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么多天,这么多事后,我终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算阮陌她不甘心,她再怎样令我着恼,我也想把她留在身边,独孤伽罗说得对,我早就想带她走了,直到今日,明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我也还是想带她走。

我经独孤伽罗这样一催促,立马提起脚进衙门去,进门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瘦小的身子,裹在厚厚的裘衣里,却还是不能够完全遮蔽住她走样的身形,我忽然间有些不忍,“那你呢?”

独孤伽罗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皇上说了,他会封我为一品诰命夫人,你不用担心。”

我明知道这样对她很残忍,可是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是圣人,我不是君子,我只想拥有我想要的东西。

第一百八十一章 如云烟

门突然间被撞开,我知道,是杨坚进来了。我心里百感交集,他终于还是决定要带我走了。哪怕我说了那么多伤他的话,他却还是不舍得放下我。我真想抱着他大哭一场,可是我却只能把泪往肚子里头咽,故意装出一副从睡梦中惊醒的样子,不懂地看着风尘仆仆,又满身酒气的他,“这……这是怎么了?”

杨坚喘了喘气,取了旁边御寒的鹤氅这便对我说道:“阮陌,咱们要走了。”

“走?走去哪里?”我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

杨坚皱了皱眉,却还是耐着性子好脾气道:“你忘了,昨天我跟你说的,要带着你和孩子去游遍名山大川,再不理这里的纷纷扰扰。”

我脸上是极度震惊的样子,“现在?不是吧?我听阿弥的意思,是要封你做柱国大将军呢,就这样走了,难道你不想册封了?”

杨坚双眸沉沉地对向我,“阮陌,你知道的,我要跟你在一起,就不能要这个大将军。”

“你疯了?你做什么不要?明明一切都已经唾手可得了,你干嘛要拒之门外?”我有些气愤地斥责他,他却走上前一把揪住我的下颌,对准我的唇,重重地吻了下去,辗转缠绵,我差点就要窒息。

他伤感道:“因为我只要你,其他这些我都不要了。”

我的心痛得厉害,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他,“你不要,我要!”

杨坚怔怔地杵在那儿,“你就这么想要荣华富贵?”

“公子,那些好听的情话,情到浓时说说也就罢了,难道还真能当真么?没有这些荣华富贵,难道我们两人要一起去喝西北风吗?好了,公子,别想那么多,等回京之后,再向皇上告假,我再陪你游山玩水也不迟呀。”我刻意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脸,却是让杨坚再看不下去了。

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以压制他心中的怒意,“我现在就要去。带你一起去。”

我连忙把宇文邕推出来当挡箭牌道:“阿弥说我动了胎气,这段时间内不能随意乱动。再怎么着,你也该为孩子考虑一下,不是吗?”

“别跟我提孩子!”杨坚终于忍不住咆哮了一声,只是分贝刚一扩大,他就有些后悔了,他颓然地站在床头,再没有了他往日的风姿,“阮陌,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你断了荣华富贵的念想吧。你赖在这里,是不是还想着一只脚踏几条船,还想着能和皇上怎样?我告诉你,别妄想了,你也没机会了。外边到处都是元胡摩怀孕的流言,你再不走,那些大臣便会向皇上请旨,将你送回到宿月斋去,永远禁锢,以免丢了皇家的脸!”

杨坚已经有些气急败坏,只能威逼利诱。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婆罗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脸上挂着喜色,一进来就说道:“陈国来……”只是话才刚开了个头,便瞧见杨坚立在旁边,于是慌忙收了口。

然而,我却是眼前一亮,恨不能挣扎着起来,“陈国来人了吗?”

婆罗斜睨了杨坚一眼,欲言又止。我却再顾不得其他,急急地鼓励他道:“你只管说,是不是陈国派人来接我了?”

婆罗点了点头,小心翼翼道:“是。不过,听说使臣昨晚就被皇上召见,现在待在驿馆里头,不让任何人见他,只怕你见他还有些难度。”

我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连忙朝婆罗招手,“快!快扶我去见他。”我迫不及待的样子收入杨坚眼底,终于让他怒不可揭,“你不是说有孕在身不能够随便移动吗?怎么一听到陈国来人,你就坐不住了!阮陌,你就那么想去陈国,那么想去见那个陈蒨?”

