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渊握着信纸的手倏然收紧,杏眸中神色几番变幻,最终垂下眼睫,道:“劳烦风楼主替我跑一趟落日坡了。”说罢自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递了过去,“将此物交给嫣然,明日晚些时候我再去找她,让她一定要等我。”

风间花接过,正欲转身,想了想,又道:“公子,命里有时终须有,不需太过介怀。”

凤渊却只是轻轻笑了笑,收起信笺,率先下了楼。

风间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她本不是多嘴的人,一切取舍,都以雍和军为先。只是看着凤渊犹豫的那一瞬间,她忍不住想到多年前的自己,那种心情,她明白。

舍得,有得必须有舍,贪心是妄念,他以后必会懂得。

风间花拿着锦盒,一路穿过灯火通明的热闹街巷,眼看着出镇的道路近在眼前,人群中却突然闪出一个人来,严严实实的挡在她身前。这人从头到脚罩在一件黑色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双泛着琉璃异彩的眼睛,身材高大,只一近身,便能感觉到迫人的气息。

她立刻防备的后退一步,双手探向袖中剑囊。

来人却在此时开口:“姑娘可是雍和军的风统领?”

慕容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落日坡率先遇见的人,竟然会是卫棘。

最初的惊讶过后,她顿时有些愠怒:“你跟踪我?”

卫棘并不回答她,只问道:“昨日为何没有来?”

“昨日?”慕容七这才想到前天卫棘临走前说的话,只是她当时根本没想过要去赴约,自然回头就把这茬给忘了。

“我从未答应过你。”她瞥了他一眼,“我很忙的。”

卫棘满脸“你居然敢无视我”的神情,秀气的眉高高挑起,眼看要动怒,但到底忍住了,冷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人。”

“你从出镇到此已有一个时辰,什么人值得等那么久?”

慕容七看了看天边,夕阳已半沉入山峦之间,万丈霞光收敛了大半,脚下不远处的紫霞镇显得有些昏暗,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仔细听来,风中还夹杂着嬉笑的声音。

原来已经这个时辰了,凤渊却还没来。

一转头,卫棘不知何时已在她身边悄无声息的坐下,目光所及,也不知道是远山之间还是脚下红尘,暮光照进眸子,碧色也显得幽暗起来。

这般默默的坐了片刻,慕容七的防备之心不由的给磨去大半,忍不住道:“你这人好奇怪,我跟你素不相识,为何总是跟着我,既然跟来了,又不说话,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里又不是你家,你可以来,我也可以。”

明明是强词夺理的话,他说来却是面无表情,理所当然,慕容七无奈,说了声“随你”,便继续躺下来发呆。

卫棘也不再说话,只是嫌弃的看了一眼身后枯黄的草坡。慕容七侧目望去,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并未长足,轮廓也没有成年男子那般硬朗,整个人却像是一只浑身暗蕴着力量的幼狼,仿佛随时都可能跃起伤人。她将目光移开,却鬼使神差的,并没有开口赶人。

深秋之季,天黑得很快,没过多久,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幽蓝天幕,无数星辰点缀其上,与之呼应的,是紫霞镇上的灯火 ,密密麻麻的汇成一条条火龙,人间天上,真假难分。

慕容七隐隐听到有许多声音正自坡底慢慢靠近,想必是结伴前来欣赏灯市如昼的镇民。坡顶的寂静,反倒衬得那一阵阵热闹的嬉笑声有些刺耳。

卫棘还是不动如山,若不是轻微的呼吸声尚在,简直如不存在一般。慕容七深深吸了口气,蓦的跳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泥灰,淡淡道:“肚子好饿,走了。”

说罢也不管卫棘如何,径自朝山下走去。

身后传来轻捷的脚步声,不远不近,直到快要入镇,耳边才传来卫棘的声音:“跟我来,请你吃面。”

手指触到双剑的剑柄,风间花心下略定,这才开口道:“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黑衣男子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你只需回答我是不是风统领,以及认不认识回风渡一个叫商飞蓬的男人。”

听到那个名字,风间花的脸色一变,低声道:“商飞蓬如今怎样?”

“死了。”

来人的回答简单明了,风间花闻言顿时愣住了,良久,双手才缓缓离开剑柄,抱拳道:“阁下请移步说话。”

刚在附近的小茶店里落座,风间花便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人,阁下是哪位?来紫霞关找我所为何事?”

