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头看向坐在马车角落处的顾呈。

顾呈也在看向她。

此时,他就坐在车窗边,一束阳光照进马车。阳光是如此明亮,柳婧还可以清楚地看到其间起起落落的浮尘。

坐在阳光里的顾呈,脸上的茸毛和嘴边剃得青青的胡渣,都可以看清。此刻,那个总是苍白着一张脸,总是以一种冷漠的眼神看着她的顾呈,一只手放在车窗外,微侧着头,定定地凝视于她。

阳光下,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他的双眼也被衬得越发的深浓。他眸光深沉地盯着柳婧,也许是阳光太过灿烂,这一刻,柳婧竟觉得,他的眼睛中,似是藏了千言万语。

他真与六年前相差太远了,不仅长得这么俊了,这眼神,明明是无情之人,却总是专注得仿佛多情到了极点。他这般看着她时,那深邃得宛如星空的眸光,仿佛能把所有的阳光和生命都进入其中,神秘得让人难以抵抗。

柳婧暗叹一声,竟是想道:如果六年前,我知道他长大了会这么招人,一定不会招惹他的…她知道自己,六年前,便是她飞扬跋扈,自信至极,却也只想招惹自己能够震得住的。

第五十九章与顾呈的交谈

靠着车窗,顾呈凝视着柳婧,他玉冠高束,眸中含情,双腿交叉,那闲适而又专注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刚刚做出强掳之事的人。

柳婧收回心神,放在腿侧的右手暗暗握紧后,垂眸说道:“不知顾家郎君把我叫来…”刚说到这里,顾呈便打断她的话头,“叫我顾郎!”

柳婧一僵。

过了一会,她顺从地唤道:“顾郎有事找我。”

久久久久,顾呈都没有回话。

不用抬头,柳婧也知道他一直在盯着自己。

又过了一会,在马车的格支格支声中,顾呈低如弦乐的声音缓缓传来,“你与邓九郎…”吐出这几个字,他的唇便抿得死紧。那一日,那两人披着的长发,一个写字一个磨墨的情景,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直过了一会后,顾呈才继续道:“那日之事,你便无话可说?”声音沉到了极点。

柳婧垂眸寻思了一会,轻声回道:“邓九郎富贵无极,身边什么人没有?他不过以为我是一介儒生柳文景而已…”她想,她与眼前之人毕竟有婚约在身,在没有解去婚约前,自己一个女子与别的男人同处一室,做为自己的未婚夫,是有权利置问的。

她说得很清楚了。

她说,邓九郎不过以为她是男子柳文景。所以,她与邓九郎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吧?

顾呈盯着柳婧,突然低笑出声。

他的笑声很冷,隐隐中,甚至有着一种怒火。

柳婧不明白自己都这样说了,他为什么发火。不过他发不发火,都与她无干,所以她老实地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纤手的手指。

在一阵隐怒地笑声后,顾呈见到一脸文静,没有惶恐,也没有歉意,甚至没有多余表情的柳婧,慢慢闭上嘴。

他向后仰了仰。

马车中,又恢复了那种让人窒息的安静。

柳婧坐了一会,感觉有点闷,便没话找话地说道:“那天我遇到阳子远了。”怕他不记得阳子远是谁,柳婧补充道:“就是那个跟在闵三郎身后的年轻商人。闵府现在落了难,他趁势纳了闵小姑为妾。”因他一直不开口,一直只这么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她,柳婧终于有点结巴了,“闵小姑求我,找你,救她。”顿一顿,她轻声补充道:“她现在一点也不好。”

终于,顾呈开口了,他的声音越发冰冷,隐带讥嘲,“因此,你一见我便迫不及待的替她说话?”他蓦地伸手扣住柳婧的手腕。

他扣得她如此之紧,直紧得她手疼。把她重重一扯,逼得她差点跪倒在车厢中后,他声音冰寒至极,“柳氏阿婧,我们还没有解去婚约!如果可能的话,我也许依然还会娶你为妻…这还没有过门,你就这么大方了?”