我身躯一震,脸色都变了,“你都知道了?知道也好,反正你迟早也要知道的。”我直言道,“不错,我就是要去见陈蒨。”

“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我迎着他的目光,冷笑着宣泄着我的不满道:“杨坚,是你说要给我天下的,可是你把天下都舍弃了,我还跟着你做什么?你别忘了,你的今天有一半是我为你挣来的,你要舍弃,是否也该问问我?罢了,反正我也不在意了。因为我已经找到属于我的良木了。”

“你的良木就是陈蒨,你和他才见过几面?他是怎样的人,你知道吗?你宁愿选择他也不选择我?”杨坚也顾不得婆罗在场,当面质问。

“他是怎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国之君,他能给我想要的东西。”我毫不畏惧地迎上杨坚的目光。

杨坚的两只眼睛变得红红的,他那双狭长的桃花眼,就像是含了一对红宝石,我从来不曾见他这样绝望过,他揽着我的身子,恨不能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去,“阮陌,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我突然间觉得不认识你了,还是我曾经熟悉的那个你并不是真实的,只存在于梦里?”

“你为我做这么多,奋不顾身地进城救我,说明你心里头也是在乎我的,对不对?只是你不愿意承认而已。”因为激动,他的身体是滚烫的,不像我,明明在被子里头躺了这么久,却一直是凉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有一种失控的感觉?”

他的声音随着他不稳的呼吸而微微发颤,像是在害怕着什么,我真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也跟着他哭起来,把头别过去道:“我是在乎你,可是那又如何?谁让公子不是帝王?”

“因为我不是帝王,所以你从来没想过把我当做你的良木?”杨坚身子僵硬得像一块玄铁,“所以你可以跟宇文毓,可以跟陈蒨,甚至宇文邕,就独独不愿跟我在一起?!这就是你一直拒绝我的理由?!”

杨坚一愤怒,直接喊出了宇文邕的名讳。我不忍去瞧他那双猩红的眼睛,能撑到现在,我已经很累很艰难了,我只恨为什么独孤伽罗的消息还没有传来?

幸好,消息终于来了!

“杨大人,不好了,杨夫人她昏倒了。”

杨坚渐渐回过神来,“昏倒?”

“是啊。夫人一早被皇上叫去了,不知为何,皇上大发雷霆,夫人一直跪在地上,后来就昏倒了,大人赶紧去瞧瞧吧。”

杨坚怔怔地立在那儿,这一瞬间,定然想起独孤伽罗因何事惹怒宇文邕,又想起了她曾在门外站着等了他一夜,再铁石心肠,从我这里受到了打击的他,终于忍不住念起独孤伽罗的“好”来,在来人的催促下,跟了出去。

我看着他抢出去的背影,泪水一下子就夺眶而出,这一别,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我都没来得及与他好好说一会子话,好好享受片刻美好的时光,甚至,我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他一眼。

我的样子定然很难看,婆罗都有些不忍,“我真是演不下去了……”提起脚想要去追,他才奔出去就被我喊了回来,我说,“赶紧走吧!”

我全身上下都像是被注了水,直到婆罗把我打横抱起,靠在他的胸口我才稍稍有了一点生气,没有想到,最后我身边能依靠的人,只有婆罗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谢幕曲(正文完)

宇文邕已经言明,我这身子再不能经任何的折腾,舟车劳顿对我来说,实在是一次不小的考验,所以婆罗才找了一辆两匹马并驾齐驱的马车,叮嘱马车夫驾车的速度不要过快,尽量平缓,以保障我的身体。

也正是因此,我才不得不选择这个时候就动身前往南陈。以这样的速度,我从建康出来再回去,便差不多整整一个月了。

婆罗陪我坐在车里,马车行出南阳城的时候,婆罗告知了我一声。

我觉得心里一空,出了南阳城,再往东走,就是南陈与北周的边界了。

路上陆陆续续有碰到往南阳城回迁的百姓,偏偏我的马车与他们背道而驰,车内笼罩着一股消极的气氛,婆罗或许想跟我说些什么,我却总是神情恹恹的,婆罗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陪着我。

我闭着眼假寐了一会软,忽然间想到什么,“南陈的使臣,你是怎么安排的?”

婆罗道:“你放心吧,是我的人假扮的。他轻功了得,驿馆那个地方,关不住他的。”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怕他瞒不过一个人的眼睛。”

婆罗刚问了一声“谁?”马车就晃动了一下,停止前进,婆罗握着剑挑起车帘,顿时就傻了眼,唤了一声“皇上!”

