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还未走进竹林,那笛音突然中断。

她知是自己失礼,不请自来,忙敛衽行礼:“赵先生。”

玄襄转过身,瞧见她笑了一笑:“你不在前庭和兄弟姊妹待一块儿,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容玉见他不似生气,便也露出笑意,微微狡黠:“我来问先生讨一本书。”

玄襄走到她的面前,低下身同她对视:“哦?敢问是什么书?”

“前日被收走的那一本,想来先生事多,忘记还我了。”只因是过年,容玉着了红袄,围着那圈白色的狐狸毛,只露出一张秀美的脸蛋,更衬得肌肤如玉,五官清丽。

玄襄微微一笑:“可我近来收了不少书,不如报个书名给我,我好帮你找出来。”

容玉呆了呆,那民间话本,本来就是父亲禁止的,她自然不能承认她偷偷看了。她知道玄襄是在戏弄她,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发作,隔了好一阵终于记得转过身去,作势欲走:“先生不记得,那便算了。”

玄襄只得拉住她的手腕:“本来只想逗你玩的,结果你就生气了。”

容玉回首,定定地看着他。那日初见,他扶着她的手臂说了一句话“我等你很久”,她虽不明所以,却也知道,他是对自己另眼相看。女子在世上本无力独自生活,最终还是要依附于婆家。她将来也许是嫁人,或多半给人做妾,好比今日的裴家,只要光想起来便不寒而栗。

“我又不是物件,不给人逗乐用。”容玉皱着眉,“你跟裴炎都差不离,都是拿我取乐玩。”

玄襄没想到她转世之后,也变得有脾气了,便微微笑道:“原来是那位裴世子惹你不高兴,你又迁怒到我身上。”

容玉被他这句话点破,冷不丁地呆了一下,随即脸上微红:“先生教训的是,是我失礼。”

玄襄看着她的眼睛:“小姐若有驱使在下的需要,那也无妨的。我本来就乐意之至。”他眉眼间似有千山万水,风情万种,看得容玉转开了目光,不敢同他对视。他拉起容玉的手,轻声道:“可是我不想你今后想起来会后悔。”

容玉低低地嗯了一声:“那把书还我。”

玄襄简直不知该做何神情,他卖弄了这么久的风情,最后话题又绕回原路去了,遂叹了口气:“也罢,你跟我来。”

容玉刚踏前一步,忽被脚边的石头绊着,踉跄一下。玄襄忙转过身来接着,正好接了满怀,嘴角禁不住浮起几分笑意:“容玉。”

容玉没有挣扎,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你会觉得厌恶,或者害怕么?”

她想了想,回答:“没有,只觉得……很熟悉。”

晚间时候,裴曦笑嘻嘻地走到容玉面前,躬身行礼:“未来的嫂子,我们来时匆忙,也没带见面礼,如此薄礼望你笑纳。”他不待容玉拒绝,便拉起她的手,将手里的一块包着手绢的东西放在容玉手上。那包着的手绢松散开来,露出包在里的一只死耗子。

几个容家姑娘看到,顿时惊叫起来。

容玉抬起头,嘴角微微一抽,道:“这份大礼,我实在受不起,还是还给你罢。”她抬手把那死耗子往裴曦面前一扔,正好扔到他的脸上,裴曦拼命抹着脸,觉得满脸满嘴都是死耗子味儿,跌跌撞撞地扑到一边干呕起来。

裴炎怜悯地看着裴曦,又神情古怪地看着容玉,上前一步,却还是下不了狠心去拉容玉的手,毕竟那是刚捏过死耗子的:“你……还好吧?”

容玉一指裴曦:“这句话,你应该问他。”

裴曦一边干呕,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你等着,我跟你……不共戴天!”

容勋把这一幕看了个十成十,虽然知道也不能全怪容玉,却也气得发抖:“你,现在就去跪祠堂!不让你起来就不准起,谁也不准去送饭!”

