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色深

一出冢宰府,我就迫不及待地央求婆罗帮我找大夫。

婆罗打量了我很久,在他眼里,我能活着从大冢宰府出来,就已经是奇迹了。“你对于找到元氏有多少把握?”

“0。”我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此言一出,婆罗顿时愣住,“那你五日后拿什么交给大冢宰?”

“到时候再说呗。能多活五天是五天。”我深吸了一口气,“你闻这空气的味道,多香呀!还是活着好。”

“可终究是要死的。”婆罗幽幽地看着我,倒好像真的有那么一点为我着想。

我展露一丝笑颜,“知道我为何要选择将军保护我吗?”

婆罗身子一动,“为何?”

“将军刚才在大冢宰面前,替我说话求情,我万分感激。将军,你舍不得我就这样死了,一定会帮我找到真的元夫人,对吧?”我笑吟吟地靠向他,然而头上沾染了几分木槿花的香气,婆罗眉头一皱,迅速把身子挪开。

他冷冷地看着我,“可惜,我最后悔的就是说了那句不该说的话。”

我看了一眼他的披肩,但笑不语。

婆罗滴水不漏道:“不过,我既然答应大冢宰,只要是合理的,我自然会尽力协助你。只是,我既不知道元氏在哪里,亦不能求大冢宰放你生路,能不能找到,只能靠你自己的造化。”

“这就够了,将军信不信,你一定会帮我找到元氏的。”我笃定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嫣然一笑,“婆罗将军?跟我讲讲大冢宰、元王后,以及大周的王,他们之间的恩怨,如何?这个要求,算是合理吧?”

从他的口中,我得知周国的国主被称为天王。

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冢宰原来叫做宇文护,是周国的实际掌权者。

宇文护的父亲是周天王的伯父,贺兰祥的母亲是天王的姑妈,至于婆罗尉迟纲的母亲则是天王的小姑,是以宇文护与贺兰祥、婆罗皆为表兄弟。然则,虽都是皇亲国戚,他们三个人的地位相距甚远。

宇文护大权在握,摄政专断,和周国的国主“周天王”也只需要行兄弟之礼。

我要找的元氏本名元胡摩,是周天王宇文觉的王后。宇文觉是在宇文护的扶持下才登上天王之位,然则当了皇帝还大权旁落,这滋味天底下没有哪个君主受得了。于是宇文觉便默许了一帮臣子诛杀宇文护。

孰料这行动还没展开,宇文护就已经料敌先机,先一步动手,诱捕阴谋诛己的臣子,置换了皇宫守卫,逼迫宇文觉逊位,改封略阳公,并幽禁于宫外。至于王后元胡摩,则送出长安,在宿月斋出家为尼。

肃清宇文觉的党羽之后,宇文护便拥立宇文觉的长兄,周太祖的庶长子宁都公宇文毓为天王。

这之后,不过数日,略阳公宇文觉突然染病,因为身体虚弱,不治之下,暴毙于幽禁之所。接着,宇文护又以比丘尼若身怀有孕便是对佛祖大不敬为由赐下了一碗打胎药给元胡摩。

对于此事,只怕朝廷上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宇文觉必然是被宇文护毒杀了,至于元胡摩腹中的胎儿,自然也是要斩草除根的。茹公子那伙人猜到宇文护迟早要对怀孕的元胡摩下手,便先他一步把长相酷似元胡摩的我跟她掉换,想要借此保住宇文觉的一丝血脉。

倘若,我服下了涅槃酒,旁人只会说元胡摩接受不了打击已然疯癫,根本就不会有人发现掉包之事。不过可惜,茹公子百密一疏,这件事终究还是被发现了,真相也必定会浮出水面的。

