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时机稍纵即逝,她没法再动手了。如此祸患,留着,或是不留,应该也不会奈何到紫虚帝君。

守将将信将疑地走了,计都星君的脸上又恢复了阴狠之色:“仙子,我们也不必再继续兜圈子了,据我所知,当初你给紫虚帝君指明了一条进入冥宫的良计,厚此薄彼可不是好事。”

原来是为这个。

容玉翻转手心,一连串的上古文字萦绕在她的指尖,不断飞速地旋转变幻:“你若是想要,也无妨。”

计都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古文字,顿时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就被放在面前,近在咫尺,他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忽然觉得元神深处被灼痛着,有什么无情地留下烙印。

那一个个上古文字烙烫在他的元神深处,似乎正慢慢游动着。

容玉松开手,冷淡地开口:“现在,你想要的东西,已经有了,望星君好自为之。”

计都星君脸色惨白,那些庞大的上古文字里,大多数都是他所不熟悉的,一下子被灌输进这么多,他只觉得头痛欲裂。他忍着疼,缓缓道:“恭送仙子。”

容玉转过身,微微冷笑:她留给计都星君的,和留给紫虚帝君相较,还少了几句关键的咒文,他根本无法靠近冥宫,一旦强行靠近必会仙元破碎。可他不会知道。等他慢慢地将那些陌生的古文字全部吃透,必会为冥宫中浩渺如烟海的天地奥秘而着迷,但是永生永世无法靠近,苦求不得。

黄泉道,夜忘川。

烟波寂寥,远望无边,便如这人世变幻。只因这变,才有命数里的奥妙之处。

容玉缓缓踏在船上,船身连一点晃动都没有,船头的引魂灯火光如豆。掌船的鬼差摇起了船橹,驶入那平静无波的黄泉道。

她想起上古时候,征战不断,黄泉道便是被战死者的尸骨堆积而成。她现在看到的是无尽碧水、青山迢迢,在从前却是生死场。

小船驶过奈何桥,孟婆递来一碗忘川水。

那里有鬼魂在哀哀哭泣,它们不想忘,呢喃着未了的人事。容玉接过忘川水,看也不看便一饮而尽。

孟婆道:“若是它们都如你一般干脆,就好了。”

容玉苦笑着摇摇头,她没有心,饮或是不饮都没有差别。她面对的是七世轮回的刑罚,只有安然度过七世后方才能够成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凡人。

小船过了黄泉道,鬼差便将她放下,接下去的忘川,只有她自己慢慢横渡。

容玉踏进水中,忘川水渐渐淹没到她的颈。她开始觉得有些冷,她看见有人溺亡在水底,变为鬼尸。那些都是心里有太多放不下的人,这颗心太沉重,才不断下沉。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天边渐渐显出夕阳来,如美人腮边那一抹脂粉色。那胭脂越来越浓,又好似生死场上铺天盖地的鲜血。

但她还是在夕阳逝去前走到了尽头。

她缓步走上岸边,一望无际的幽冥之花开得正是明艳。不知怎么,脑中突然浮现出绿芜的笑脸来,她歪着头,嘴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她说:“仙子,幽冥之花又叫相思——花不见叶,徒留相思。”

容玉低下身,静静坐在一块圆石上。

玄襄赶到时,便一眼看见她坐在圆石上,身边俱是艳红的幽冥之花。他抖落虚无上的血珠,缓步走上前。

夕阳已经完全隐没,而夜忘川上却是鲜红一片,几乎被鲜血浸透。

容玉整理了一下白衣,回首道:“你还是来了。”她也许是在等待,他来或是不来其实也并不重要,只是给自己的一个交代而已:“我马上,就可以成为一个凡人了。”

“凡人的一辈子便如蜉蝣,浅薄而脆弱,当一个凡人有什么好?”

“凡人有心,而我没有。”

玄襄震了一下,语气平平:“我知道你没有心——”

容玉打断他:“这就足够了。”

什么够了?

玄襄却不想再问,他也的确是累得厉害,夜忘川下的鬼尸无数,他就如在上古征战,一路杀戮到这里。

容玉轻声道:“我那日去改写命盘,却发现一件事。如果我非执意逆天而行,而是进入冥宫,一切都会不同。包括你的命数,这些都会不同。”如果她没有分一半修为给玄襄,他便会在那块荒芜之地自然化人,他不会遇见未央,璇玑一族不会为他而覆亡。他将成为邪神一族的战神,成为廉商的左膀右臂。他的命定之人,是琏钰。这些都是她在南天门外的观尘镜上看到的。

玄襄看着她,反问:“那又如何?”

