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踏进裴炎的别院,只见他正站在桌边,手执书卷。她隔了窗格子,轻声道:“裴世子。”

裴炎一个激灵,猛然回头,却见她站在那里,白衫单薄,容玉如玉。

他不知是悲是喜,是怒是怨,疾步走出房门:“你好大的胆子,竟还敢回来!”

容玉微微一笑,抬起手指虚点着他的额头:“我是来找重临的,我有话要对他说。”

裴炎怔了怔,表情微变。

容玉轻声道:“我的时间不多,所以你要说什么,要做什么,请尽量快些。”

裴炎伸出手去抓她的肩,却直接穿透过她的身体,他又呆了一下,不可置信:“你这是……怎么了?”

“只是魂魄离体之术,我现在只是凡人,无法保持这个状态太久。”容玉看着他,“虽然已经太迟,我还是来说一声抱歉。”

“一句道歉又有何用?你以为我会差你一声抱歉?”

“那么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

裴炎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我要你这一世。”他痛恨她,却又不希望她一命抵一命,以此偿还当年他所受的摧心之痛。他后来想,他当年最想要的原来只是容玉的悔恨,也许这一世重新开始,他会完全放下。

容玉愣了一下,随即道:“可是这一世,我已经许了别人了。”

裴炎皱眉:“就是那个教书先生?他难道还能好过我这个郡王世子?”

容玉微微笑道:“并非地位高低,而是珍惜之心。我很珍惜他。我想世子现在也该有了心仪之人,其实我们都不该纠缠往昔而不释怀。”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回廊处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迟家小姐身姿轻捷,直接穿过容玉的身体,投入裴炎的怀抱:“裴郎,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容玉淡笑着,转过身去,渐渐消失在庭院深处。

正文完

下一程的去处,是铘澜山境。

容玉感觉到自己的身上仅残存的力气正在不断抽离,更是不敢耽误,径直来到那株竹子之前。她划破手心,鲜血顿时一滴滴落在土上,转瞬间就只剩下深褐色的印记。她抬手触摸到那株竹子,傅铮的魂魄被她一击而碎,元丹虽已经修补,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只不过是勉强拼合起来而已。

她的手心翻出淡淡微光,将傅铮的魂魄重新修复。她现在能力有限,只是能够把傅铮唤醒,却无法还他当年的修为。

她收回手,那株竹子开始变化,先是变幻出一个虚幻的人形来,后来那人形又渐渐清晰,肢体和五官慢慢成型,就会变成傅铮当年的模样。

容玉转过身,刚走出两步,便看见元丹站在不远处,安静地凝视着她。

她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却听见他低沉地说了一声:“……谢谢。”

容玉脚步微顿,嘴角微弯:“不必道谢,这是我应当去做的。”

“……容玉。”

容玉这次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答应,只听元丹又问:“你现在要去哪里?”

“我要去做一件事,需要很久。”容玉回首,笑意盈盈,“可能要一辈子这么久。”

容玉再次睁开眼,她已经离开冰下湖底,回到冰面。她瑟瑟发抖,连嘴唇都冻得灰白。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她这是脱离了山蜃的梦境了么?她忍着寒冷,举目远望,那茫茫无边的白雪,没有尽头,也没有开端。

很快的,有一个提着篮子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而来,瞧见她,有点害羞地咬着指甲:“你是谁?怎么到这里来?”她往前走了几步,停住,又好奇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她的面前,拉起她冰冷的手:“姊姊,你的手好冷。”

容玉低下头,看着她,她的眼瞳中倒映出她此时此刻的狼狈模样:“山蜃,我的骨血让你啃噬了这么多年,也该知足。你以为这种幻术就能迷惑住我?”

山蜃化身的小姑娘大叫一声,退开好几步,转眼就不见了。

风雪骤起,迷乱人眼。

容玉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前的景致依旧没有变化。她知道远方便是南迦巴瓦峰,那山峰之上有一条天路。

她那时同玄襄走过天路,流落凡间,其实也是一种缘分。

容玉刚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那躯体是温暖的。她偏过头,朝着他微微一笑:“你来了。”

“我不是让你留在那木屋里等我,你跑出来做什么?”玄襄脸色苍白,嘴唇有些干裂脱皮,容颜却依旧清隽高雅。

容玉仰起头,嘴角弯起浅笑:“我本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惊喜?可惜只有惊而没有喜。”他摸到她的衣衫都是濡湿的,这里太冷,很快就会结冰,忙动手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容玉不言不语着任他施为,只是眼眸清浅地看着他。玄襄被她的态度搅得有点莫名:“我们回去罢。”

原本站着说话,容玉没有发觉他受了伤,等到他们往木屋走去的时候,才觉察到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你的腿——”

“一点小擦伤,不碍事。”

他口中的小伤,多半也不是真的小伤。容玉抬起细密的睫毛,柔声问:“会很疼么?”