汉时,巫与医常常和在一起,经历了魏晋至南北朝时期,这种带着迷信色彩的巫医倒是越来越少,在北周国,活跃于山林草泽,与药草为伍的民间医生深得人心。

婆罗先把我带进了一片杏林中,他告诉我,这里有位医术高超的老和尚,他每接生一个胎儿,新生儿的家里就会在此栽下一株杏树,十年来,此地早已经郁郁葱葱。

老和尚擅长针灸之道,在我的大腿和腹股间施了几针,麻痹的感觉就已经消失殆尽。我对老和尚的医术啧啧称奇,正准备好好谢谢他,谁知他长长的白眉却打起了蝴蝶结,他说,“夫人本身并无大碍,但夫人身体遭逢大劫,得了阴虚之症。只是今后只怕难以妊子。”

所谓大劫,想必是婆罗给我下的毒药;所谓难以妊子,就是指我得了不孕症?老和尚有些抑郁地看着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小孩。

婆罗也有略微的同情,这件事他有责任,然而,倘若我性命都将不保,还同情我能不能生儿育女便显得有些多余了。老和尚见婆罗闷声不语,便又补充道:“当然,如果恢复得好,老衲再琢磨琢磨,想想法子,也不是没可能。”

但我还是笑着拒绝了老和尚要留我在杏林继续针灸几日的好意,能不能怀孕现在对于我而言,根本就没有意义。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自己先活下来更重要。而要活下来就必须找出茹公子,找到真正的元氏。

婆罗把我带回了他的府宅。宅子并不大,但却颇为讲究,楼台亭阁,层叠其间,无一重复,别有一番韵致。

我一进房间,就迫不及待地问婆罗要了纸笔,凭着印象画下了茹公子的画像。我上中学的时候,还比较擅长白描,我和茹公子相处那么多天,他精致妖冶的样子如何忘得了。虽然毛笔用得并不习惯,但笔下的人物倒也有八分相似。

我搁下笔,拽起婆罗的手腕,“将军可认识这画中之人?”之所以问他,是笃定他心里头知道掉包之人是谁,而这个掉包的人还和他关系匪浅。

婆罗仔细地看了看,摇摇头,肯定地回答,“不认得。”

“将军再仔细看清楚些?”

婆罗依旧摇了摇头,我的手指尖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异样。看来,茹公子只是一个无人知晓的落魄公子。也对,能够动此念头,和宇文护对着干,此事真正的主谋绝对在朝庭之上。

“这个人是谁?”婆罗终究有些好奇心,他转念一想,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就是他把你带到长安来的?”

我点点头,幽幽地瞧了他一眼,满是失望,“他的相貌无人认识,他的名字又是化名,看来,想要找到他,找到元夫人,根本就是大海捞针,水底捞月了……”我把那张笔墨未干的画揉成一团,直接甩到地上。

“你扔了干嘛?或许张榜出来,有人认得也说不定?”婆罗见我自暴自弃,低身想要去捡那纸团,只是刚刚弯下腰,他伸出去的手又犹豫逡巡起来,我猛地从背后环住了婆罗的腰,只感觉到他脊背一僵,我轻轻地靠着,细语道:“婆罗将军,谢谢你对我的怜惜,阮陌铭记于心。”

话还没说完,婆罗就从我的双臂中挣脱出来,他冷冷地看着我,撇清道:“怜惜?你想太多了!不过,就算是怜惜又如何?这不过是最廉价的感情。说白了,一点用处都没有。倘若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够救你,那你未免就太天真,太小看大冢宰了!”

“不是的。将军能这样待我,我已经很知足了。”我苦笑着抬起眼,“阮陌在长安举目无亲,将军是唯一一个对阮陌有心的人,阮陌只是有感而发,并不是想强求什么……若说强求,或许,或许就是希望将军今后能记得阮陌的名字。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咬着唇看着他,其实婆罗的五官十分端正,算得上俊俏的男儿,再配上他唇上的那一撇胡须,方正中便少了几分呆板,多了一点柔和,这濛濛的夜色也给婆罗平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你最好不要在我身上打主意!有时间还是想想怎么找到元夫人才好。”他冷哼了一声,不再在房间里停留,“你早些休息。大师开的药,我会让人煎好送过来。”他刻意和我保持了距离,但语气却硬不起来似的。