容玉倾身行礼,低眉顺眼,轻声道:“是,我这就去。”便转过身往祠堂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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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玉在祠堂跪到天色微亮,觉得膝盖疼,就稍微动了动,谁知一动便觉得疼的更厉害。

她倒不讨厌裴曦,他只是喜欢作弄人而已。但对于裴炎的感觉就十分复杂,觉得他行事古怪,似有恶意。可是那毕竟只是感觉,她具体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突然祠堂的门被轻轻拱开,一只灰色的小狼探进头来,歪着脑袋望着她。

容玉将跪的姿势换成坐,一边揉着膝盖。

小狼看了她一会儿,又颠颠地跑到她面前,舔了舔她的手。

容玉试探地伸手摸了一下它的头,谁知它受用地在地上一滚,露出软软的肚皮来。她不禁笑了笑:“若人心也如动物一般直白就好了。”

忽闻一道低沉好听的声音道:“你面前那头狼的心思可没多直白。”

容玉抬起头,只见玄襄风姿优雅地靠在门边。她皱着眉道:“请先生明示。”

不待玄襄开口,那小狼站起身来,只见一道青烟升腾而起,小狼转眼间化为一个灰发的英俊男子。

容玉一惊,猛地想站起身来想逃,谁知道跪得太久,膝盖一软,又跪倒在地,膝盖被磕到,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灰发男子摸了一下她的脸庞,饶有兴致地笑道:“不必害怕,你就把我当成那小狼对待。先前,你不是还很喜欢我?”

容玉抬起头,望向玄襄。

只见玄襄掸了掸衣袖,几步走到他们的身前,脸上的笑容很淡:“元丹,你若真心为她好,就离她远一点。你的妖气会损伤她的身体。”

元丹转头望向容玉,微微一笑:“美人儿,你近来桃花债太多,便是前世的孽缘都跑来了。”他语音低沉,若有若无地诱惑着:“你瞧,我是妖,可我可以做很多凡人无法做到的事。妖的寿命如此长,定不会如凡人般庸碌无为。你为何不同我一样成为妖呢?”

容玉咬咬牙挣扎着站起来,牵住玄襄的衣袖:“我不会成为妖的。”

元丹转过身,疑惑道:“为何?”

“若是当妖真有这么好,为何还有妖还想修炼成仙?何况凡人本非妖类,就算为了长生而成为妖,又该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愣一愣,然后扬声长笑:“原来你如此轻视妖族,你以为站在你身边的又是什么?他虽非妖,却也非人。不如你让他自己说说,他到底是什么?”

玄襄脸上神色不变,淡淡道:“宗主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是不是也该为我们留一点时间,回避片刻?”

元丹点点头:“那是自然。如你将来改变主意,便来找我。”最后一句话,他却是看着容玉说的,话音未落,他已经化为烟雾消失不见。

他的身份,玄襄并不觉得可以隐瞒多久。他的容颜不会老去,只要再过两三年后便可见端倪。只是容玉才十五岁,他不觉得她能够接受这样的事。人总对匪夷所思的事拒绝接受,更不用说知道以后还要用平常心看待。

玄襄轻轻叹了一口气,低下身看着她:“我知道……也许你没有办法接受,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

容玉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一直看到他眼底:“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说,你等了我很久。”

“我曾想过,如果我能再找到你,不会再隐瞒任何事。”玄襄微微苦笑,“你也不要再违心地对待我,如果你不希望再看见我,我自然不会出现。”人心总是复杂,尤其是他们,一直用迂回而隐蔽的方式互相试探,也许直来直往才是走入心中的唯一途径。

容玉缓缓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皱着的眉心:“我不会害怕,即使都如那狼妖所言,也没有关系。”

玄襄如释重负,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因她的下一句话如遭重击:“我知道你不会害我,自然不会避开你。”如今的容玉还跟从前那个容玉一样,对他没有男女私情。今后她会因他的真心而迟疑,但只仅仅迟疑一下,转头就会弃之如敝屣。

容玉敏锐地感知到他的情绪变化,便问:“是不是我说错话,惹你不开心了?”

