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宫?”柳维扬发问,“你见过上古洪荒的奥秘?”

“我见过。”

“是什么?”

容玉捂着额头:“我对这些没兴致。”

她对什么都是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书画、拓本、乐器,各类风俗人情、传说典故、民间小说,甚至会花上大半天看榕树叶子上的露珠是怎么滴落下来,却对唯独天地奥秘没有兴致。柳维扬第一次觉得有种无力感,恨铁不成钢。

容玉趴在树枝上从上往下看他,突然笑得很狡黠:“你刚才这个表情稍微有点人味了。”

柳维扬抬头看着她。

“从我们第一次见,你的眼神很空洞,尽管有些焦灼,可是除了焦灼就是空的。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柳维扬将手伸给她,容玉看了看,然后抬手握住,借力从树上落下来。

他其实也不知道他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但现在仅仅是失去记忆,本性却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他隐约觉得,他是一个几乎没有情感的人。

容玉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不用太担心,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七月初四,宜出殡宜白喜,不宜婚嫁。

容玉斋戒沐浴,将一头青丝细细梳顺,却没有绾成髻,只是随意地垂散在背后。她做完这些,估摸了一下时辰,叫上柳维扬:“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你送我一程吧。”

柳维扬一声不吭地披上外袍随她进山。

他们都非常人,在茫茫大雪山里衣衫单薄,却和在春暖花开的江南水乡游走一般轻松。

容玉絮絮地跟他说话,大概这是她说过最多话的一天:“柳公子,我这一世的寿命已经尽了。虽然我的容貌还没有苍老,但是马上就会死。”

柳维扬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我本来是要在凡间受尽轮回之苦,才能真正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可是我怕之中会出现变故,我用了很多时间去准备,甚至没有饮过孟婆汤,保留住前世的记忆,却还是出了纰漏。你也看到了,我不会变老。

“我不得不改变原来轮回的轨迹,我的容貌,如果五六年内没有变得衰老,还可以搪塞过去,可是十年、二十年呢?我会被当成一个怪物,我只好每到一处就隐姓埋名。我会卜算,能算到你在柳州维扬的地界,也能算到我的阳寿何时能尽。”

容玉轻轻叹了口气:“好了,你就送到我这里罢。”

他们的面前,是一大片深蓝色的湖泊,湖面漂浮着冰层,湖水清澈,一眼望下去,却看不见底。这片湖,像是嵌在雪山之中的蓝宝石。

“下一世,你会在哪里?”

容玉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一世完结,我就是一个真正的凡人了。之前的记忆,我都不会记得。”

“你说过,你做这些都是为了这里。”柳维扬虚按了下心口的位置,“你得到了吗?”

容玉将手放在心口的位置,那里微微跳动,却空得厉害:“我只是想要一颗心,我马上就要得到了。”

“有一颗心有什么好的。”柳维扬表情平静,他们仿佛已经不在大雪山深处的湖泊边上,而是到一个华美而熟悉的地方,他静静站在她的面前,问她,“有了心,你就会变得犹豫、怯懦、胆小,变得感情用事,无法理智。”

容玉笑了:“即使我会变得犹豫、怯懦、胆小,变得感情用事,无法理智,我也想要一颗心。”

她转过身,慢慢、慢慢走向那片湖泊,冰凉的、蓝宝石似的湖水渐渐浸过她的脚踝,她的膝盖,她的颈项,缓缓将她吞没。

她静静想,也许他们都喜欢追寻没有的东西。心对于柳维扬来说是多余的,它会控制他的情感,会让他不能一直理智下去,可对于她来说却是最宝贵的东西。没有心,她感觉不到这个世界的温柔;没有心,即使她在树边看着那第一颗露珠掉下树叶,她也听不到草木的声音;没有心,所有与生俱来的情感,她从来都是陌生。

她就像是行尸走肉。

能说话,却不知道心里最想说出来的是什么;能看见,却不知道这世上最美的景致有什么不同;能听见,却不知道这些声音代表了什么。

不过还好。

这些终于要结束了。

那么漫长的一生,她的所有背负着的责任,全部都要结束了。

《沉香》番外 长明灯

七月初五,宜出行搬迁。

柳维扬在纸上记下这一行字。

容玉走后,那大片的湖泊忽然变成了青碧色,浓烈如毒。

他突然想起有一日,他们游玩到西域一处小国,那里的酒十分出名,那里的人民拜奉的居然是西方邪神。

那酒,色泽青碧,浓烈如毒,名唤碧落。

他记得当时自己喝醉了。他从来不喝酒,醉酒虽然能忘记忧愁,可是醒来之后,只会更加怅然若失。他需要的不是逃避,而是清醒。

容玉大约也醉得差不多,看着他笑,那笑颜像是吹不散:“你其实跟他一点都不像。”

“他?邪神玄襄?”

“我时常在想,我为什么要用我的血去养那棵快枯死的沙罗?天地循环岂是我可以改变?”

