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芷昔不放过她,跟了上来:“你之前说以前抱过我的,那你未来凡间前,是哪位仙君?”

容玉语气平淡:“就是你说过成了玄襄的禁脔的那个。”

芷昔呆住了,隔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她又捂住自己的唇,想了想,又好奇起来:“那你和那个玄襄……”

“什么都没有。”

她抬起头,看着天边,唯有世事如浮云刍狗,哪有什么永恒。

“我们同邪神那场战争,其实已经结束了。”芷昔突然说。

容玉微微颔首。

“你不想知道结果?”

“何必要问?”容玉笑了笑,“如果没有扭转败局,你怎会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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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究还是要败了。

玄襄支着扶手,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

那日他魂魄受损,千里直奔回楮墨,闭关养伤。重舜在边境却是败多胜少,战火燎原,又渐渐烧到他们的地界。

即使他不承认也没有用,那些九重天的人一拨一拨不停歇,而他只剩下一个人。剩下的邪神各怀心事,已经在想着另立新君,送上他的头颅同九重天庭和解。

可他太了解他们是何种好战的天性,他之后,还会有一个又一个傀儡一般的新君坐上这个位置,再开始无尽的战争。

说到底,他还是太过自负,一人应战九宸帝君,若是无如此出格之举,或许完全不同。一念之差。

而他现在只剩下孤军奋战。他也一直都知道孤勇没有用。

手腕上的伤口越来越深,可以看到里面的骨头。

那日他加冕,立于三千紫阙之上,许下一个心愿,愿永生永世立于此处俯瞰浮生。可这么快。

玄襄疲惫地闭上眼。他想起未央,他并不是从一开始便有如此野心。璇玑族因为他而覆亡,也把他推到高处。这世上,便只有未央曾真心爱过他,可他能给出的感情却极是有限。

忽然,寂静的宫殿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悠悠长长,一直到有人站在他面前。

他没有抬头去看,也没有必要。

来人轻轻唤道:“君上。”却是琏钰。

玄襄终于抬起眼看了她一眼。她穿着白衣的衣裙,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琏钰走上前,突然蹲了下来,抱着他的膝,将下巴枕在上面:“君上,我们就要败了。”

玄襄笑了笑:“是啊。”

珠帘在一摇一摆地撞击着,发出了清脆的碰击声。

琏钰的姿态有些怪异,她却沉醉着:“君上,现在只有你和我。”她抬起头,看着他:“只有我们,没有未央,也没有容玉。”

玄襄抬起手,轻轻地落在她的发顶:“你这是何必?”

琏钰像是松懈下来,眯着眼问:“那么君上是爱未央多一点,还是容玉多一点?我猜是容玉。”

“我爱未央,”玄襄缓缓道,“你一直都知道。”

那个晚上,他亲自为未央扶灵。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琏钰笑了一下:“原来真的是这样。君上,不如就做你想做的事,将楮墨城封印起来,让时光一直停留在你成为新君的那一日。”那时候的他正是意气分发的时刻,她无法忘,也不能忘,他登上新君之位的最初的模样。

“我会成为邪神一族的罪人。”

其实是不是罪人他也已经不在意了,他做过的惊世骇俗的事太多,也不会缺这一件。当年他跟随容玉下了黄泉道,成为两界笑柄。他甚至都没多想这样做是否应该。他为容玉掏心置腹,却始终无法在口头上承认——一旦承认,就等于输得溃不成军。

玄襄缓缓念起封印楮墨城的咒文,宫殿中如死一般的寂静,便连一根针落地都能成为巨响。

琏钰带着笑想,她终究还是赢了,只要沉得住气。未央又如何,容玉又如何,谁都没有如她一般,陪伴到最后。

然而正在这个楮墨城即将灰飞烟灭的时刻,闯进来了不速之客。

玄襄抬起头,微微一笑:“离枢,你来得太迟了。”

紫虚帝君神情漠然,直视着他一阶一阶地走上白玉石阶,光亮的石台映出他的身影。成王败寇,自古以来便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在离玄襄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住脚步:“这是什么意思?”

玄襄道:“如你所见,我不会受制于任何人,我宁可亲手毁掉楮墨城,也不会让你们天庭大军踏入这里一步。”

“你太自负,这点一直没变。”

“你是我们的叛徒,这点也一直都没有变。”

话已至此,确实也没什么可以再说的了。紫虚帝君沉默不语,就算他再是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也无法不动容。玄襄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族人,他们甚至是同根而生,双生桫椤,一枯一荣。

计都星君终于从这两人容貌如此相似这个事实中缓和过来,清了清嗓子:“那么玄襄君上是想让我二人一同为这楮墨城陪葬了?”

玄襄慵懒地靠着扶手,微微抬手示意了一下:“两位请便。莫不是还要本君亲自相送?”