他的手紧紧地锢着她的手腕,柳婧根本连挣也挣不动。

感觉到他似乎有点生气,她也不敢挣。

直过了一会,在他慢慢放开她的手时,柳婧才飞快地坐回原处,低着头一边小心地揉着手腕,一边悄悄地看向她。

顾呈一直在凝视于她,所以她这么悄悄一望,便是四目相对。

柳婧飞快地垂下了头。

她看着自己的足尖,过了一会才低低地说道:“阿呈。”

她的声音轻细温柔,隐隐带着种痛苦,“我生下来就得到父母一心的宠爱,我又从小就聪明,父亲一直宠我过了头…遇到你时,我成日里听这个说我天才,那个说我神童,好些人都感慨说我因何不是男子。我听多了,一边得意,一边也气不过,我,我那时觉得,男子能做的,我通通能做。恰好遇到了你,你很有趣,生得又好,对我也好,还很可爱,”最后四字一出,柳婧明显地感觉到马车中空气一寒,她缩了缩头,还是继续喃喃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打压你欺负你,或者贬低你抬高自己。我那时把你骗进匪窝再救和骗进陷阱再跳到里面与你一起挨冻,都不是把你当成傻子,不是想着要戏弄你作践你。我就是想,你我这样好,共过难关后,就会更好。那样,你我分开后,你会一直念着我,等以后我们成了婚,你也就不会变心。”

她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停顿下来。

睁着眼睛,柳婧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双足。

直过了许久许久,她才声音沙哑地说道:“我没有想到你知道被骗后,会那么愤怒…那么恨我。阿呈,其实那天你离去的样子,我一直记了很久,有时做梦还梦见了。你前脚走了,后脚父亲便把我关了起来。我那时被你的模样给吓傻了,也知道自己约摸错了,便任由父亲收了很多我喜欢的书,收了棋谱棋盘。”

又过了一会,她双手捂脸,疲惫地说道:“阿呈,我以前犯了错,对不起你,这几年里,我悔也悔了,教训也受了,现在,我父已入狱,我柳府家道中落,我自己,也不敢再有以前的想法了…”这一次,她声音没落,顾呈已冷笑出声。

柳婧不想听他的冷笑,不想受他的话,便继续哑着嗓子,疲惫地说道:“阿呈,幼时的过错,犯都犯了,我虽一心想改正,也无济于事。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就,就忘了以前吧。”

她轻轻地说道:“我知道你厌憎于我,可这厌憎,犯不着用我们的终身来消磨。你现在这么出类拔萃,真心爱慕你的人也多,我,我更是与她们比都比不得,就,就解了婚约,好不好?”

这一通话,柳婧已寻思多时。现在说出,她句句诚挚,语气认真,态度也端正到了极点。

柳婧的意思很明白,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她也悔了,不管什么样的错,犯不着用婚约来惩罚彼此。

柳婧说出这话后,马车中又恢复了那种让人窒息的安静。

一直没有听到顾呈说话,柳婧悄悄抬头看向他。

让她完全意外的是,顾呈正微微仰着头,他双眼紧闭,眉头紧蹙,薄唇抿成一线,表情似乎有点痛苦?

没有想到事情过了六年,她提起以前之事,他还是这么羞辱。

柳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又过了一会,她沙哑地说道:“我真是对…”

才吐出这几个字,顾呈突然声音一提,厉声喝道:“闭嘴!”

他一直举止高雅斯文,很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这么一喝,柳婧给震得耳朵好久都是嗡嗡直响。她吓了一跳后,马上把嘴闭得紧紧的。

又过了一会,顾呈暗哑的声音传来,“不止是闵氏小姑…另外几女的家族,都是与闵府关系紧密,这次闵府出事,他们都受了牵连。所以,包括闵氏小姑在内,另外的,也都另找对象联姻了。”

另找对象?