婆罗其实是一个简单的人。他看似冷漠无情,只因时势所逼,他不得不如此。他心里有要保护的人,所以才会想要趁机用一碗加了料的打胎药毒杀我;但他其实还有未泯的良心,所以才会忍不住想要向宇文护求情,才会愧疚地给我披上他的披风,带我去找最好的大夫。在这个时代,还能存有一丝良心,便是难能可贵的事,当然,也是危险的事。

“方才是阮陌唐突了,还请将军不要放在心上。”我丝毫没有因为他的拒绝而窘迫,只是微笑以对,他怔了怔,扭身离开。走了两步,冷不丁扔过一句话来,“我记住了,阮陌。”

“唔?”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抬起头时,婆罗已经走远了。

唇角的笑意蔓延开来,在秋夜里,却笑得起了一丝寒意。

婆罗,尉迟将军,那么,阮陌就谢谢你的厚爱了。只可惜,从一开始,你我就是敌人,不是“那个人”死就是我亡。

第八章 秋风缠

我在房间里一睡便睡了一整日,这之间除了偶尔下床喝药、上茅房之外,我就一直躺在床上。

太阳落山的时候,婆罗终于按捺不住到我床边探问,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可以睡得这么安稳。

我说,只有五天的时间,想要找到元凶怕是不能了。与其在外头像个无头苍蝇一般,还不如卧床休息。

婆罗对于我的自暴自弃总有些不甘心,“或许找人问问会有线索呢?譬如宿月斋的尼姑,送元夫人出城的守卫,也许会留下线索也说不定?大冢宰暂时还没有杀他们的意思。”

我苦笑了一声,望着他道:“宿月斋的那些尼姑都不能说话,就算她们能说话能出声,她们也什么都不知道。大冢宰第一反应就是把她们悉数杀了,因为他心里很明白,那些尼姑一无所知,就和我这个替身一样。”

婆罗于是有些讪讪地保持缄默了。

我看出了他心底的矛盾和犹豫,于是一扫脸上的阴霾,笑道:“将军,无须为我操心了。你若是为我好,就让我在最后的四天里能够吃好、喝好、玩好!怎么样?”

我笑吟吟地望着他,他的那双枣栗色的眸子闪动了两下,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不再直视我,“那你想吃什么?”

我笑着拍手,“在宿月斋,我每天只能吃两顿没油没盐的斋菜,你给我找些大厨来,鸡鸭鱼肉轮着做,我都想吃。”

“……”婆罗有点无语,但没有拒绝。

到夜里的时候,书房里山珍海味一道接着一道送至我面前,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我拉着婆罗陪我吃肉,他犹豫了好半天,最终还是留下来。我给他倒了杯酒,他却有所顾忌,只是偶尔动动筷子。我也不劝,自顾自地吃着。酒足饭饱才想起什么,对婆罗道,要不明天就不吃肉了,咱们改吃饼吧?

于是第二天晌午,婆罗又给我找了一堆做饼子的厨子,蒸饼、春饼、汤饼、胡饼,各种馅子的,二三十种,全部摆在我面前。我照例拉着婆罗陪我吃饼,给他倒了酒,他还是不喝,我依旧不强迫,自斟自饮起来。饼把我肚子都要撑破了,我于是恳求道,婆罗将军,咱们晚上可不可以改喝羹?

婆罗照例满足了我,菜羹、肉羹、鱼羹,他是铁了心要在物质上尽力满足我,来平衡他的内心。我高高兴兴地喝羹,婆罗看我吃兴正浓,下意识地就问道:“你明天想吃什么?”

我歪着头想了想,给婆罗面前空空的酒杯里倒了一小口酒,举了起来,“要不明日就我来下厨,洗手作羹汤,算是感谢你吧。”

眼见婆罗有些排斥地皱了皱眉,我抢在他拒绝前说道:“将军不必担忧,阮陌不是在打将军的主意。只不过,将军的恩情总是要还的,也免得我去了另一个世界,还有些牵挂。”

“你……你真这样想?”婆罗这两日对于我的态度都处于观望中,在他眼里,此时暴饮暴食的我和他初见那个费尽心思也要活命的我判若两人,他摇摇头,接过我递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也好,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罢!”