茶店内燃着火炉,有些闷热,男子拉下兜帽,露出一张略显冷峻的脸,鬓边的黑发有些凌乱,耳上一对猫眼石耳扣在火光下闪着妖异的光芒。

他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桌上,随后五指按住,慢慢的推过来。他的手指上戴着两枚形状奇特的黑银镶宝戒指,指节修长,是一双习武之人的手。

而他指下所按之物——是一枚刻着“風”字的墨玉兵符。

雍和军兵符!

风间花吸了口气,急忙伸手去拿,男子却并未松手,她又暗中加了几分力道,可对方仍然无知无觉一般,只是按着不动。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阁下这是何意?”

男子也不废话,直接道:“若姑娘真是风统领,就请告知慕容七的下落。”

风间花没料到他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愣了愣,问道:“阁下与慕容姑娘是?”

“朋友。”男子道,“确切来说,我是为了找她才会去回风渡,在回风渡遇到商飞蓬濒死,我敬重他是个汉子,便答应替他捎带此物。至于慕容七的下落,你不说,费些时日我也能查到,但是以风统领如今的处境,想必不想欠我这个人情。”

短短几句话,他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的立场交代清楚,风间花沉吟片刻,道:“慕容姑娘的下落我一定会告知阁下,但在此之前,还请阁下将商将军遇难的情形详细告知,这个仇,我们雍和军必须要报。”

紫霞镇著名的羊肉盖面果然名不虚传,虽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铺子,却料足味鲜,慕容七把最后一口汤喝完,满足的添了舔唇,眉开眼笑的拍了拍身边少年的肩膀,道:“此面甚好,卫小弟,我决定交你这个朋友了!”

卫棘却什么都没有吃,只捧了杯水一口口的喝,此时瞥了一眼她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淡淡道:“不生气了?”

慕容七一愣:“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了?”

“方才,你等的人失约的时候。”

“胡说,他爱来不来,我犯不着为这些小事生气。”慕容七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

卫棘跟在她身后,静静的走了几步,突然道:“你要在紫霞关待多久,可会去白朔?”

慕容七停下脚步,转头道:“怎么?”

此时,百姓们捧着牛羊油脂制成的灯烛,纷纷赶往镇外山顶等待吉时狂欢庆贺。人群中,只有他们是在往镇里走。她转过头的时候,摇曳的灯火照在她的脸上,凤眸微挑,眼瞳却是清亮明澈,耳边长发被晚风吹起,尽管布衣素容,却有别样的明艳之色。卫棘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几番变幻,竟然忘记了接话。

“喂!”慕容七见他发呆,走回来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怎么了?”

“没事。”卫棘垂下眼道:“我明日就要回白朔王都赤月城,若是你来白朔,可到王都定王府后的巷子里,找一个名叫卫乾的老伯,他是我的家人,会带你来见我。”

“喔?你在住在赤月城?是何身份?”

“一介平民。”

“你和你娘一起住?”她记得他说过自己母亲是大酉人。

“不。”他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娘已经死了。”

“…对不起。”

“无妨。”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结伴穿过热闹的街道,眼看客栈就在不远处,慕容七才停下脚步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吧。”

卫棘点了点头,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再做挽留。

回到客栈,若若不在,慕容七回房以后也不就寝,迅速收拾了行李,简单易了容,给若若留了一封书信,便翻窗而出,消失在灯火璀璨的人流中。

她和卫棘说,自己并没有因为要等的人爽约而生气。

其实她在说慌。

只是随着约定时间一点点过去,她的心境也从生气失望中慢慢凝定冷静下来,某一刻,冷风拂面,凉彻心扉,她突然决定,不能再等了。

他来迟了,而她想明白了,或许是天意如此。凤渊也好,风间花也好,不过是彼此欠一句后会有期而已,可谁又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呢?

她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就是这样。

“等”这个字,从来都不适合她。

至于接下来去哪里——她已经想好,趁夜前往镇外十里处的边城军营。大酉六皇子慕容野正带军坐镇紫霞关,她也很久没有见这位堂弟了,很想去叙叙旧,顺便通融通融要个通关文书,好光明正大的去白朔王都赤月城看汗王嫁公主这场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大家端午节安康!