计都星君转过头:“离枢君,你以为如何?”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震动,像是正在土崩瓦解。紫虚帝君笑了一下:“请保重。”然后转身沿着长长的白玉石阶而去。

玄襄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宫殿门口,看了琏钰一眼:“你也去罢。”

琏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可是……”

“没有可是。”他淡淡道,“你不必再陪着我,现在已经足够。”

“我不会走的。”

玄襄抬手按在她的肩上:“已经足够了。”他开始有些明白容玉那日轮回之前说的话,她那时打断他要说的话,说已经足够。他透过琏钰,便似看见自己,至少都曾有过真心。

他伸手轻轻一送,将琏钰送出楮墨城,那一瞬间,视线所及,那长长的白玉石阶忽然化为粉末,纷纷扬扬地飘荡起来。

他直起身,整了整袍袖衣襟,外袍上绣着的金色龙纹似乎正要欲飞于天。

他就在最高处,曾几何时,下面是洛月子民,他们为他的即位而欢腾。而此刻,再也听不见这样快乐而热闹的声音。

他站得有多高,摔得便有多重。

玄襄按着座椅的扶手,看着眼前的一切正被颠覆,甚至看着自己的身体也同样化为飞沙。

他陷入了一个梦境。

梦境中,他同未央两小无猜。

他抬起衣袖,拭去未央脸颊上的眼泪,道:“你欺负你了?我帮你讨教回来。”

未央小声地抽泣着,眼睛泛红:“玄襄哥哥,没、没有谁……”

他再也不会为了掩盖什么而对她的处境不闻不问,在这个梦境中,属于他的日子是那样简单。

他一把拉起未央:“走。”

未央一路嘟囔着他的名字,跌跌撞撞地被他拉着走。

终于,他们停了下来。

玄襄问:“是这人么?”

未央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扯着他的衣袖想逃。

玄襄上前一步,抬手按在那人的肩上,触手的肩胛骨似乎很是柔软,就像没有骨头一样。那人回过头,是一张精致美好的脸,微微皱眉道:“你是谁?”

玄襄呆了一下,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她是谁。她的眉目如画,好似相识。他只好问:“你又是谁?”

那人答道:“我是容玉。”那眸子犹如琉璃一般,眼中潋滟,这样美丽的一张脸,却像是悲伤地快要流泪了一样。

他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总觉得不该这样问,也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十分莫名:“你为何要欺负要未央?”

容玉深深、深深地看着他,眸子里倒映出他此刻的神情:“我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每个人都要避开我。连你也要避开我了么?”

楮墨崩塌。

对于玄襄,紫虚帝君一直都是说不清对于他的认知,熟悉而厌恶,却又有羡慕。他潜心修道,清心寡欲,而玄襄却是恣意爱恨,他们虽是同根而生,却到底还是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

他眼神黯淡,喃喃道:“玄襄,我们那一局还没有分出胜负……”

远处,只见一座华美的宫殿循着魔境崩陷析离的死气而来,重重地落在地上,碾碎了无数怨魂。

只听计都颤声道:“……冥宫只会为死气而来,果然不假。”

紫虚帝君听见了他这一句话,却根本未往里去。冥宫,是他在千百年间苦苦追寻进入之法而不得,后来终于在容玉处得知进入之法,却又无处去寻。他着了魔似地走向那光可鉴人的大理石阶,眼前的巨大的青铜雕花门正紧闭着,毫无撼动的痕迹。

他仿佛能听见门后的窃窃私语,门后的每一个人似乎都诉说着上古洪荒的奥秘,引诱着他前去一探究竟。

他伸手触摸到那青铜门上的纹路,只觉得神识中被容玉所烙下的那些上古文字正在一遍遍地游走发烫,让他头痛欲裂。他将手心按在青铜门把手之上,运力推去,却纹丝不动。他只得一遍遍催动仙力,试图去打开这扇门。

忽然,他只觉背心一凉,他蓦然从这恍惚之中清醒过来。

背后偷袭他的,不是邪神,而是计都星君。他转过头,弹断那刺入他后心的利剑。计都星君退开三步,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口中却笑道:“紫虚帝君,我知道你从容玉那里得到进入冥宫的法子。”

紫虚帝君微微皱眉,他在刚才接近冥宫时候心神被迷,为何计都星君却安然无事?他自认克制力一向是上上之选。

蓦地,冥宫忽然猛烈地一晃动,腾飞而起,带得两人都站立不稳。紫虚帝君反应甚快,紧紧抓住石阶的一角,稳住身子。计都星君却径直滚下了台阶,就在即将从高处摔落的千钧一发之刻,他抓住了最后一个台阶,身子吊在外面,摇摇欲坠。

紫虚帝君看准台阶的位置,落在他身边。计都星君既在他背后偷袭,就已经彻底撕破脸面,今日必不能善终,定要分出个生死来。他素来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只因之前心神震荡被偷袭得手,现在自然不会放过眼前的机会。