玄襄玩笑道:“也许会瘸,你可会嫌弃我?”

容玉咬着唇,想说什么却又不说话,忽然紧紧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玄襄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再拿话揶揄玩笑。

回到小屋,玄襄点了柴火,方才动手脱去她濡湿的衣衫,抖开被子将她包裹起来。他转过身,撩起衣角,开始处置自己的伤。容玉裹在被子里面,方才觉得之前冻僵了的身体开始恢复知觉,她看着玄襄裹伤。他伤在足踝,流了不少血,那血迹都凝成了冰渣子。

玄襄处置好伤口,转身坐在她身边,抬起手腕。只见腕上那道伤痕又被割开,像是有什么东西似的鼓起一团。

“红莲……是要用鲜血来养,方才可以采摘下来。”玄襄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别害怕。”

容玉不避不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没有发现,我身上的妖纹都不见了吗?”

玄襄微微一笑:“是了,我刚才忘记问。你体质弱,这红莲还是不要浪费。”他执起匕首,在手腕处的伤痕上又划开一道口子。他本来担心容玉不会愿意,谁知她今日格外温顺,凑过来将红莲叼走,还将他的伤口舔了舔。

玄襄裹好手腕的伤,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容玉在他的嘴角轻轻一吻,顺便将他唇上干裂的皮咬了下来。这个动作太隐秘,让人无法言说,玄襄忍不住再吻回去,他们就像两只小兽一般,互相嬉闹撕咬。容玉眨了眨眼,那睫毛便扑扇到他的眼角,痒痒麻麻,勾得人心里也是痒痒麻麻:“你说我以前因为喜欢你,才强迫你跟我在一起,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玄襄嗯了一声,眼中带笑:“怎么突然这么问。”

容玉还是笑着的:“因为我想看你还能胡扯到什么地步。玄襄殿下。”

玄襄看着她。

他经过不少大风大浪,连脸色都没变一下,问道:“你想起了多少?”

容玉却又转开话头:“我觉得冷,你冷不冷?”

玄襄凝视着她,沉吟片刻,微微一笑:“我倒没觉得。”

容玉点点头:“那就把你借我用一下,我很冷。”这句话就算是民风开放的当朝,也足够浸猪笼了。只是她顶着一张无暇的脸孔,又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反倒让人怀疑是否是自己想法太龌龊。

玄襄解下外裳,只剩下里衣,同她裹进一张被子里。他身上还带有寒气,冻得容玉颤抖了一下,接着自然而然地靠在他怀里。玄襄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的黑发边,这样肢体交缠着,恨不得长到一块去。

容玉歪了歪头,同他相视着:“我现在有一颗心了。”

“我知道。”

“你离开的那两年去了哪里?”

“嗯,我想既然琏钰这一世成为皇后,也许无命也已成了凡人,就花了点功夫去找。”

“后来可是找到了?”

玄襄微笑道:“找到了,你猜他现在身在何处?”

“何必要猜。如无命这样的武痴,看看这几年有哪些少年剑客、少年将军扬名在外,多半就是他了。”

虽然细节上有些偏差,可是大致还是差不离。玄襄抚摸着她的乌发,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的容玉真是聪明。”

容玉笑了一笑:“我自是聪明,所以以后你要是想背着我做些坏事,我也一眼就能看出来,比如……”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感觉到玄襄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垂,低声道:“恐怕要让你的希望落空,这种事不会有。”

容玉仰起脸,朝他轻轻一笑。

即使他不知道在他离开她的那一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能清晰觉察到,容玉变了。不是说性子有了变化,而是给他的感觉,好像有什么正在悄悄苏醒过来,转变过来,抽枝萌芽,又开出绚丽的花。