柳婧本来聪明,他只这么一说,她马上便明白了。看来那几府出事之时,都找过顾呈,如果顾呈愿意纳她们为妾,愿意援手,他们就不会另做他想。可惜他拒绝了,所以他们只能让女儿另找对象联姻。

想明白这点,柳婧突然想道:不对,他怎么跟我说起这个,他,他这好象是在对我解释那几个女子和他的关系。

不过,这个念头虽然浮出,柳婧却不敢去想。顾呈对她的态度,让她深以为忌,她根本连自作多情的余地也没有。

极致的安静中,顾呈恢复平静的声音传来,“你与邓九郎是怎么相识的?”

“啊?也就是路上识得的。”

听到她这敷衍的回答,顾呈冷着声音煞气弥漫地低喝道:“休要搪塞于我,说清楚!”

柳婧被他喝得反射性坐个笔直,在他紧紧盯来的目光中,她绞着手指,低声说道:“我父亲入狱后,家里欠了很多债…”刚说到这里,顾呈冷漠的问话声便传了过来,“欠了多少债?”

“一千四五百两金。”

这数字一出,顾呈沉默了,过了一会,他放缓了语气,“然后呢?”

“家里欠的债太多,家里唯一的男丁又入了狱,债主打上门来,说要发卖我和小妹。我没办法,便换上男装,假扮成柳文景,应下三个月的还债之期。然后,我赶到历阳,在知道有一批盐货可以下手后,便用调虎离山之计,骗走了那些守卫之人,偷了一船盐。谁知道,我们刚刚把盐藏好,还没有松口气,就遇到了邓九郎,他们正蒙着脸在杀人,我,我给碰了个正着…”

即使是现在提到这事,她还是冷得一阵哆嗦。

就在她冷得缩成一团之际,身前被一阴影罩住,然后猝不及防之下,她被一个怀抱紧紧搂住!

不过那只是一瞬,柳婧还没有反应过来,顾呈便忙不迭的,像是受了惊吓,也像是厌恶了一样,急速把她一放,猛然退后两步。

他重重地落坐回自己的位置,猛然掉头看着车窗外。

直专注地盯了外面一阵后,顾呈优美冷漠的声音才再次传来,“被杀的都是什么人?”

“我不认得。”

“穿着如何?”

柳婧寻思了一会后,把那些死人的衣着胡乱的形容了一下,又道:“我当时吓住了,没有细看。”

“恩,说下去。”

“就这样,当时他拿走了盐,却给了我金,我还了欠债后,又遇上他几次,便这样熟悉了。”

良久良久,顾呈的声音才低低地说道:“事情已过去了。”说了这句似是安慰的话后,他强硬地命令道:“以后不可再与他见面。”这话一出,柳婧却无法回答了。

第六十章此九郎彼九郎

柳婧无法回答,她不能跟顾呈说,她已跟邓九郎签了卖身契。

其实也不是不能,而是这样一说后,她又得向他解释,为什么她会跟他签卖身契,他们是什么时候有这么多纠葛的。现在的她,与现在的顾呈,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她不想向他交待那么多。

而且,刚才他询问那些被杀之人的衣着,也令得她不乐意再深说下去…这两个人,不管谁有什么来头,都与她无关。她只想救出她的父亲,这节外生枝的事,断断不能做。

柳婧这般低下头什么话也不说,那就是在沉默的抗议了…他让她离那姓邓的远一些,她竟然跟他沉默抗议!

