迎上龙绣视线的长孙无垢脸色顿现灰白,精致妆容也颓然褪色。

她转递给李世民,“只是有些旧了,不衬得朝服。”

李世民熟稔将长靴接过,面容上并未呈现异常神色,他回身递给她:“与朕穿戴。”

长孙无垢沉沉应声,蹲□与他踏上长靴,守谨与身后一干宫人无不神色尴尬,昭阳宫中无人不知此长靴是庶人玳姬所做,今日万寿大典皇上居然以旧鞋配簇新朝服,确有些不妥。

奈何李世民始终神色淡定,似并未想起此鞋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踩踏长靴后与长孙无垢浅笑:“辛苦皇后了。”

长孙无垢报以娴静微笑道:“臣妾与皇上已相伴多年,从不知何谓辛苦。”

李世民唇角浮起微笑:“纵使皇后喜欢自谦,朕也得衷心夸赞。”

长孙无垢抿唇羞涩转身,拉过高阳和浣洗好的承乾:“去你们父皇那儿。”

高阳颠颠跑过去,果然李世民极快朗朗笑出,他手举高阳在空中抛起,又独留承乾撅嘴不满。长孙无垢在他们父女身后安然露出笑容。

父严母慈,子女双全,此情此景美满得恰到好处,犹如她毕生梦想,几乎让她觉得自己独受上天厚爱。

似乎,他已经忘了她,长孙无垢心底偷偷思想,神情略为坦然。

宫门外已有华盖宝扇等皇家仪仗备好,李世民放下怀中高阳,与长孙无垢彼此正装后,一并被宫人簇拥而出。

升平近来常会做梦。时而是已经过世多年的独孤皇后,时而是因她而死的高氏萧氏,当然也会有五位相貌已经模糊的哥哥们,还有那些被她所经历多的后宫女子们。每一人是一卷画,或浓墨重彩,或水淡笔清,从眼前闪过总不能忘记。

人昏昏沉沉很难醒来,睡得满心疲倦,似乎之所以总撑着口气不肯断,是等待什么时机依依不舍,可究竟在等什么,却连她自己也不甚清楚。

同欢常怕升平就此长睡不醒,便搬来脚踏睡在长榻边,有时呼唤不见应答,同欢便哭着到宫门口内侍处求医送药,升平觉得同欢胆小甚是有趣也曾故意吓过两次,见同欢果然当真,常常青脸紫面哭得无力喘息,升平再不刻意吓她。

没想到,临别时分,居然还有一人真心待她。升平想。

“同欢,我有些口渴,想进些玫瑰露。”提及饮食,升平万分感激李世民,即便在他忘她同时,也不曾苛扣过栖凤宫用度,每日固有尚宫局司膳送来吃食,尽管升平每次所进极少,但,从不曾吝啬。

难得虚弱的升平能主动提及进食,同欢欢快点头,立即回答:“有的。”她忙从偏殿隐蔽小柜里取来一个玫色瓷瓶,以银匙舀出石榴红色的玫瑰露喂升平吞下。

升平咽了几口,气味甘甜芳香溢满唇间,自己主动接过银匙,一点点取出自己品尝。玫瑰露服用完毕,升平似又想起什么,昂首虚弱笑笑:“味道果然不错,只是需配些金瓜缓解甜腻。”

同欢并未察觉异样,忙将瓷瓶收回送到偏殿锁起,升平将同欢无意遗落的汤匙隐在袖口,静静等她取来金瓜。同欢手持银匕将金瓜由内瓤分开,去瓜籽剜出瓤肉,再以木碗盛至升平面前。

升平颌首,从袖口取出银匙交还给同欢,同欢不察伸手去接,三分银匕落在长榻旁小几上,立即被升平面无表情的隐藏手腕下,同欢小心翼翼将银汤匙去内殿锁起,回头端起木碗再度喂升平进用金瓜。

升平细细品尝,脸上露出许久不见的笑意。那笑容意味深长,同欢有些痴愣。

天半昏暗时,两仪殿开奏震耳喜乐,昭阳宫方向更是鼓乐喧天人声鼎沸,两仪殿上方忽现琉璃烟花在夜空幕布上绽放异彩,盛世华景,繁华至极。

侧目张望烟花的升平,茫然环顾同欢:“今日有何事如此喜乐?”

同欢抬手为升平擦拭嘴角,怯怯低了声音:“今日是皇上万寿寿诞,朝官两仪殿赐宴,昭阳宫命妇守岁延年。”

升平默默怔了一下,良久后颌首,“果然是好日子,确实值得喜乐。”

恍惚中,宫门外有声响,“今日乃万寿寿诞,赐团圆寿宴与玳姬,栖凤宫玳姬领之谢恩!”同欢在内应答一声,连忙提衣奔出大殿奉迎。

升平将藏在袖中的银匕悄然拿出,比在自己胸口轻轻划过,那里砰然跃动的心被冰冷的小匕激得猝然抽紧,升平正准备就此按下,已领旨谢恩的同欢去了又回,她当即又隐了银匕虚软的笑:“团圆寿宴赏了什么?”

“都是娘娘最爱吃的,奴婢这就与娘娘用膳。”逢皇宫内苑前所未有的喜事,同欢略显清瘦的脸颊也露出喜色,她抿唇将食盒打开挑出几样置于升平面前。

升平木然的视线扫过面前色香俱佳的菜肴,深深吸了吸味道,露出笑容:“果然都是我喜爱的,同欢,起身与我梳洗吧,怕是他会来的。”

不解升平语意,同欢一怔不解,“谁会来?”

升平吃力从床榻上坐起,双臂支撑身体起身三次,因无力终还是跌回在长榻。同欢见状,忙放下食盒搀扶升平坐在已没有铜镜的梳妆台前。

除了凭借同欢双眼,升平根本无处知晓自己此刻容颜。她迎着同欢露出淡淡笑容:“为我上大妆吧。”

大妆,唯有后宫参加盛典时方才使用,新春,寿诞,册封均有不同大妆应对。大妆,眉需青黛形如远山,敷面则惯用茉莉花簪玉粉,玫瑰汁酿的酒醉胭脂点染双唇,两鬓再以发油凝香。只是这些大妆用具眼前一样也无,同欢根本无法为升平上大妆。

见她有些犹疑,知道并无这些,升平语声轻柔:“以你常用的亦可。”

同欢不由心头一酸,点头将自己粗笨的妆奁搬来。同欢入宫十余载,原本所攒的首饰,妆奁都因皈依佛门散尽,唯剩下几样不常用的留下,如今居然派上用场。

升平挑一把软木梳子将发髻梳起,同欢抬手在身后帮她轻轻挽起,本应以点翠发簪盘紧,奈何妆奁中无一件可以衬升平身份的饰品,同欢只能将自己发髻上的玉簪别在升平发髻上,再寻来皈依佛门前常穿的碧影柳眉长裙为升平更换。

如今升平腰肢纤细得只剩一把骨头,长裙难以穿着,同欢将长裙以丝绦三道缠住,方才不至牵绊步履而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