现在才说这些,已经太晚。

容玉抬起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侧颜,她透亮的眼底终于蒙尘:“我也想……如你所愿。”

玄襄想抱紧她,却还是克制着没动。

容玉定定地重复一遍:“我很想。”可是那毕竟只是想想而已,她是不会有感情的,一切只会徒劳。

而她的时间已经不够了。

容玉转过身,缓步往前走。幽冥之花铺就的路,殷红一片,每走一步便有汁水溅上衣摆,触目惊心。

玄襄停步不前,忽然道:“你曾说过,仙与妖最大的不同便是悲悯之心。”

容玉停下脚步。

“……可你又何曾对我有过悲悯?”

容玉垂下眼,重新迈出步子,一步,两步,三步,渐行渐远。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总有一天,你会忘记我的。”也许十年,也许百年,或者千年,一定会淡忘。回想起来只会觉得可笑,为何会喜欢上这样无心无情的容玉。

七世轮回是惩罚她改变天命。

容玉睁开眼,这是第一世。头顶有稚童的声音响起:“这乌龟可以长命百岁吗?”立刻就有大人来制止童言无忌:“小孩子别乱说话,这是佛前玉池的神龟啊。”

容玉闻言,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趴下不动。

她心如止水,有的是耐心,也许几觉睡醒已是百年身。

第二世,她是阴暗角落里的蟑螂。

容玉当蟑螂也是淡定的,当蟑螂总比龟来得命短。对面的臭虫蟑螂迎面涌来,如此焦急,必定是被人踹了老巢。容玉不紧不慢,朝着相反方向而去。

眼前突然一黑,总算没辜负了她。

蟑螂命很短。

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周围枝叶蔓蔓,这回却是当了一回飞禽。

她摇摇摆摆地跳上纤细的枝头,又被叼回了窝。

底下有刚散学归去的小童,仰着头往上看:“你们看,树上有一窝麻雀。”

小童奔来走去,找出了弹弓,对准树梢。飕飕几声,石子全部落空。容玉叹息那些小童准头太差,也感叹命数果然是玄之又玄的,她就是站着让他们瞄准都打不到。

七世轮回的规律总是十分苛刻。若是蟑螂也罢,成不了妖,就算侥幸成了,也不会翻出什么花样来,可现下是麻雀,她真怕成就一段人妖孽缘。

容玉看准了一颗石子的落点,跳了几跳,正好把自己送到下面。她直接摔下了枝头。只听底下小童叽叽喳喳道:“这只傻鸟,居然是自己撞上去的。”

第四世却变成了兔子,而且还是一只美貌的兔子。

容玉对着水波看自己的雪白皮毛,忽然听见身后细细飕飕的动静。她回头,看见一只黄皮子。她不逃,反而狂奔到黄皮子的面前,那黄皮子被她吓了一跳,往后跳开几步居然逃跑了。

容玉叹气,跑出几步,迎面又见到一头灰狼。她同样狂奔向灰狼,两厢对峙片刻,灰狼的喉间发出粗重的低吼,作势欲扑。容玉又上前一步,那灰狼竟然也夹着尾巴掉头跑了。

真是岂有此理。

容玉追着灰狼不肯放,突然前面狂奔的灰狼哀嚎一声,草木晃动,它掉进了一个陷阱。容玉收势不及,也跟着冲了下去。

弥留之际,听见头顶上有猎户啧啧称奇:“还头一次见到兔子追着狼的……”

第五世的容玉正欣赏着自己映在被水波磨得光亮的石上的身影。她原来看什么都是一样,丑点美点根本没区别,可她现在居然开始能够分辨出其中的奥妙之处。她投胎成了一条美丽的锦鲤。

不管她躲在哪条石缝附近,总有鱼会找到她,在她身边徘徊献媚。

她受不了地靠在池边透气,正撞见一张脸。那少年公子披着厚厚的明黄色袍子,白白胖胖好像一个肉团,指着她道:“爱卿,你瞧这锦鲤生得如此美貌,可是山间妖精所化?”凡人对精怪多半好奇,才会有那些精怪化身为美丽女子的民间传奇。容玉不屑地回到池底下。