顾呈的双眼越发浓黑,而这么片刻,马车中也变得寒冷之极。

柳婧打了一个寒颤后,突然不想再这么与他呆下去:对她来说,他与她迟早要解去婚约的,到时就算相遇也是陌生人。有了这种想法,柳婧连在他面前维持形像的想法也没有。

当下,她垂着眸轻轻地说道:“我该走了。”她也不看向顾呈,伸出头朝着那驭夫叫了一声‘停下’后,转向顾呈,也没有看向他,只是福了福,低声道:“顾家郎君,我得去牢中见过父亲了。”

她曾经向他求助,请他帮忙救出自己的父亲,却被他所拒绝…这对有婚约在身的人来说,显得相当的冷漠无情。所以,柳婧这话虽然说得平常,却实是挤兑顾呈,让他不好强求于她。

在说出这句话,令得马车停下来后,柳婧低着头便跳下了马车。一下马车,她也不向回看一眼,提着步便挤入了人流中,不一会,便混入滚滚人流,不见踪影。

…果然都是那无情之人。

这一边,柳婧一下马车,还真雇了一辆牛车,转身便向监牢走去。

这阵子吴郡着实有点人心惶惶,她到来时,那几个狱卒也无精打采的,见她来了,只是行了一礼便把她送到了关押柳父的牢房外。

那狱卒走后,柳婧扒着铁栏杆,轻声问道:“父亲,这吴郡可有你识得的精通金石雕刻之人?”

柳行舟这阵子吃好睡好,还长了一斤,看到女儿过来,这个年已三十好远的美男子,温文地转过头来,那双凤眼中,满满都是对女儿的慈爱。

听到女儿的问话,柳父先是一怔后,转眼点头道:“有两个。其中一人就在吴郡城中,与父亲有点交情。”

柳婧闻言双眼一亮,高兴地说道:“还请父亲手书一封,我想求他为师。”说罢,她把从街中购得的一堆纸帛递给了父亲。

柳父在这牢中无事,柳婧每次前来,都会带上笔墨书册之类。现在他这小小的一间还摆了一几一榻,再配有这上等监牢特有的天窗,还真有了书房的感觉。

“好。”柳父也不询问,他温和地朝女儿一笑后,提笔书写起来。一边写,柳父一边交待道:“这位赵公是前朝大族,你小时我带你见过他,你说出自己的名字,他应该会喜欢你。对了,赵公还擅长医道,你让他给你母亲诊诊。”

“是。”

又交待了几句后,柳父捧起那封信,吹干了墨后交到柳婧手中。柳婧把它贴身藏了后,又询问起父亲的衣食住行起来。

父女俩说了一会话后,柳婧看了看时辰,见已不早了,正想着要告辞离去时,柳父突然说道:“阿婧…南阳邓氏一族,无论嫡庶本家分支,是统一排行。”

在柳婧迷惑的回头时,柳父看着她,轻声说道:“南阳邓氏,只有一个邓九郎。”

“什么?”柳婧喃喃轻叫出声。

柳父抚着她的头发,轻轻说道:“你这次遇上的邓九郎,便是你小时候遇到的那一个。当年因为你得罪了他,我们一家还连夜赶路,你记不记得?”

柳婧嘴唇有点木,其实一直以来,她隐隐有那么点感觉,可是,可是,她一直都无暇深思…

见到女儿呆楞楞的,柳父又道:“南阳邓氏,在这整个天下间都是庞然大物。婧儿与那邓九郎相处,记得小心一点。”

柳婧低下头来,半晌,她点了点头。

这时,柳父又说道:“婧儿,你从小就聪慧,于奕棋一道极有天赋。庸人走一步算一步,聪明人走一步算三步,你则是走一步算七步。”他认真地看着柳婧,语气慈爱中透着提点,“为父要早知道今天,断不会让你弃了棋道。不过,你现在还小,拾起来应该不难。不管如何,婧儿,你得永远铭记一句话: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凡事走一步想三步,下一着棋,七步之内的变化都了然于心!”