下次更新在星期四~

爱情这种东西,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第十六章 惊鸿

大酉六皇子慕容野,虽与当今永安帝慕容铮是一母所生,兄弟性情却大不相同,慕容野人如其名,性子野,心思粗,从小爱习武打架,十二岁就上战场杀敌,如今是大酉最负盛名的少年将军,长年守着彤云紫霞两道雄关,是慕容铮的左膀右臂。

慕容七入宫的时间也不算短,见到这位堂弟的次数却寥寥可数。如今要去见他,贸然以“晏容公主”的名义走正门,那是万万没有可能的;可若是偷偷摸摸的潜入军营,先不说见到慕容野之后他是否会认她这个姐姐,就说这固若金汤的紫霞关大营,她就算武功天下第一,也不大可能悄无声息的打个来回。

慕容七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从藏身之处朝下看去。崖下不远处就是大营所在,将近凌晨,群山还是黑魆魆的一片,偌大的营地却灯火俱明,一队队士兵来回巡逻,她观察多时,竟未发现有空档的时候。

“这小子治军倒是严谨。”她嘟哝了一句,正打算换个入口另想办法,却见不远处的山道上扬起一片尘土,一队车马正缓缓的出现在山隘之间。

她心里一动,又伏下了身子。

这一队车马人数不少,光护卫就有近百人,随车装饰虽不华丽,但马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马车的制式也非寻常商旅可用,车队以大酉旗号打头,显然是来自官家。

她在心里盘算了片刻,慢慢朝着车队前进的方向挪了过去。

如果没有记错,各国前往白朔的使节,应该差不多到紫霞关了…

眼见车马将近,厚重巨大的营门缓缓打开,里头走出一名身穿官服的男子,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早早的站在道路两边迎接。

看那人官服上的刺绣,位阶应当不低,慕容七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只是想到马车中坐着的人,难免又有些犹豫。眼看车马慢慢停下,她只好把心一横,扯下披风,几个轻盈的起落,悄悄的跟在了车队最后。

趁着两方交接之时,她偷偷潜入了最末一辆堆放杂物的马车底部,攀着车轴前进,寻找那辆唯一不会被查验的车子,直到耳边听到一声熟悉的咳嗽声。

借着火把的光亮,慕容七只见身处的这辆马车似乎比方才经过的那些都要宽上一些,卯榫之处做工精致,铜钉也都是新的。她伸手攀住车辕一个轻巧的翻身,直接撞进了车门内。

马车中有两人,年幼的侍童正在煮茶,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慕容七捂住了嘴动弹不得。另一人本在看书,乍一见她,眼中顿时满布惊讶,随即,那些惊讶都化作了浅笑,神情平和,犹如见到了多年故友。

“七七,你怎么会在这里?”

此人正是大酉当朝重臣,文渊阁首辅魏南歌。

这行车马是大酉使臣这件事,也是慕容七猜的。她原本想,若车里真的是魏南歌,也许可以借助他顺利进入紫霞关大营。

可是此刻真的与他照了面,方才想好的借口突然间都忘了。她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清俊眉眼,有些为难道:“我…我想借魏大人的马车躲一躲…”

魏南歌闻言低眉道:“若我说不行呢?”

“呃…”

见她哑口无言的模样,魏南歌忍俊不禁,转身揭开身后挂在车壁上用做保温的软毡,轻道:“过来这边吧,不过在那之前,还请女侠放开我那小茶童,莫要把他吓坏了。”

正如慕容七所料,并没有人来检查魏南歌的坐车,只有人隔着车门客套的问了几句话,小茶童按照魏南歌的授意一一回答了,很快,马车便重新开始前进,慕容七听着营门缓缓合上的声音,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

“七七,可以出来了。”魏南歌转过身将软毡拉开,慕容七探出半个头,见小茶童已经下车,偌大的车厢只有他们两个人,小火炉上的紫铜壶发出的咕噜咕噜的水声。

她将目光移到他身上,嘿嘿一笑:“多谢魏大人,我欠你一份情,改日一定还。”

见她就要下车,魏南歌急忙伸手拦住:“此处重兵把守,你要去哪里?”

“这个嘛…我去找慕容野叙叙旧。”

“既然是找六皇子叙旧,何必躲在我的马车中进来?”魏南歌一句话问的慕容七哑口无言,沉默了半晌,才认命道:“好吧,不瞒你说,我是为了找慕容野要一张通关文书。”

至于怎么要,是偷是抢还是威胁利诱,那就另当别论了。

魏南歌了然一笑:“想去白朔?”

她叹了口气:“什么都瞒不过你。”

“既然如此,何必惊动六皇子?”