第三日,我起了个一大早,把婆罗的宅子弄得鸡飞狗跳,从东头窜到了西头,又从南门走到了北门,不过是个小院子,我在其中来来回回好几次。婆罗抱着双臂疑惑不解地冷眼旁观,搞不懂我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当我终于停止晃悠,站在厨房的灶台前,我才一拍脑壳,恍然想起材料没有备齐,于是一时指派下人去弄些带皮的、肥瘦皆有的猪肉回来,一时又补充着让另一个下人追出去买点小葱,如此嚷嚷了好半天,婆罗的头都被我吵疼了,终于不再跟着我,任由我在厨房里胡闹了。

我于是高兴地向伙夫请教厨房灶台的使用,伙夫一开始还懒洋洋的,可等我开始配菜切肉的时候,他来了些许兴致,等我开始腌肉,往锅里放调料熬汁的时候,他的眼睛都直了,等到汤汁收浓,肉香飘出时,我看到他的喉结迅速地向下滑动了好几下,他实在忍不住问道:“这……这是什么做法?怎么从来没见过?”

“这个叫做红烧肉,是我们家乡人人会做的菜,你没见过的多得去了。”我咧口一笑,在婆罗家吃了两日我算是对周国的饮食习俗有了大致的了解。他们的肉以烤炙为主,菜主要是水煮,红烧肉这种家常菜的做法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

伙夫闻了香味,不用品尝就对我五体投地,“夫人的家乡是哪里?还有些什么菜?”

我让那伙夫把灶台下的柴禾拾出来些,继而笑眯眯地拍了拍旁边的胡床,“你过来坐啊,我还知道好些菜的做法,告诉你呀。”慢火细熬,这红烧肉怎么着也得再炖半个时辰吧,有得聊了。

当我将香喷喷、油淋淋的一盆红烧肉端到婆罗面前,婆罗的脸都绿了,他指着盛红烧肉的那个容器道:“你一大早到处乱翻就是为了找这个?”

“是啊。做菜讲究色香味俱全,装菜的容器当然也很重要。喏,肉是酒红,碗是藏青,搭配刚刚好。”

“这哪里是碗?这分明是香炉。”婆罗摇了摇头。

我咯咯笑了,“你放心吧,就算它曾经是香炉,也被我洗得干干净净的,绝对不会腹泻。”我把筷箸递至他面前,“将军,你快些尝尝吧。要是觉得好吃,我晚上再做别的给你吃。”

婆罗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他不止把一盆红烧肉吃得干干净净,还喝了几杯酒,他的脸微微泛红,整个人更加精神焕发了,泛着一股奕奕神采。我也啜饮了一小口,“将军,一会儿陪我上街买些食材,晚上我给你做顿更丰盛的!管保你吃了以后,一辈子也忘不了。”

婆罗拿着筷子的手停滞了半秒,他转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好半天才吐出一个“好”字。

第九章 把酒欢

避过中午正毒辣的太阳,我拉着婆罗便兴致昂扬地上街了。长安城的北边是宫城和皇家苑囿,外城则是百姓和达官贵人居住的地方,外城和宫城被一条宽阔的御道分隔开来,南北中轴线上也有一条垂直的御道贯穿始终,两边栽着高大的树木,既能遮阳挡尘,又让人觉得肃穆庄严。

外城共有十三条主道,这些主道将两百来个里坊分割、串联着,西廓靠北住着皇族,东廓靠北则是汉人的士族官僚,至于南边则多是商贾百姓杂居。

市集主要在南边,婆罗告诉我,要买什么食材往那边去就好了。可我并不认同,我跟他讲道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要想做出上等的菜肴,就不能用下等的材料。于是,我只在外城的东北和西北隅。

在每一条岔路口,我都会拉起婆罗的手问他,“我们上这里去瞧瞧好不好?”

