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体一软,跪在那岩石上痛哭起来,是她亲手将昕大哥打下山崖的,是她杀了昕大哥的。

“昕大哥,昕大哥,昕大哥——”

景升紧握着美仁乱挥的手,之前她烧的很厉害,喝了药之后,昏睡了很久,这会又出了一身汗,额上的发丝都汗湿了,还做着恶梦,口中不停地呓语,似在求什么人,又在挣扎着什么。

眼下那一声声叫唤,似一柄利刃插在他的胸口之上,他拧紧了双眉,轻唤:“美仁,醒醒。”

抽泣着,美仁抓住一只胳膊,呢喃叫着:“昕大哥……昕大哥……”

景升将她揽在怀中,轻轻地摇着她,在她耳边唤着:“乖,醒过来,从那些不愉快地梦里醒过来。”

嘤咛了一声,美仁紧皱着眉头,终于从痛苦的深渊里拔了出来,缓缓睁开双眼,一张脸由模糊转清晰,是景升。

“景哥哥……”动了动干涩的喉咙,她却发不了音。

“别动,我去倒水给你喝,”景升很快地将水喂给美仁,看着她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轻问:“还要吗?”

美仁虚弱地摇了摇头,问:“景哥哥,什么时辰了……”

“嗯,从昨日晌午之后,你就一直昏迷,烧退了又起,这都亥时了,才又退了烧。”景升轻应,并用干松的软布拭去她额上的汗水。

不知是她还在烧着,还是见着景升照顾她的举动让她有些不知所措,脸颊之上一直都是滚热滚热的。

“我方才是不是做恶梦了?”

“嗯。”

她依稀记得她梦见悦姨,梦见怡素,还梦见昕大哥,好像还不停地叫着他们的名字。偏过头,透过烛光,她见着景升的下巴上隐约冒着好些青青的胡渣。心中难以言语,她垂下眼帘,自嘲: “你看看我,如今落个水,都可以让我病上两日……”

景升道:“别想太多了,好好休息吧。很晚了,我去找侍书和奉剑来伺候你。”

“不要!”坚决的语气从美仁的口中吐出,却是显得那样的无力,“景哥哥,还在恼我?”

景升紧抿着唇,未应。

“呵呵,你以为我愿意吗?除了景璇,这园子里其他熟面孔的都知道我是明经堂的私生女,你是他的次子,若是我有了身孕,别人问起,你要怎么说?你要告诉别人,其实你不是明经堂的儿子?还是你想孩子和我一样,又是一个私生子?”美仁费了好大的力气,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伏在景升胸前不停地喘息。

景升依旧是紧抿着唇,脸上的神情微微松动,将她轻轻放平躺在床上,道:“你还病着,有什么话,等你身体好些了,再说吧。”

美仁不顾身体虚弱,强支起身子,方想再开口,便又软软地伏在景升怀中,这一次她没有放手,而是选择双臂环抱着他,急切地问道:“景哥哥,你会娶妻吗?”

“嗯?”

“告诉我,你会娶妻吗?”

景升皱了皱眉,目光深锁着美仁,为何她不明白,他以为在萧山上帮她穿衣服时说的很清楚了,所以沉默以应。

“不要!如今我什么都没了,身边也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不要离开我,如果连你也离开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要你娶别人!”说着,两行清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下,她紧抱着景升不放手,又接着哽咽道:“我知道,以前一直对你存有芥蒂,可那都是你的错。虽然我不知道我会从何时对你改观,但我会以我的生命起誓,从今往后,我的心里只会有你一人……”

刹那间,景升怔住了,回过神他以指点住她的唇,道:“嘘,你太累了,早些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美仁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紧抓着他的手又道:“景哥哥,你答应我,今生今世你都不会娶别人,你答应我,无论今生今世我变成怎样,你都会守在我身边。你答应我!”