她的锁骨很美,曲线优美平滑,他沿着她的颈慢慢往下探,触手柔腻,连带着他身上的热度也节节升高。

她的想法总是既简单又复杂,让人琢磨不透。她有自己的准则,一旦认定,总不会为外人所动。可是如今她却会为他改变,这条路,走得太苦,却又毫不遗憾。玄襄扶住她的腰,轻易地贯穿着,熟悉的感觉,曾经也不是没有过的温存的相拥,却有着永远不曾有过的笃定——他那样想抓住她,逼出她的软弱,而最后被留下来还是他一个人,但现在不会了。

玄襄微微喘息,语气还算宁定:“容玉,我是属于你的。”

这也算是他们越走越近得到的一点启发,其实只要他放弃那种非要占据上风的心,甘于示弱,容玉总是对他十分和煦的。制衡,这是她当初教给自己的,虽然用的地方有所偏差,也不算辜负了她的一片心。

玄襄缓缓微笑,眉间眼里风情万种,似有千山万水:“心如皎月,伴卿听雪醉此夜。”

容玉为那突然激烈起来的厮磨向后微倾,好不容易才揽回他的肩,柔媚地舔过他的耳廓,吐气如兰:“玄襄……嗯,不要……”

最后几下凶狠的撞击,玄襄缓缓放松了对她的钳制,他闭上眼,身上都有些脱力。余韵过去,他平复了呼吸,捧着她的侧颜:“我已是你的人,你以后可要好好待我。”

容玉嫣然一笑:“好。”

容玉一袭白绡轻衫,披着狐裘,坐在木屋之前,遥望远处的南迦巴瓦峰。南迦巴瓦峰之上便是天路。当年他们曾一步步走来。

她翻了翻包袱,只找出一小瓶烧刀子,大约是玄襄怕此地苦寒,在极端时分做取暖之用。她坐在门前,打开瓶子,咽了一小口。那烈酒顺着咽喉,像是一道火舌,燃起了一股暗火。

她一身闲适,如果此时此刻不是借宿在狩猎人休憩的小屋,倒是有几分独坐小楼闲听雪的味道。

容玉嘴角微弯,渐渐弯出一个完整的笑来。

什么踏月寻花饮风歌,什么为君纵马长空,也算是做到极致了。她笑着摇摇头,遥遥冲南迦巴瓦峰一举酒瓶,这一杯定是要敬——以此山为媒妁,真好。

忽听身后门咣当一声摔开,玄襄一身单衣,脸色难看,同她回望过来的眼神相接,那不愉快的神色终于慢慢松懈下来:“我刚才醒来看见你不在身边,我还以为——”他突然意识到失言,转开话头,微微笑问:“你一直在这里……不冷了?”

容玉坐着没动,只抬起手上的袖笼示意:“已经不冷了。”她的确也不会冷了,全身都毛茸茸地裹在狐裘里,只露出一张如玉般美好的脸蛋。

玄襄上前两步,走到她的面前,低头凝视着她:“当年我初化为人,也曾同你走过这里。如今千回百转,我们还站在此处。那个时候,我生在那样荒芜的戈壁之上,茫茫然不知何时将会化人,我什么都没有。”

他专注地看着她:“后来,我成为了邪神的君王,开始为名利所困。”

容玉还是坐着,仰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他缓缓低下身,先是单膝,然后双膝,跪在她的身边,双手交叠放在她的膝上:“我现在还是一无所有。我什么都不该要求你,没有承诺也无所谓。从前我一直都这样想,可是……”

“可是,我错了。”他缓缓闭上眼,那细细密密的睫毛好像两道裂痕,轻笑道,“不是我不想……”

他睁开眼,静静地望着她,他的眼眸清亮而美丽,像是倒映了漫天的星辰:“容玉,请你爱我。”他脸上风情和疏离的表情全都消失了:“……求你也爱我。”

容玉抬手碰触着他的发,凑过去,用额头抵着他的额,那么近,一直从他的眼底看到心里:“我记得师父还在的时候,有一会儿我趴在桌案上写字,她突然从身后把我抱了下去。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是特殊的,我没有心,跟别的仙君总归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她那时不止一次地想,她是不是就不该化为人身,除了她以外,就没有谁是第二个例外。容玉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去:“后来我知道很多事都需要资格,我只是恰好没有那个资格,在我遇见你之前,就只有这些。”

玄襄抬起手,抚摸着她的美好的脸颊,她的嘴唇,复又将她拥在收拢的手臂中:“从今往后,你还有我,不论多久。”