婆罗对于我这个习惯,很不待见,要么冷叱一声,提醒我男女有别;要么干脆把手藏在身后。可我就像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无论他摆什么臭脸,依旧如此。只要我把宇文护的亲口允诺搬出来,婆罗还是得陪着我继续往下逛。

晚上回去的时候,我买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婆罗举着两颗鸡蛋大小的莹石说:“这个也能用来做菜?”

我报之以一笑,转身奔进厨房,折腾了好半天,才把几样菜肴摆放在他面前的食案上,婆罗盘膝坐在小榻上,低头看着面前五花八门的菜肴,眼睛都直了。

我在他旁边坐下,指着第一盘菜道:“这个菜名叫‘春风十里’。”盘子的釉面是墨绿色的,里头是一片青绿,夹杂着几点亮红。盘子的边缘立着一个彩陶的玩偶,放牛娃正骑在黄牛上打着瞌睡,隔远了瞧,就好像他任由身下的黄牛啃着地上的青芜。

“很贴切。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要买这些小玩意儿。那么这个呢?该不会是叫一网打尽?”他用手指了指,却不敢碰,好像怕破坏了什么似的。他手边的是一张渔网,那渔网其实是我临时起意,扯了块蚊帐用竹签子插在菜里边的,我咯咯笑道:“我想的是渔舟唱晚,不过将军你这个名字挺有意思的,就叫一网打尽吧!”

“还是你这名字起得美。”婆罗指着中间还盖着盖子的食盒道,“这个又是什么?”

我示意下边服侍的人把几盏灯都熄了,这才揭开盖子,盒子周围顿时散发出一阵萤光,那一颗颗晶莹璀璨的莹石把正中央的菜肴围绕了一圈,那菜肴原本就色彩绚丽,又淋了一层油,此时在萤石的衬托下更显得五彩斑斓。我得意地说道:“这个菜嘛,叫做‘火树银花’。”

其实我只做了三个小菜,凉拌毛豆、清炸河虾以及鱼香肉丝,若说它们有什么共通点,那就是下酒不错。这三个菜在后世看来何其普通,可放在一千多年前,被我简单装点一番,婆罗想不惊艳都不行。

当房间又恢复光明时,婆罗的双目还是定定地盯着面前的三盘菜,我正等着他称赞,却发现他的表情很僵硬,还有些凝重似的。

“将军?”我下意识地就去拉他的手,这半日下来,我已经习惯动不动就去牵他的手了。他的手有点冰凉,皮温相比于今天下午至少低了五度,“你怎么了?”人撒谎的时候皮温会升高,而皮温下降多半是因为表皮的血管缺血,交感神经被激活,这说明他的机体也同样紧张。我不明白,这个时候婆罗紧张个什么。

婆罗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挥了挥手,把其他人全部打发出去。前几次用餐,都有丫鬟服侍,唯独这次,有些例外。

我递上筷子,鼓励地看着他,“将军尝尝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婆罗却并不接,他的手忽然就钳住我的下颌,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脸就凑近了,他这番举动实在出乎我意料,我下意识地用手格挡,手触碰到他温热的唇,他张开嘴便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我吃痛地喊了一声,“将军!”

这一声叫唤就像是催化剂一样,婆罗用力一推,我从小榻上跌落下去,还没有挣扎着爬起来,他就已经朝我扑来,他庞大的身躯顿时把我压得动弹不得,我一下子就急红了脸,“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他冷笑了一声,凛凛地看着我,“做什么?自然是做你想要我做的。阮陌,你做这么多,不就是想我这样对你吗?记住你的名字?你想要的何止是这么一点?”

我一时语塞,“你以为我做这些是为了诱惑将军?想要感动将军的心?那么,将军,你有被阮陌诱惑到吗?”