是夜,一池水被放干,所有的鱼无一幸免。那个时常跟着肉团少年的少女突发奇想,觉得池子里有妖精勾人,她要先下手为强。

容玉在脱水之际只想到,居然还会有如此愚蠢的凡人。

容玉跌跌撞撞一路轮回到了第六世,一切都好。

她甩着雪白的尾巴,蹦蹦跳跳地穿行在山林间,居然还是轮成了走兽。眼前有一队人骑马而过,她看准了,朝着马蹄下奔去。

只是马蹄还未落在身上,忽然尾巴一疼,被直接拎了上去。

眼前的男子容貌英俊尖锐,便如出鞘的利剑一般气势逼人。容玉辨认了片刻,顿时僵住了。可还没等她恢复过来,另一只手就拎走她,头顶有声音传来:“无命,你抓这只狐狸作甚?”

容玉被吓到了,背上的毛全部炸起。

那双含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明亮而优美,的确是一张风情万种的脸。他把她托在臂上,转头道:“就算当下酒菜都嫌肉少。”

容玉拼命扒着他的衣袖,想挣脱了逃跑。

“君上,我是看这狐狸的皮毛挺好。”

“这么小,扒下来的皮毛又有何用?”这声音带着笑,“不过好似它能听懂我们说的话。”容玉又被拎着尾巴提起来,正对着他的脸:“既然能听得懂,那也该离成妖不远,跟我回去可好?”

容玉连惊带吓,各种陌生的情绪都涌上心头:这个手臂千人枕朱唇万人尝的水性杨花的男人竟然准备带她回去养成禁脔。

她的目的是尽快结束这一世,却不是打算从妖开始重新修炼。

入了夜,容玉偷偷摸摸从窗子缝里钻了出去,正想狂奔,突然眼前一黑。有人走上前,拎起她渐渐失去意识的躯体,声音陌生:“这狐狸毛色倒好,正好剥了皮做个手笼。”

ch.23

最后一世,她终于轮回成了一个凡人。

她出生时候乌云压顶,预兆不祥,生身父母听信了算命先生之言,在她三岁那年寄养到灵山上的道观。

此后接连几日暗无天日,时有雷鸣闪电,却未曾落雨。凡间各地俱有流民j□j,天下陷入战乱之中。

容玉知道这并非不祥之兆,而是九重天庭同邪神的交战进入关键时期。她扑腾着小小的手脚,踉跄学步,她此刻已是眉目如画,能够看出将来必定出落成绝色。道观的观主拉着她的手,微微叹了口气,如此乱世,有这样的容貌,必成负累。

容玉长到七八岁时,就出了家。

她知自己的第七世必定坎坷,只有远离凡尘,才能少有差池。

她此刻得偿所愿,成为凡人,有了一颗心,对于是否能够接触红尘世间,她其实并不在意。

一日晚间,容玉挑灯夜读,她这几日正读着本朝一本笔记小说,蜡烛芯子爆开,落在书上,正好将一个玄字掩盖。她眼角一跳,喃喃道:“玄襄……”

“三位仙君相请,本君自然不会不来。”玄襄一袭黑色金龙纹云袍,遥遥向对方示意,“只是,不知道三位可想好败走后的粉饰之辞?若有需要本君代为遮掩的,定不会推辞。”九重天庭自开战以后,便节节败退,就是少有聚首的三位九宸帝君也相携而来。

他本不会理会私底下的战帖,只是这三位帝君名声正盛,以紫虚帝君为首,元始长生大帝居中岳,应渊帝君最末,却从未有过三人联手的时刻。这样的对手,他身为邪神,那骨子里好战的天性便被完完全全地勾起来了,更何况只要他不败,就能重挫天庭大军的士气,自然如约应战。

元始长生大帝沉下脸:“玄襄,你果然狂妄!”

玄襄却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倒是无命冷冰冰地开口:“君上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

元始长生大帝踏前一步,仙气逼人:“多说无益,这便出手罢。”

“彦卿君,你这是打算打头阵么?不如你们三人都一齐上,这样胜数还能高些。”玄襄仪态闲雅,从剑鞘中抽剑而出,衣袖猎猎,风华万端。

元始长生大帝的脸色顿时黑了黑,他的名字本有些哀愁纠缠,几位知己相交之间相称也罢了,却被玄襄语带揶揄的叫出来,那滋味可就不妙了。

只见紫虚帝君微微一笑:“玄襄,你手上的剑可是当年容玉仙子的兵刃,嗯,得不到人,对物相思也挺好。”

他话音刚落,便见玄襄旋身一剑,一道凌厉的剑气在他们面前划出一道深痕。玄襄虽被激怒,又立刻收拾起情绪,轻轻一笑:“离枢君不会想就这样比口舌之快罢?”他转过头看着无命:“等下不管情形如何,你都不可出手,可记住了?”