他在计都星君阴狠的眼神下,一手抓住台阶保持身体平衡,一手缓缓地掰开计都抓住台阶的手指。

突然,冥宫一个盘旋,乾坤倒转,又急速下落。饶是两人都身经百战,也差点被甩脱出去。这个变故,让原本占尽上风的紫虚帝君落为颓势。他咬牙抓住台阶缘边,只见计都星君一脚踏在他的手指上,嘴角的笑容冰冷:“紫虚帝君,你还是自己送开手吧。”

紫虚帝君只觉得脑中晕眩,他后心的伤口正拉扯出阵阵抽痛。而计都星君的笑容凉薄而冰冷:“不松手,那又何必呢?没有人会来帮你。其实这样赴死也不错,免得大家都发现你同邪神玄襄的关系,你还是为战邪神而死,虽死犹荣。”

紫虚帝君不答话,他也不能开口,他凭着这一口气强自支撑,只要开口说话就没有气力再坚持了。既然冥宫会突然倒转,他撑得越久,翻盘的机会就越大。

计都星君啧了一声,蹲下身,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底下正是黄泉,是个绝好的去处。紫虚帝君,我便再送你一程。”

容玉走上前,在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她想了想,试探道:“我是容玉。”

对方茫然地望向她,眼神里既有懵懂,也有警惕,他和玄襄除了容貌有七八分相似,在某些性情方面还是有些相像,比如多疑且不易相信别人。

果然,痛苦的思索过后,他看都没多看自己一眼,便朝着反方向走了。

容玉亦步亦趋地跟着,一直走到小溪边。

他看着水里倒映出来的影子,再次露出痛苦之色。

容玉站在他身边,同样地看着水中倒影,只是她更坦然:“你是觉得自己的脸很陌生吧?你不知道自己的一切,名字、身世、过去,也不敢奢望将来。你甚至,连自己都不敢面对。”她在那间道观待过了近二十年,原本以为会这样直到终老。可是后来芷昔回了天庭,她也过了双十年华的诞辰,却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她的容貌从长成后便并未变化过。

她似乎并不会苍老。

开头的三年五年还能蒙混过去,可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以后呢?她还是现在这个年轻的模样,而道观中的其他师姐妹却垂垂老矣,这是世上最恐怖的事。

她在这七世轮回的时候保留了前世的记忆,才会如此安然度过,现在却发现还是出现了纰漏了。她已经不是上神,更敬畏天命,生怕再有改变别人命数的举动。

后来,她在一次进山草药的时候,失踪了。

她之后周游了各地,只是都待不长久,每隔五年十年便要换一个地方。如今已是百年后。

那人果然被激怒,忽然转过身来,想要出手,被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避开一步。

他一击不中,便没有别的动作,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柳州维扬县。”

“我从前认得你?”

“也许吧。”

“我以前是什么人?”

显然,那些不痛不痒的回答不是他想要的。容玉自然也知道他是谁,当年如此多的仙君都对冥宫产生过遐想,唯独他不为那些可以掌控天下的奥秘所动。他是她选中的,代替自己进入冥宫的唯一人选——紫虚帝君。

可是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他会连记忆都失去。

容玉很想告诉他想知道的事,却也无法说出来,她本来就不该有前世的记忆,如果告诉了他,那么就等于改变了他的命数。她在下一世恐怕就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凡人,她不能在这个关节上功亏一篑。

她想了想,便道:“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和我同行,至少我们在某些地方很相似。”紫虚帝君身上的仙气已经没有了,脱离仙籍却又不是个纯粹的凡人,会和她一样,容貌几乎不会苍老。他正无所适从,出于当年的情谊,她也应该出手扶他一把。

容玉回头想了想,又觉得好笑。当年她还没有心,也没有任何凡俗的感情,那些同袍情谊自然跟她无缘。而紫虚帝君在九重天庭上,也是生性清冷的人,他们怎么也不会多出情谊这种东西。

她现在终于成了凡人,却开始会懂得这么富有人情味的词。

这样也挺好,她想。

她没管他是否会跟上来,就顾自上路。隔了不一会儿,她便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晚上打尖的时候,她听见他在店小二询问他名讳时候,报出了柳维扬三个字。他从柳州维扬县开始踏上寻找的路途,留个念想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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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世,容玉在凡间待过的时日已过百年,是除了第一世轮为乌龟以外最长的一世。凡人只因寿命太短,才极易庸庸碌碌过此一生。而她活得那么长,自然可以去学很多东西,比如缝个衣裳绣朵花,她也能上手,只是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烂。

容玉自己跟自己下着棋,忽然听见柳维扬开口道:“你这一步不该这么走。”

她用棋子敲着棋盘:“观棋不语真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