柳婧从小到大,她的父亲只会说她心思过于灵活,而有意压制。这还是第一次,她的父亲对她说,你要学会算计,要步步为营,要处事谨密…

当下,她猛然抬头看向父亲。

对上父亲慈爱中,又似乎了然一切的眼,没有告诉过他,自己与邓阎王签了三年卖身契的柳婧,对父亲的洞彻百感交集。她朝着父亲无声地行了一礼后,这才转身离去。

念着父亲所说的谨慎行事,柳父在见过金石大家的赵公,得到他同意收她为徒后,便提出把他接到家中,给母亲诊病的事。

赵公与柳父乃是君子之交,都对对方心存敬意。在跟着柳婧回了柳府后,才教了她三天雕刻,他便对柳婧的举一反三,记忆超群而欣喜不已。这时的他,成天与这个小徒弟窝在房里玩着那些金石雕刻,哪里还记得回家了?因他淡泊的性格,也对柳婧朝外宣布,说她只是跟自己学医的借口,也浑不在意。

时间在柳婧一心一意学着雕刻印鉴中,飞快地流逝。

转眼二十天过去了。

这二十天中,吴郡城中,一天比一天压抑,柳婧听人说,现在的吴郡城,都是许进不许出。那些豪强官员,更是人人自危。

在这样的气氛中,不管是谁,都变得老实而本份。从那些浪荡子传过来的消息中可以看出,便是喝花酒的官员也变少了。很多红楼还怨声载道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柳婧越发的不出房门了。

如此又过了五天,她接到邓九郎的命令,说是让她前去见他。

柳婧爽快地应了后,坐上了马车,不一会便来到了邓九郎所住的府第外。

此时,已是阳春四月,暖暖的太阳铺在身上,湖面上,一股春意流溢而出。柳婧走在林荫道上,前一次来时,还一片浅绿新绿的树木,这时已是枝叶繁茂,抬眼一看,处处繁花似锦。

她来到邓九郎所在的院落时,他正在院子中弹着琴。

一袭银色衣袍的俊美绝伦的男子,浑如玉树银花,他正低头专注地奏着古琴,在他的身侧,还有一个乐伎和一个乐师,各自鼓瑟弹琴相合。

春风徐来,它扬起邓九郎飘拂在两侧的墨发,它吹起他那长长的银色外袍,令得他既遥不可及,又俊美高贵,宛如神祗…

此情此景,倒似是梦中常见。

不过,这个念头刚刚浮出,柳婧便一惊而醒,她连忙低下头来,红着脸恨恨地对自己说道:这厮不过托生了一副好皮囊,我怎地能想到‘梦中常见’这样不知羞臊的话?

在她一时呆楞,一时咬牙时,一银甲卫走了过来,朝着柳婧说道:“柳家小郎,你且过去吧。”

“是。”柳婧应了一声后,挺直腰背地提步上前。

不一会,她便来到了邓九郎的右侧。

想了想,她还是来到他身后站着。这时,原本流畅的琴瑟相合中,一个瑟音拐了一下,却是那鼓瑟之人弹错了音符。

柳婧朝那鼓琴的乐伎看了一眼,见她脸红红的时不时朝邓九郎瞄过来,不由蹙起了眉头。

终于,在那乐伎第三次出现弹拔错误时,柳婧走了过去。她朝着乐伎点了点头后,伸手把她怀中的瑟抱了过来。

在她抱起古瑟时,众人流水般的演奏自是一断。正专注地弹着琴的邓九郎,抬眸朝她看来。

柳婧没有看向他,她示意那乐伎退下后,自己在她的位置上坐下。素手一挑一拔,一勾一转间,原本还带着几分匠气,和几分喧哗玩闹的院落里,蓦然清光流溢,万丈华光铺泄而出…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柳婧这绝高的瑟乐一出场,四下便是一静,不知不觉中,剩下的琴师放下了乐器,旁边观赏着的众乐伎乐师,都专注地倾听起来。

邓九郎抬起头,他定定地看了一眼柳婧,在嘴角噙起一朵笑后,双手一按,琴音再响。

琴音瑟乐,本来最是和谐,配合得好的,能给人‘此音过后再无音’的无上华美。

而此刻,柳婧的瑟音一起后,众人便觉得眼前的柳树喧嚣,通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轮一泄千里的明月,是那月光下飘然而响的乐音。这种溶声入景的绝妙技巧,一时让他们心旷神怡之余,也油然而生出不枉此生之感。

于这样的乐音中,一缕高雅空旷的琴声飘然而来。琴声宛转,中正,飘荡而起,明明月色如水,众人却只觉得千古轮回,万世桑田,尽在其中!