“……”

长夜漫漫难入眠。

望着窗外浅浅的月色下摇曳的树影,景升又望了望身旁紧抱他不放,却因病疲累早已沉沉睡云的美仁,回首之前她的哀求,最终他还是应了。

之前一直不应她不是他不愿,而是怕做不到,以目前的情形,他的人不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当今圣上,他不能给予她太多的承诺,他不知是否真的如诺言一样可以守在她身边一辈子。

但无论怎样,无论她心中还装着谁也好,当他是可以为她驱除体内邪功的任何男人之一也好,亦或是无依无靠了才想到他也好,他还是应了她。

就像今夜会留在这里,也是应了她。

深吐了一口气,他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定没有再烧了,才放心地拥着她,闭上了眼。

次日,当美仁醒来的时候,景升已经不在了,她的先是松了一口气,之后又是一阵失落。昨夜的事,她记得很清楚,她想她是疯了,病糊涂了,才会那样要求他。

将脸埋在被子里,依然还可以感受到他留下的气息。

不一会,侍书与奉剑进了屋,伺候着她梳洗,她却想沐浴,因为昨夜一夜流了太多汗,身上粘湿湿的,很不舒服。一切打理好之后,换了干净的衣裳,用完早膳之后,她又钻进了被子里。 

似乎这一场病将她的气力全都带走了,接连着几日,她一直都躺在床上,偶尔会在屋内转转。景升白日里很忙,直到晚上才能抽出空来看她。她会缠着他,要他陪她,他只能叹着气,待到她睡熟了之后,才会离开,继续着自己的公事。景璇就象是忽然间消失了,再没有来烦过她。

奉剑总会有意无意地告诉她,景升自来了江南就变得异常忙碌,经常会处理公事到很晚,有时甚至会彻夜不眠,他房内的灯一亮就是一夜,下人们偶尔经过时,都会瞧见窗上映着他伏案的剪影。忽然,某一日收到一封信之后,便丢下手中的所有事,急匆匆忙地离开了,这一离开便是两日,再回来的时候,便是将她带回了陶然居。这几日,他为了她的病更是劳心劳力。奉剑说,那日她落水,从未见过将喜怒之色轻易现于脸上的二公子将她救起之后,一副像是要杀人的模样,吓坏了所有人。景璇当场就被他奉命给关了起来,直到她醒过来的那日,才给放出来,但二公子命令,不许景璇进这里打扰她休息。

是夜,月光与烛光交织。

铜镜内,美仁盯着那张削瘦的脸,忆起这几日来每晚都守在她身边之人,似乎比起她的也好不到哪去。侍书说他来的时候,她睡着了。不知眼下,他在做什么?

拿起狐裘披风披在身上,她便出了屋门,好久没有出屋门了,这会儿真是身体乏力脚步虚浮,走路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入夜的寒风刺骨,冻得她直哆嗦,摸索着往他的屋子方向步去。

果真,如侍书奉剑所说,他屋子的灯还亮着。

门未关严,美仁轻轻地推开屋门。

里屋,他正埋首于案前,奋笔疾书。

忽地,脑中有了一个捉弄他的念头,她放轻脚步,悄悄地绕至他身上,双手刚蒙上了他的眼睛,孰知身体一轻,她便被他抱坐在了怀中。

第十六章 谁主沉沦

美仁抬眸细看着他,没有在他脸上看到预期中的错愕与震惊,倒是见着一副怜惜的神情。他的双眼深陷,布满了血丝,应该是日夜操劳吧,令他看上去非常疲惫。美仁心中微颤,一股怜意自心底幽幽升起。

他捉过她已被冻的冰冷的双手,合在掌中暖着,语气似在责备,却是万分怜惜:“你身子还没康复,这么晚了还跑过来,天寒地冻,倘若再病倒了怎么办?”

浅浅一笑,美仁将头依在他的肩上,道:“是不是我一进门的时候,你就猜到是我了?”

“嗯。”嘴唇轻贴着她的发丝,他轻应,且不论她的脚步声,他早已耳熟,但凭她身上特有的馨香,更是让他难以忘怀。

以手轻触他的脸颊,美仁皱了皱眉,道:“你好像比我更像个病人。”

这突如其来的轻触,让景升浑身紧张,颤着声:“怎么会?”