“可你已经知道了天地间最大的秘密。”

容玉遥遥朝他举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冥宫选中吗?因为我没有心的。”

他难得地笑了:“心有什么好?”

即使是现在,他还是相信,无用的感情都不应该存在。他只是深思熟虑,然后坚定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仅此而已。

容玉在桌上留下几个字:西南,朱翠山。

西南地处偏壤,八百里青山连绵,河川奔流,茫茫然空阔无边,数峰交错,行如北斗紫微,是一处好地方。

他孤身往西南而去,蛰伏其中,等待时机。

他把容玉告诉他的所有故事串在一起,连成一条线,只是记忆还是一片空白。他依旧什么都不记得,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

他一直在等待,一直在寻找,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直到,故人相逢。

花精很聒噪。她说是因为自己几百年几千年都在一个地方,不能动不能说话,所以一旦有了人形,能动能说话了,废话难免就会多一点。这些话他觉得和胡诌差不了太多,他是沙罗托生,曾经也有千年时间在一个地方,后来化了人形,他也没这么多废话想说。

柳维扬想到雪山里镶嵌着的蓝宝石一样的湖泊,那个人说只是想有一颗心的表情,忽然有所醒悟。

他恢复了记忆,就不太能够再这么心无旁骛叫出容玉这个名字。她的名字对于九重天庭来说,也是尘封起来不可描述的篇章。

容玉是上神。

他也的确是见过她。

只不过最开始,她是站在论佛法道法的莲花台上,下面是他们挤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倾听。思辨到精彩处,往往就是她在那里舌绽莲花。再后来,换成他站在她曾经的位置上,下面是一群小仙,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这些场合。

一日,他在地涯看书,突然翻到关于冥宫的一处记载,只是写得语焉不详。他翻遍了地涯所有的藏书,只收集到零碎的一点消息。冥宫是上古洪荒的先神们用最后的心血建造而成,里面是天地终极的奥秘。

柳维扬想自己已被这奥秘引得入魔,甚至不顾西方邪神同天庭长年战火,进入邪神的领地寻找关于冥宫的消息,又几回下到凡间,查看各种传说典故,想找出一点点联系。最后,他在百般无奈下,打开了地涯存放j□j的书室。

这本是违反天条的。他此时已是名头上跟着一大串仙号的仙君,别人都忘记了他的名字,只是以仙号尊称。大概也没有人会想到他堂堂紫虚帝君,会做出这样的事。

j□j都是被仙法封印,且留存在上面的仙法印记依旧强大。

柳维扬一本一本地解开封印,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还慢慢地向自己的方向走来。按照天条,存放j□j的书室是任何仙君都不得入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倏然转过头,想要出手,只见那个人站在不远处,他的仙法触及不到她。

她看了看已经被解开封印的j□j,再看了看他,微微笑道:“我是容玉。”

他自然也认得出她。只是近百年来,她从未踏出自己修行的地方一步,许多小仙都不认得她了。

容玉轻轻一抬手,书室里所有封印顿时破碎了一地,她的指尖萦绕着一串串上古的文字,柳维扬认出有几段是j□j里面的内容,他刚刚翻看过,还记得一清二楚。隔了许久,容玉才问:“你在找关于冥宫的书?”

柳维扬坦然地承认。

“这里不会有的。”容玉看着他,像是读出他的疑问,“因为这里的书,大多都是我整理过的。”

她将手掌朝上,那些文字突然变化,变成他看不懂的,大片大片飞速掠过:“这些文字都是记在我的元神里,你想知道这个,是为什么?”

“只是因为想知道。”

容玉笑得有点嘲讽的意味:“冥宫的秘密,可以让你在这个世上再无一人同你比肩,九重天庭根本不在话下。”

“我不想掌控天地,我只是想知道,我不知道的这一些。”柳维扬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你不相信?”

“当然不信。”这世间的人们,不管是仙君或是凡人,都陷在一团泥沼,无非名利。

柳维扬身姿挺拔,抬手按在胸口上,忽然引出了长长的一条细线,是他的元神:“我可以证明。”

容玉毫不犹豫地接过。他们的元神都不能够直接暴露给别人,毕竟那是身体乃至整个灵魂里最脆弱的地方,她只要微微用力,就可以让他元神破碎、永不超生。而人的心,却是那么复杂而迂回,如果不是那个人有意出示,任凭她是上神,也无法找到对方的元神所在。而从元神深处传来的震荡告诉她,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只是想追寻他所不知道的那片领域。

他大概也是得了妄执这种病了。

容玉松开手,将指尖不断环绕的文字交付给他:“你现在已不像一个仙君。”

无欲无求才是他们修行的最终目的。

那些文字都被深深烙印在他的元神里,好像是紫虚殿内那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他脸色苍白,神情淡然,居然还能微笑:“无所谓。”

同年岁末,西方的邪神遣来了使节,奉上了一只精雕细琢的碧绿琉璃盏。当琉璃盏盛上了酒浆,一时间碧光大作,酒盏上似乎有隐约有人影晃动,那幻影晃着晃着,突然间从杯壁上走了下来,在大殿上舞姿翩跹起来。