我满心以为他会一口否定,谁知婆罗却大声地说道:“是!你成功了!我被你诱惑到了。可那又怎样?”他苦笑又带着一丝嘲讽地看着我,“你以为我要了你,就能留住你的性命?你错了,就算你是我的结发妻子,大冢宰想要你性命,我也会拱手送上,更何况你什么都不是。阮陌,就算你再聪明有手段又如何?你一开始就挑错了目标。就算你在我身上花再多的心思,后天一早,我还是会把你送到大冢宰的面前!”

“我知道!我从来没想过你能救我。你若放了我,死得就是你。这个道理我怎么会不知道?又怎么会心存幻想?”我的手格挡在他的胸口,只觉得他胸前剧烈地起伏着,那是心脏剧烈跳动的地方,“将军你说的不错,一开始我的确存了心思,想要诱惑将军的心。可是这几日相处下来,阮陌的想法已经变了。将军是个好人,阮陌无论如何也不会给将军添麻烦。今天做饭给将军,纯粹是想感谢将军,也是为了给阮陌自己留下一个美好的夜晚。仅此而已。”

我试着想要把他推开,灯火摇曳下,他的脸是那样的犹豫和逡巡。他的双目死死地锁定着我的嘴唇,伸出手来想要触摸一下,可悬在半空中没有放下来,只是意志不坚定地看着我,他的心跳没有丝毫的减慢,“你确定不要试一试?说不定我真的舍不得你,会想方设法留下你的性命呢?”

这个时候,只要我顺杆子爬,婆罗必定会要了我。可如他所说,那又能如何?男人向来是欲与爱分开的下半shen动物,就算婆罗因为一时意乱情迷对我动了心,但他绝对不会因为一时的欲念而用他的危险来换我的生。我一向不做赔本的事,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出卖自己的身体?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柔声道:“若能成为将军的女人,是阮陌的荣幸。可阮陌终究要死的,既然如此,何必给将军徒添伤痛的回忆?所以,今夜就请将军放过阮陌吧。只希望将军能记得这一桌菜,记得阮陌的名字,我便心满意足了。”

婆罗的心思已经平复,我稍稍推了下他,他便侧身放我起来。我重新正襟危坐,夹起了一口鱼香肉丝,送至他面前,“将军请尝尝吧!”

婆罗有些茫然地看着我,缓缓张开口,任我喂他,他咀嚼的动作有点慢,好像嚼得很艰难似的。

“味道如何?”

“好吃。”婆罗木木地回答着。

我嫣然一笑,往婆罗的杯子里头倒满了酒,送至他唇边,酒香沁入鼻,惹人醉,“将军,请不要皱眉,正所谓,今宵有酒今宵醉,就算我真的要死,也是后天的事儿,何不陪我痛痛快快地度过今晚?”

婆罗盯着鼻梁下清冽的酒水,忽而抢过酒杯,一饮而尽,酒水荡漾出来,洒在他的领口,他却浑然不觉,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直接灌了下去,“好一句今宵有酒今宵醉!痛快!”

我抿口一笑,指着河虾道:“你尝尝这个,下酒最好了。”

于是这一夜,婆罗开怀畅饮,一杯接着一杯,直到杯盘狼藉,他那原本古铜色的皮肤此时看起来竟也透着一股粉红,比平时更多了几分亲近。

婆罗眼看着就要喝醉了,他趁着脑袋还有最后一丝清醒,冲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回去睡觉。我没有拒绝。只不过,我走出门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婆罗正提起袖子擦拭了一下双眼,他刚才难道是在哭?

第十章 长安外

第四天,我一直睡到了接近晌午才从床上爬起来,刚刚洗漱完毕,婆罗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戴着山字形的帽子,穿着圆领的锦袍,蹬了一双鹿皮吉莫靴,相比于他平日的随意,今日倒是有些盛装了。只是他的额头有一大块青紫,甚至还有淤血,一看就是磕碰到什么硬物造成的。

他一进来就急急地对我说:“出去转转吧?我知道有一处酒楼十分幽静,味道也别致。”

我抿口笑,“也好,不过,太阳这么好,我想先四处走走。”