两人相依而坐,遥望远方。远处关山如铁,暮原苍茫,天地之浩大,白茫茫地看不到尽头。雪落无息,落于黑发之间,好像就这样白了头。

《沉香》番外 长明灯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番外是《沉香》简体版里有的,很多妹子没有看过,我就放在这里。其实跟正文有些重复的地方。他睁开眼,这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热闹的村庄、嬉笑玩闹的小孩,还有远处升腾起来的炊烟,这些都让他产生了无端的失措感。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存在。

他痛苦地回想,只是无论怎么回忆,脑中只浮现出江水弥漫中绰绰影影可见的青山逶迤,像是一幅水墨画。

可是这完全不够。

“我是容玉。”眼前出现了一幅淡青色的裙袂,裙袂下隐约露出一双青色绣鞋的鞋尖。他倏然抬头,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清丽无端的容颜,肤光如雪,黑发奢侈地垂散在背后,只是静立在那里便有一股飘然出尘的风华。

她说她是容玉,却好像笃定他一定会认得她一般。

他盯着她瞧,不论她站的姿态还是位置都是正好,既不至于威胁到他,也不至于被他轻易挟持。能做出这种姿态的人,怎么看都是敌我不明。他思忖片刻,忽然掉头就走。

容玉微微惊讶:“你的气息……变了。”

他的脚步不禁一顿。也许她真的认得自己,而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如果能从这个女子这里知道自己的过去,也许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很多。可是那也只能想一想,他什么都不敢问,他的记忆一片空白,就好像初到这个世界的婴儿,毫无自保能力。

容玉见他不理睬自己,倒也不气恼,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一路上经过的农人都惊奇地停下脚步看着他们,开始他只是当农人们对于突然出现的外乡人感到好奇,待他走到溪边休息时便知道缘由了。溪水中映出的他的样子,形容憔悴、落拓萧索,正好同容玉的清丽容颜、华美衣衫形成鲜明的对比。

水中的倒影晃动,那张脸也是无比陌生。他不禁痛苦地抱着头,他不知道这样的状况将要维持多久,如果他一辈子再无法有过去的记忆,他该如何在这漫长却空白的时光活下去?

“你是觉得自己的脸很陌生吧?”容玉微微低下身,拿出丝帕来沾了溪水,不紧不慢地开口,“你不知道自己的一切,名字、身世、过去,也不敢奢望将来。你甚至,连自己都不敢面对。”

他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无名的怒气,与其说为她的言语而愤怒,倒不如说是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他蓦地转过身去,向她伸出手去,他对他双手的力量有十分的自信,而她的颈项看上去却这么柔软纤细。

容玉脸上的笑意不变,只是淡淡的那么三分,不深也不浅:“你这反应倒是没有变。”

他缓缓合上手指,始终离她的颈还有一寸的距离,他出手时候已经在瞬间计算清楚,出手的力度、两人之间的距离,甚至连头顶有些毒辣的阳光都算计在内,这怎么可能?

“这里是什么地方?”

“柳州维扬。”

“我原来叫什么?”

容玉微微一笑:“你说呢?”

他不吭声,隔了片刻又问:“你我从前是敌是友?”他并非在意她会说些什么,只是想依靠她的表情和言语来自己判断。

可是容玉依旧笑得不浅也不深:“你觉得呢?”

剩下的路程变成了他在她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待到夕阳西下,容玉在集镇上的小客店前停下来,轻声道:“过一晚再走罢?”他犹豫片刻,还是依照她的意思做了。

店小二本在门口候着,见有客人到立刻笑开来:“客官是打尖休息还是住店哪?”

“两间客房,明日就走。”容玉将半串铜钱放在桌上,“劳烦给那位公子打些热水梳洗一下。”

店小二看了她一眼,便不敢再看,只能偷偷地瞟上几眼,忽见身后的男子落拓憔悴的样子,简直张口结舌,这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路的:“这、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我姓柳。”他顿了顿,“柳维扬。”

柳州维扬。柳维扬。

待他沐浴更衣完毕,店小二进来抬走浴桶,看到他的样子吃了一惊:“柳公子?”

柳维扬微微颔首,只见容玉站在门外,静静微笑:“我刚去镇上的裁衣店,正好先前有客人定了外袍却一直没来取,我便想稍微修改一下,你试试看能不能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