那是一个着了淡青色衣衫的女子。

柳维扬第一眼看清她的脸,不由倒抽了一口气。他清清楚楚记得她眉心那点精致的朱砂印记,还有那些上古文字烙印在自己元神上的痛苦,两者密不可分。

同座的几位修为深厚的仙君也是一副惊恐的表情。

只有那些不谙世事的小仙还能笑嘻嘻地评论说:“这位仙子比月宫上那位要美貌些。”

天帝震怒,当场将那使节送上天刑台,也给了邪神开战的理由。

容玉是先神女娲的弟子,还在天地混沌之刻,她曾化身为灯,是混沌黑暗间唯一的光源。盘古氏劈开天地后,将混沌收在一处,之后的先神将轮流守卫。她是继女娲先神之后,即将守卫混沌之所的最后人选。

而西方邪神的始祖黑龙曾因挑衅先神女娲而被斩落剑下,其中纠葛十分复杂。

容玉那日并不在场。

她一直以来离群索居,也没有什么交好的仙君。

柳维扬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说过这回事,他很快开始解读那些上古文字,这些文字他从未见过,只好从古籍上开始查找,慢慢吃透。每解读完一段,他便对冥宫里的一切更加入迷,他知道冥宫便是开天辟地后收起天地混沌的地方,如果自己要进入冥宫,就必须拥有足以挑战先神们的仙法。

他现在有的再不是对先神们的敬畏,而是一种奇特的、跃跃欲试的挑战。

他知道自己已沉溺得太深。

第二年,邪神同九重天庭正式开战,战火烧过平静多年的边境,竟然直逼过来。

邪神的使节再次到来,这次没再带来什么琉璃酒盏,而是带了新登位的玄襄殿下的一句话,他指名道姓邀请容玉前往楮墨城。虽然邪神想要攻下九重天庭也要付出极端惨重的代价,但对于天庭而言,此时的战局已是倾颓,只怕不久之后就要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然倒塌。

容玉不知从哪里得来这个消息,居然主动来找天帝,表明愿意前往楮墨城。只是玄襄明面上说是邀请,实际上却是有挟持她为人质的意味。

她前往楮墨城的那一日,天色灰蒙蒙的。她撩起宽大的衣摆,缓缓踏上七彩华光撵,然后回头看过来。

柳维扬也在送行的人流中,只见她似乎在寻找什么,然后同自己的视线相遇。她慢慢地笑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两个字:再见。

烙印在他的元神上的上古文字似乎活动起来,发烫到有些疼痛。

这是他在天庭之上最后一次见到容玉。

茶香盈满于室,他们终于还是从楮墨的魔境之中回到现实。

柳维扬轻拂衣袖,将墨色的陶瓷盏推向聒噪的花精:“请用。”

花精一反常态,甚至有点恭敬地拿起杯子,观赏完茶色后才小心地喝了一口:“你以后还是会回天庭吧?”

谁在乎呢。

柳维扬淡淡地回答:“还没有想过要回去。”

“你和那位玄襄殿下一般奇怪……”

手心里那串七彩琉璃似乎微微发热,那是玄襄的魂魄,提醒着他,在楮墨的魔境里发生的事,并非仅仅是一场梦。而这梦中,他同玄襄握手言和。

他在失去记忆的时候,仍然会有一种感觉,他和玄襄本就只能活下来一个。

沙罗两朝,枯荣双生。

只要是双生沙罗,必定有一个无法存活下去,更不用说化为人形了。唯独他们例外。

他已经活得太久,那些苏醒的记忆扑面而来,他需要安静地思考。

其实他和玄襄曾经在少年时见过一面。

那时他下凡历练,经过一间酒坊,那家酒坊远近闻名,传闻开了这间酒坊的是位才貌双全的奇女子,若非她青眼有加,别说露面了,就算有再多银子,也不给佳酿品尝。而在凡间,少有女子能做这样的营生。

几个同他结伴而行的少年推推搡搡,都想进去一睹那凡间女子的芳容。

可是内堂已经有人了。

衣饰华贵的少年玄襄斜斜地坐在矮桌面前,意态慵懒,眉目间仿佛有山水千山一般,自有一股风华入骨。他旁若无人地为自己斟酒,慢声吟道:“霓裳胡姬玉管箫,玉阙紫阁龙凤鸾。庙堂倾盏,何以秋伤,烛影画壁金樽,却罢愁去、得卧美人膝,千载风流不若一场醉。”

他念完最后一句,墙壁上的灯忽然暗了一下。

那位传闻中的奇女子撩开珠帘走了出来,笑意娇媚:“阁下的词是好词,只不过太过潇洒落拓了些,不像君子该有的情怀。”

玄襄抬起头,看着她,细长的手指缓缓摇着折扇:“在下只是比君子卑鄙一点,却比小人坦荡许多。”他笑意醉人,只是这么看着那女子,对方竟然一下脸红了。

同行的少年嗤之以鼻:“装得这般人模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