婆罗不解地看了一眼外边,正午的太阳十分毒辣,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点头说了声“好”。

即使到了秋天,午后的阳光晒在人身上也让人额头直冒汗,大中午的,没人愿意在街上行走,我自是惬意地在大街上闲庭散步,而婆罗则拉着我进了两三家成衣铺子和首饰铺,挑选一番后,把我身上的衣裳换了一套。

我不会梳高髻,只是同在美国时一样,用根头绳把长头发束在脑后,婆罗站在铜镜前,目光锁定在我的双手,忽然间他向前走了两步,按住那根黑色的头绳,“你的头发很好看,就不要扎起吧。”

我透过朦胧的铜镜去看他的眼睛,只见他双目含着笑意,他眼中的笑意让我不禁心中一动,好像有什么东西是我没有掌握住的,“将军,要带阮陌去哪里吃饭?要阮陌如此盛装?”

婆罗卖了个关子,“去了就知道了。”

“该不会是因为这是最后一顿,所以将军要带阮陌吃顿大餐吧?”

婆罗但笑不语,拍了拍我的肩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雇个车,西施酒楼在城外。”

“西施酒楼?这名字真是不错。”见婆罗迈出门去,我便站起身,对身后的成衣铺老板展露笑颜,“掌柜的,请你帮个小忙。”

西施酒楼坐落在长安城西的一个半山坡上。背后的山上有几处涓细的瀑布流淌下来,宛如婉约秀丽的越女,门前围了一圈的竹篱,爬满了牵牛花。酒楼只有两层,不过是最普通的土墙夯筑,但门前被玫红色一点缀,在这青山绿水间,也确实别致风雅。

一个大大的“酒”字从花间挑了出来,门却是虚掩着的,一个迎宾的店小二都没有。

“你可算来了!我现在才知道,婆罗你是如此不守时,让我一等就是两个时辰,你也敢这样对我!”一个清亮的声音从酒楼的二楼传了出来,我抬起头,一扇窗子向外开着,窗前倚靠着一个男子,隔着十几米自然是看不太清他的模样,但光听他的声音,便觉得悠扬又轻柔,好像萨克斯的音色一样,能让人的心田发出嗡嗡的震动。

婆罗脸上一喜,带着我立马迎上楼去,正准备跪下,被那人一把拖住,“既然是自家兄弟,难道我还会怪你不成?”

这是个温润如玉的男子,身长玉立,眉眼如画,他像是注意到我在瞧他,目光也定格在我的脸上,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隐隐泛着一股波澜。

他腾出身子,指着背后的几张坐具小榻说道:“既然来了,就先上菜吧。听说这里的羊肉羹是闻名长安城的鲜美,先尝尝吧。”他转头对一旁拱手而立的随从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上菜了。

我连忙出声制止,“还是等人齐了再上菜吧?”

这一下,婆罗和那男子都同时惊异地看着我,尤其是婆罗,“还有人会来?谁?”话音刚落,酒楼下马蹄得得,是勒马的声音,我走到窗边张望,朝下边招手,“将军,请上楼来!”说完便笑着回头,“喏,人来了!”

走上楼的男子生得五大三粗,一进门就瞧见了婆罗,伸手拍向他的肩膀,“又把哥哥找出来,想诉苦?”婆罗的脸色很难看,好半天才吐露出几个字,“你……怎么会来这里?”

那男子立马犯迷糊了,“婆罗,不是你说有事找我商量,叫我过来此处?”他打量了一下全场,当看清我时,表情明显一滞,再瞧清我身后的男子时眼睛都睁大了,“天王……您……怎么也在这儿?”

这一下,我倒是很有些意外,原来眼前这个眉眼含笑的男子就是新登基的周天王宇文毓?婆罗带我出来吃饭,却叫上了一朝天子?他这是想做什么呢?

我心里虽疑惑,可此时此刻却没有时间细想,笑吟吟地插话道:“是我做主替婆罗将军请尉迟将军来的。”我的话就像是一块石子落入湖水,打乱了屋子里融洽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