无命低头道:“是,君上。”

元始长生大帝将手中的七曜神玉抛出,捏诀喝道:“收!”神玉光华耀万丈,如耀目天雷,刺得人不开眼来。玄襄微微眯起眼,一剑掣出,便听不断有碎玉落地之声,叮叮咚咚的甚是好听。神玉的光华犹在,却隐约有紫气破空而出,摇摇欲坠。

紫虚帝君眼神一黯,仗剑从左侧刺去。

应渊不由呆了一下:“离枢君,你——”九宸帝君之首便是紫虚帝君离枢,他原来以为他会自顾身份,说什么也不会和别人联手围攻玄襄,却不想他竟然这样做了。

紫虚帝君被玄襄的剑芒逼开三步,退到应渊身边,简短地开口:“非常时期,这一战我们只能胜不能败,如不联手,就毫无胜算。”本来三人车轮战玄襄一人传出去已经不好听了,若是平局那更是惨败无疑。玄襄一剑挑开七曜神玉,那神玉撞在剑锋,在耀目光华后竟直接落在地上,化为石头般的死物。他甚至还有闲暇瞥了应渊一眼:“我本听说应渊君虽居于九宸帝君最末,却是少年有成,今日一见,不过妇人之仁、优柔寡断之人而已。”

应渊不由握紧了拳,他自少年时候便被颇多非议,仙者皆道,若不是应渊君同神器地止气息相合,便是修一辈子也成不了帝君。纵然他想出人头地,前有紫虚帝君,后有元始长生大帝,金玉在前,的确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以追上的。

只听玄襄轻笑一声,剑光漫天:“这是第一个。”

元始长生大帝暗道不好,却已经来不及闪避,被一股魔气束缚住手脚,虚无的剑锋径自破入他的胸膛。他无法,只得用右手死死抓住剑身,不让它再前进或是后退半分。而此刻,紫虚帝君趁着间隙,一剑刺向玄襄背后。

元始长生大帝狠下心,宁可废弃了自己的右手,也要让玄襄无法撤剑回防,让紫虚帝君这雷霆一击成功。

玄襄自然知道他的打算,却用力将虚无往前一送,笑意凉薄:“本君真是……感动于三位仙君的情谊啊……”

他身形一偏,紫虚帝君那一剑便从他的衣袖下穿过,朝着元始长生大帝的心口而去。眼见着元始长生大帝就要血溅当场,却见一道白光从元始长生大帝颈上的异眼升腾而起,一个清淡的人影挡开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剑。那人影只是虚幻,隐约可见长发迤逦,美人如玉,玄襄却是看得一愣。

元始长生大帝颈上那颗异眼咕噜噜滚落下来,滚向角落。他紧咬牙关,奋力朝着玄襄的心口破去——他只有这一次机会,趁着玄襄分神的时刻!他感觉到手上的温热,满目鲜红,不由纵声长笑:“玄襄,原来你的血也是热的!”

玄襄一把捏住他的手臂,只听咔擦一声,元始长生大帝的右臂被废。

而身侧的紫虚帝君和应渊帝君又已出手。玄襄在瞬间理清厉害,便是拼着重伤也一定要再折损掉一人,而那个最薄弱的环节必定在应渊身上。玄襄抬起右臂阻挡紫虚帝君的一击,左手却按住胸前的伤口,鲜血滴滴落地,化为欲直飞冲天的血雕。

血雕凄厉地鸣叫,振翅飞快地穿透应渊的胸膛。他被重重抛落在地上,想爬起来,全身却已被魔气侵蚀,只是痛苦地抽搐,眼角有血痕不断流下。他伸手在地面上触摸着,似乎要找到他遗落的兵器。

而原本落在玄襄右臂上的那一剑却迟迟未落,他只听见无命在近处道:“君上,我这样……不算出手。”他回首看,瞳孔收缩,只见无命的肩头突然冒出一蓬血珠,一件事物咚地一声落下。

那只是一只执剑的手,甚至手指还自然地弯曲着,而那一幅青色衣袖却几乎被血浸透。

玄襄神色沉郁,低声道:“无命!”

无命脸色苍白,却依旧站得挺拔:“君上,请以大局为重,就由无命为你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