一时之间,瑟音流荡飘逸,琴声辗转穿梭,周围众人,都是如痴如醉,直到一曲终了…

一曲终了,邓九郎抬头看向柳婧,阳光下,她那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眸,在她白皙无暇的脸蛋上,投射出一个神秘的阴影。当下,他把那名贵的琴一推,站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长腿一提朝着柳婧走去。

第六十一章邓九郎的喜悦

邓九郎大步走到柳婧身前。

他那么高大,直把阳光挡去了半边,被他的阴影完全笼罩的柳婧,慢慢抬起头来。

她刚刚鼓瑟时,神态端严,动作优雅举止间自有一派风流。这一抬眼,却又变成了以前的柳婧了。

于是,对上她重新变得乌黑水润,一看就让人觉得可喜可爱的眸子,邓九郎突然咧嘴一笑,他凑近她,轻轻地说道:“卿因何突然想着为我鼓瑟?悦我乎?思我乎?妻子好合,如鼓琴瑟乎?”

他说,你突然跑来为我鼓瑟,是喜欢我了,是思念我了,是与我鼓琴弄瑟,便如那恩爱夫妻了?

柳婧乌黑的眼越发瞪得溜圆。

她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邓阎王也会调戏人。

不对,他一直喜欢调戏人。只是这一次的调戏,是最正宗的登徒子那样的调戏,对象还是她这个‘男人’。

还有,他以前面对她时,没有现在这般放松…好似她签了那卖身契,在他眼里,便与以前不一样了。

她双瞳乌黑的倒映着他俊美的脸,感觉到他的呼吸之气喷在脸上,柳婧终于红了脸。

红着脸,她吭哧着说道:“分明是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她说,这琴瑟和鸣,分明是朋友相得之举。

邓九郎朝着她涨红的脸瞅了半晌,突然低低一笑。笑声中,他把她的手一抓,说道:“跟我来。”说罢,他牵着她的手,朝着书房走去。

此时这院落里人来人往的,他这般亲亲密密地牵着她,这般大步而行,柳婧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在对上四周暧昧明了的目光时,她耳垂又有点火烧了。

邓九郎却是没有理会,他牵着她来到书房外,走到一侧角落,他打开一个做工精美的木盒,抱出一面古琴放在柳婧面前。

低头抚着这古琴,邓九郎含着笑说道:“这是先秦古琴,名唤‘绿绮’,你看看喜欢不?”径自说到这里,他走到一侧给自己斟了一盅酒,他背倚案几,修长的右腿相互交叉着,一边品着酒水,他一边抬眸瞅着柳婧直乐“你瞅着我做什么?不是让你看琴吗?”

柳婧低头朝那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向他,乌黑的眼眨巴着,轻声说道:“这绿绮既是名琴,自然不凡…这样的琴岂是我能品鉴的?”总之一句,就是不明白他把这上古名琴摆到她面前,是想她做什么。

邓九郎哧地一笑,他仰头饮下盅中的酒,清冽地说道:“谁让你品鉴?我把这琴送给你,你喜欢么?”

几乎是他的声音一落,柳婧的双眼便瞪得滚圆。

邓九郎慢慢放下酒盅,双眼微眯,盯着她声音温柔地问道:“嗯?不喜欢?”

“不,不是。”因惊吓过度,柳婧的声音都结巴了“有所谓无功不受禄。”

邓九郎打断了她的话头“你有功!”对上她迷糊的表情,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签了那卖身契,我很高兴,所以,你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