“不信?那你看。”美仁从怀中摸出那柄弯刀,头依着他的头,对着上面的铜镜照了起来,“看到没有,双眼凹陷,满目血丝,嘴唇泛白。”

景升一把按下她的手,道:“我又不是女儿家,急着去相亲。”

美仁轻嗤一声,道:“今后,若是我无聊了,我可不可以常来你这里坐坐?”

景升轻点了点头。

“不论白天黑夜?”

景升又轻点了点头。

“你说我们俩这样算不算是偷情?”

偷情?景升轻蹙了蹙眉,反问:“你觉得呢?”

“嗯。”美仁含笑应着,又道:“你不觉得南唐那位后主的菩萨蛮很应时应景吗?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是不是?”

其实只不过是个玩笑罢了,可景升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美仁撇了撇嘴,突然想到那日景璇说他前些日子夜夜去倚笑楼,还有过将姑娘带回陶然居的事,转念,她决定换种方式揶揄他:“这几日你怎么不去倚笑楼过夜了,也不把姑娘往回带了?”

眉头蹙地更紧了,景升轻捏了一下她的下颌,道:“你听谁说的?”

她努力地嗅了嗅,又道:“咦,屋子里好像有脂粉的香气。”

“脂粉香味究竟是谁身上散出的,相信某人会比我更清楚。”

“是吗?”美仁执起衣袖闻了闻,好像那香气的确是从她身上散出的。

“面对我,是不是让你很紧张?”景升挑了挑眉。

景升的话一语说中了美仁的心事,她是好容易鼓起勇气,才来到这里。抬眸正视他,她咬了咬唇,半晌,正色道:“闭上眼。”

“做什么?”

“叫你闭上就闭上。快点。”

美仁见着他瞌上了眼睑,细细地审视了一番,他有一双浓密好看的睫毛,挺直的鼻梁,薄而好看的嘴,曾经她就说他就算闭上眼也是一副诱引良家女子的姿态。

眼下,她就是那个被他勾引的非良家女子。

她将脸贴向前,感受他呼出的热息,轻咬了咬唇,便将唇贴上了他的眼睑,感受到他的身子一僵,她便伸手紧紧地环住他。

唇,向下,她亲吻着那在不停颤动纤长而浓密的睫毛,霸道地说着:“你再睁开双眸,那里只能有我。”顺着再往下,唇轻点了他高挺的鼻梁,又道:“这儿今后只为我呼吸。”她感受到他扶在她腰上的手施了力,轻笑着,再低头,便轻啄上了他有些微颤的双唇,道:“这儿永远都只属于我。”说完,她便毫不犹豫地吻住了他。

景升怔住,仿佛这一切都是在梦里,他不敢睁开眼,怕一睁开眼,这梦就消失了。

紧紧抱着美仁,景升动情地回吻着她,两人细细地纠缠。

一切就像是隔着一层纱一样,想看却看不清,他只能感觉到他像是在吻饮着花瓣上的晨露,经过一夜凝结,汲取了日月之气,才会有这样甘甜,清漓,香醇。

许久,景升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的红唇,瞧见她脸上布满了红晕,双眸紧闭,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惹人怜爱。

不一会,那如扇的睫毛打开了,她笑着便又窝在他怀里,道:“这次我没有忘了呼气。”

“嗯。”双眸迷离,他含笑回应。

她似乎又回到了萧山之上的她,热情地让他难以自拔,沉沦,再沉沦。

美仁轻瞄了一眼桌案上的一叠公文,上面好些朱砂笔记。她知道,景升如今是为赵恒卖命,之前她有问过他皇帝封了他什么官职,他戏笑着告诉她,他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御用闲人”,没有任何官职,只要是皇帝有需要,让他去哪,他就得去哪。

“还在为他卖命?”她问。

“嗯。杭州管辖内有人私设茶场和贩茶交易,以致好茶都冒禁卖给了私茶商,上缴官府的都是坏茶、伪茶,让朝庭损失了一大笔税入。”景升道。

出了茶寇,其间还与京中有好些牵连,存在着一些很棘手的关系,否则赵恒也不会想着让他暗中调查的方式。

美仁抬首,对上他的黑眸,又问:“那查到了吗?”