玄襄只得苦笑:“没有。”

她垂下眼:“你说得对,我一直想离开容家,我进容家只是因为我一个人活不下去。只有先活下去,才会有以后。”

“我现在不会带你离开,匆促之下,你还没有想明白。”玄襄直起身,“你有两年的时间可以慢慢想,如果那个时候还是如现在这么想,我就带你离开。”

容玉道:“两年?难道你现在就要走?”

“是的。”他伸手按在她的肩上,感觉到她轻微的瑟缩,她在害怕他,“你看你,都在发抖。”

玄襄请辞了,还是连夜离开。

容勋焦头烂额,花了两三日功夫再请来一位夫子。新来的李夫子第一日便受到了容家小少爷的戏弄,立刻便要请辞,容勋指天誓日费劲口舌才将人留下。李夫子却没了教课的兴致,随意留了个文题当作业,便堂而皇之地打起瞌睡来。

容家几位小姐嗤之以鼻:“就这副尊荣,也敢来露脸。”

裴曦架着腿:“男人的长相太过俊美也不好,你们之前那位先生就算长相再好,也不过是个穷书生。”

柔月用手肘顶了顶容玉:“你知道赵先生为何要走吗?”

容玉摇摇头:“先前都没说起过,我也不知。”

裴曦哧得一笑:“那定是容家小八长得太丑,将人吓跑了。”自上回死耗子一役,他已经将容玉视为死敌,眼中再无其他人。

容玉手中的羊毫一拐,写下一句:“论死耗子之味道。”裴曦瞧见了,立刻跳起来,一把扯过她写字的宣纸,揉成一团:“你再敢写?!”

容玉换了一张新的宣纸,又重新写了一遍。裴曦再撕,她又再写。裴延只是靠着椅背,用椅子的两只脚支撑着,晃荡着看他们闹。

容玉淡淡道:“不过随便写几笔,便当是练字了。”

裴曦被彻底激怒,抢过她手里的羊毫,扔在地上重重一脚踩上,又一把扯过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一边撕一边还把撕开的宣纸往嘴里塞:“你再敢写!写写写,我全部把它们撕掉,我看你还怎么写?!”

众人都惊呆了。

唯有李夫子的鼾声停了停,又继续进入梦乡。

裴曦一抹嘴角,满手的墨汁:“你怎么不写了?”

容玉回过神来,拿书本遮住半张脸,眼中带笑:“我服了你,可不敢再写啦。”

裴曦得意洋洋:“你早就该佩服小爷我。”

容玉道:“是是,你赢了。”

裴延笑问:“曦弟,墨汁味道可好?”

裴曦后知后觉地咂咂嘴,皱起眉:“不怎么样……”

午饭的时辰也到了,李夫子终于从睡梦中醒来,打了个呵欠:“散课,散课!”

吃饭的时候,裴曦一口气灌了两杯热茶,以冲淡那一嘴的墨汁:“这什么味道……不过你服了就好。”

容玉为他夹了块酱牛肉:“这个味道浓。”

裴曦也不避讳,不待她将那块酱牛肉放进面前的小碟子里,立刻用筷子从她手下把肉夹走:“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跟我作对。”

裴炎将碟子放到容玉面前:“你就不帮我夹?”

容玉看了他一眼,将面前的菜都夹了几样进去,既没诚意也没耐性。裴炎倒是乐呵呵地吃了。

裴曦笑道:“小容子,伺候得好,你看我哥多满意。”

吃过饭以后,裴炎落在后面,落寞地说:“再过两日,我们便要回京城了。”

容玉欣然道:“既然如此,我就祝你们一路顺风。”

裴炎停住脚步,看着她,复又笑道:“你这小丫头,怎么没心没肺的。”

这句话似曾相识,她却记不起有谁说过,便微微一笑:“你自然可以不去惦记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裴炎看着她:“只怕已晚了。”