慕容七心里一动,手一撑在他对面坐下,眉目放光:“你是说…”

“我为何会来紫霞关,想必七七也很清楚,与其舍近求远,何不求一求眼前的近水楼台?”

话都这么说了,慕容七赶紧从善如流:“魏大人我求你带我出关。”

魏南歌淡淡一笑:“我已经让茶童去拿丫鬟的衣物了,等会儿你在车里换上,便随我来吧。”

魏南歌一行被安排在营地最南处的客驿,身为使臣,魏南歌一早便要和慕容野会面,作为魏南歌随行丫鬟的慕容七只能托腮看着窗外的连绵群山和空阔天空发呆。

按照行程,他们还要在这里盘桓一日才会启程,虽然这样出关可以免去很多麻烦,但跟着大队车马,行动也会受到限制,比不上一个人时的随心所欲。

比如说,由于她不得不装作服侍魏南歌,所以端茶递水肯定是免不了的。

若是换成几个月前,她必定视之为美差,欣然接受且尽心尽力,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再要与他朝夕相对,她还是略觉尴尬。

她依旧觉得他很好,只是再没有樱花树下初见时的心情,于是他的好,就变成了画中的山水,夜空的星月,都是美的,却再没有占为己有的心思,只要远远的看着,也就足够了。

正想着心事,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嫣然姑娘,大人让你去紫霞镇上替他买些东西。”

慕容七闻言转头,只见门口站着魏南歌那个小茶童,手里还拿着一只篮子和一块腰牌。

她心中一喜:“买东西?”

小茶童边点头边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麻烦姑娘跑一趟了,这是紫霞关大营的出入腰牌。”

说着又凑过来低低说道:“大人吩咐了,姑娘别太晚,记得晚饭前一定要回来。”

慕容七心里稍一琢磨,又拿起篮子翻了翻,见里面有张字条,清雅的字迹写了一些熏香笔墨之类常见的小玩意,这愈发肯定了她的猜想,买这么些东西何须一天时间?这分明是善解人意的魏大人给她放假去了。

如此说来,既可以解闷,又可以不用整天对着他,真是好极。

她当即换了轻便的衣裳,借了匹马,在守卫士兵惊讶的目光中中绝尘而去。

骑马前往紫霞镇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在那之前,她想先去另一个地方。

紫霞关持剑山庄,在一代江湖人心目中,已经成了一个即将被遗忘的传说。

当年和鸿水帮,伽叶宫,大梵音寺齐名的名门大派,盘踞整个山腰遥对紫霞雄关的巨大府邸,如今只剩下一片荒草丛生的断墙残垣。明晃晃的日光从远处的雪山顶上落下,穿过挂着蛛网的门窗和柱石,投在被焦黑覆盖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青砖地上。慕容七牵着马在废墟中缓缓而行,遥想当年山庄主人叱咤武林的英姿,忍不住心生嗟叹。

据说这里是被当年还未及弱冠的白朔汗王班惟莲一把火烧掉的,当时的少庄主是娘亲的知交好友,经此一劫,决然离去,娘亲每每谈及,言语间满是怀念遗憾。

她来到了山庄最中心的庭院,这里还留着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树,如今只剩下遒劲的枝干直指天际。慕容七拴好了马坐下休息,正眯着眼睛晒太阳,耳边突然传来“喀”的一声,在这片空荡荡的废墟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一跃而起,顺手抄起一块石头朝着发声之处弹去,随后人也跟着扑了过来。

“什么人偷偷摸摸躲在那里?给我出来!”

石头被轻巧的接住,只见一堵尚未完全倒塌的断墙后出现了一个人,虽背光而立,但慕容七只看到轮廓便硬生生的收住了脚,后退了两步,转头就跑。

“站住!”

声音的主人带着怒气的尾音在废墟中激起一片深沉的回音。

慕容七连马都不要了,一路连跑带窜,溜了好远,才慢慢清醒过来。

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跑什么?

她这才停下脚步,转身对着身后的人大声道:“停!阿澈你别追了,我不跑了!”

话说那天晚上,季澈将回风渡之事告知风间花之后,两人便一同赶到落日坡,可是坡上人虽不少,却并没有看到慕容七的身影。

风间花很配合的提供了客栈的地址,不过客栈里不光找不到人,就连行李都不见了。

季澈当下决定连夜离开,以他对慕容七的了解,既然她确实来了紫霞关人却不见了,那她此时不是去了持剑山庄旧址就是已经混进了白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