“嗯,有了眉目。”

“哦……那你会去倚笑楼是不是也为这事?”

“嗯,不过多亏一个人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哦?看来帮你的人很多。”

“你怎么不问我那个帮我的人是谁?”

“你的朋友那么多,我岂会知道是谁?”

“那这是什么?”景升将几张纸递至她眼前。

美仁扫了一眼,那正是她找人去查的一些情况。说来都要怪奉剑那个多嘴的小丫头,知道了他的事之后,她只是觉得在这里的日子很无聊,帮帮他而已,不就是以她独特的方式联系一些人罢了,反正又不要她去探消息,只要给银子就好,当然,这笔银子还是从他身上扒出来。

无视那几张纸,美仁瞄了一眼桌上那些纸张,他的字迹苍劲潇洒刚劲有力,一时心起,道:“我要你写几个字送我。”

景升挑了挑眉,问:“什么字?只要不是那首金缕鞋都可以。”

“当然不是。嗯,我想想——”美仁笑着,想了一会,便道:“步摇金镶羞蛾敛,染云腻鬟妆新颜,绣罗斜遮启檀点,纤手时掩笑拈靥。”

听完,景升弯了弯唇角,执起毛笔,轻沾了墨汁,不一会,便写好了这首诗。待到纸干,美仁扬着笑意,将那张纸叠好收进衣裳内,道:“我要将它绣出来,不过你可别指望我会绣了送给你。”

轻笑一声,景升将她的纤手抬起,透过火光,瞧见那那纤指之上,留下了好些被绣针所扎的痕迹,道:“我以为你什么都会的,却没想到,你竟然不会刺绣。”

“她没有教过我,也不让我学……”一提到悦姨,美仁脸色变得黯然。

“她?”

“没什么……”

感受到她的排斥,景升便不再提,轻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要。”美仁的双臂缠上景升的颈项,享受他宽阔胸膛带来的热力。

伴随着怀中佳人女子特有的馨香迎面袭来,景升双眸迷离了起来,哑着嗓子方道:“你确定要留下来。”

“嗯。”

“那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地分半张床给你。”

“真的就半张?”美仁调笑着揶揄他。

“嗯,是不是半张,试过才知道。”他将她横抱起来,往床榻走去。

美仁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同样的事在萧山她便不知廉耻地做过了。

景升轻轻地将她放下,细看了她一会,四目相视,“和上次一样,你没有机会了。”

美仁含笑看着他。

随即,他低下头狂吻着她的诱人红唇。抵挡不住这份激情,她忍不住闭上眼睛,双臂有如蔓藤一般缠上他的脖子,这个动作加剧了他吻她的力度。两人唇齿相依,舌头彼此缠绕在一起。

心慌乱地狂跳,思绪逐步地紊乱,莫名的骚动在体内快要爆发,她感觉到自己的每一根神筋因他的吻而起了变化。

许久,景升放开了她,坏坏地笑着:“你还病着,要好好休息,不易太过于劳累。”

美仁整张脸窘得像红透了的樱桃,恼羞地将他压倒,封住了他的唇,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

今夜,或许是她想试着醉一次,醉酒的人不必清醒,不必顾虑太多,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要去想,所以放纵吧,又何妨?

天还没亮,美仁便醒了,微微偏首,盯着一旁还在熟睡的景升,聆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起身,穿好了衣裳,轻轻地下了床,见着没有惊醒他,便舒了一口气,悄悄地离开了。 

待到美仁出了门,景升便睁开了双眼,其实在她醒之前,他已经醒了。他却没想着她居然会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心底深处隐隐抽痛,或是正如她说的一样,她正提着她的金缕鞋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