新年过去,裴郡王便带着两个儿子回京城了。起初几月,裴炎还让人带书信来,容玉拆开一目十行地看了,就随手回了几个字。渐渐的,裴炎的书信也断了。

她在一两年间渐渐长成,是老家远近出名的美人,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了。

容勋的假一完,便举家回京城,官复原职,便在府中摆了宴席。

裴郡王自然也应邀而来,一同而来的还有裴炎,他已是京城中出名的贵族公子,在监察司中任职。

大周民风开放,女子都可随意上街,虽然那些高门大户的小姐夫人并不好抛头露面,却不忌讳见客。容勋见客时,便带了几个夫人和女儿上前一道厮见。

裴炎自女眷中一眼便瞧见容玉,她小时候便眉目如画,如今更是出众,就连他这样见惯了各种美人的,也不由为她的容貌动了心。他寻了空隙,轻声道:“你一直都没有给我回信。”

容玉竟还做出惊讶的表情:“我何时没有?”

“如果已阅之类的也叫回信的话,”裴炎捋了捋腰间的绶带,监察司都是清一色蓝色的官袍,配上鲜红的衣带,十分显眼,“小八,我从小便知道我要娶你。”

容玉看着他,有些困惑,原本以为他只是莫名其妙的一时兴起,可现在看,这执念似乎也太强了。裴炎见她困惑,便更加高兴:“你等着我,我定会来找你提亲。”

宴席散后,裴炎没再上门来,反倒是之前不打不相识的裴曦私下来找。

容玉自然不可能见他,她的一举一动被底下这么多人盯着,不能行错半步,便向让来通报的人回绝了。谁知裴曦竟翻了围墙进来,一见到她便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连我都不见。”

容玉执着团扇,淡淡道:“只因我知你定会有办法自己进来。”

裴曦得意地哼了一声,抬眼打量了她片刻:“你现在可比小时候好看多了,你从前长得多愁人啊……”

容玉但笑不语。

裴曦道:“你可知,下月初七,便是我哥同迟家小姐大婚的日子?”

“还不曾得知。”

他叹了口气:“我想我哥也不会告诉你。你知道……其实我有时候也不太知道我哥到底在想些什么,小时候也许还好懂一些,可是现在渐渐连我也不明白他的想法——你知道吗?”

他这段话说得颠三倒四。

容玉点点头:“我知道。”

裴曦惊讶地看着她:“你知道?我都说不清楚,你竟然知道?”

容玉回房去整理了一下首饰银票。

她还算得容勋喜欢,得到的奖赏和月钱都不少,攒了攒,也足够寻常百姓过一辈子的。她把需要带走的事物整理成一个包裹,藏在床下,方便立刻便走。

待到月中时期,裴炎遣人送来了一支白玉簪子,用金丝锦缎盒子装着,看上去价值不菲。容玉将玉簪连带着盒子随手放在梳妆台上。

初五那晚,裴炎亲自翻墙摸到她的别院,一眼便瞧见她坐在院中,一身素色衣衫,长发一直拖到脚边,犹如剔透的琉璃美人。他走近两步,笑道:“我在偏门等了你半天,想你一定没有好好看我留给你的信,只好亲自来接你。”

容玉笑了一下:“还有信?”

“就放在那只锦盒的夹层里。”裴炎朝她伸出手,“后日便是我大婚的日子,我不要世袭郡王的位置,也不要官职。我带着你远走天涯,让他们再找不到我们。”

容玉看着他,只隔了片刻,便干脆地说:“好,我且整理一下行李。”

“来不及了,前夜是我一位至交好友当值,晚了就出不了城了。”

容玉径自进房,从床底下的包裹里取出了装首饰银票的衣囊,其余的行李却不能带了。她想了想,又带上裴炎送给她的玉簪。

裴炎瞧见她手里拿着的锦盒,微微眯起眼:“原来是为了这个,你若是喜欢,以后我给你买一百个一千个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