我眉毛一动,稍稍抬起头,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宇文邕二话不说就踏进车厢,扶着我的身体,不解地看着我,“陌姐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身上穿着纹了金龙的玄黑外氅,想来是急急忙忙追过来,所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我早该猜到的,婆罗为了演得逼真,还是找了个人假扮成陈国的使臣,宇文邕是何等火眼金睛之人,怎能不一眼就看穿此人是假冒伪劣的?他早就存了一份怀疑,所以我一出城,他便追来了。

我紧张兮兮地问他,“杨坚呢?”

宇文邕看了我一眼,照实回答,“杨夫人身子不适,他守在她身边呢。”

我这才放下心来,独孤伽罗天生聪明,一点即通,定然能够把杨坚拉住,只要他暂时没发现我离开南阳,不会追上来,这件事就算是成了。

宇文邕显然洞悉了我的心思,“假扮南陈使臣,让独孤伽罗假装晕倒拖住杨坚,陌姐姐,你做这些,就是为了去南陈吗?当初陈蒨围魏救赵,你是用什么条件跟他交换得来的?”

我知道什么也瞒不过他,深吸了一口气,牵了牵宇文邕的手,“阿弥,你一定要替我隐瞒。千万不能让杨坚知道。”

我这等于是承认了我的迫不得已,宇文邕皱眉道:“你用自己与陈蒨做交易?”他的眼眸中满是怒气与愧疚,我知道他下一句就要说出不让我走的话来。

我说,“算不得交易,是我心甘情愿跟着他的。他也的确是真心地喜欢我。阿弥,你不要想多了,我让你别告诉杨坚,只是不想多生事端,因为结果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只是给彼此更添忧愁罢了。”

杨坚若是知道我这一切都是演戏,他会如何做?他一个人能斗得过陈蒨么?我中了噬心尸虫的毒,只要陈蒨不给解药,我就得忍受煎熬,我的儿子就要忍受煎熬,杨坚他们只能白白地看着,却无济于事,与其让他和我一样痛苦,还不如索性断了他的念想,一了百了。

“杨坚不傻,他事后想起来必定会觉得许多疑点。陌姐姐,你确定他会相信你真的会这样舍弃他一走了之么?”宇文邕出声劝着。

“就算他半信半疑,可当他眼见为实以后终归会相信的。”我苦笑着,陈蒨金屋藏娇的事满朝皆知,他也早就为我腹中的孩子起好了名字,到时候杨坚只要一打听,就由不得他不相信——我腹中的孩子是陈蒨的。

一旦如此,想必杨坚不会再有追究下去的欲望了。我究竟是怎样的人,又究竟是什么原因留在陈蒨身边,于他而言,再不重要。

“陌姐姐,我去和陈蒨谈。”宇文邕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

我不禁笑了,“谈什么?换回我的条件?没有可能的。”天下第一毒并没有解药,我只能跟在陈蒨身边。

宇文邕却并不知个中情形,咬了咬唇道:“不论代价有多大,总归该试一试的。哪怕要我大周的半壁江山,我也舍得一身剐!”他坚定地说出口,我却看得出他这份坚定背后的艰难。我明白宇文邕的心境,他想要给我幸福,可他同时也要对北周的百姓负责,给他们交待,给列祖列宗交待。

“别傻了,阿弥。”我说,“况且我又不是去上刑场,我只是选定了一个男人而已。他这样喜欢我,我也很是知足,这就是我现在想要的幸福。”

宇文邕没有回答,他跟我一样,能看出对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外边又突然飘起雪来,宇文邕试着挽留,“不能等孩子生了再走吗?陌姐姐你的身体,恐怕不能够适应长途跋涉。”

我鼻子一酸,淡淡道:“不能。”陈蒨果然够残忍,连这点时间也不愿意给我。

宇文邕便不再劝了,他撩起帘子,看向外头白皑皑的世界,“真希望有那么一天,能与陌姐姐同游方外。”

外边的雪飘了进来,我打了个寒噤, 他连忙替我把狐裘掖了掖,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往我眉心轻轻一吻,重重地说了两个字,“珍重。”

经历过这么多事,我们其实都知道,彼此有太多的牵绊和掣肘,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了。不再问何时会再见,不再许什么 誓愿诺言,只有彼此珍重,才是对方最想要的礼物。

公元559年,南陈皇帝陈蒨第十子陈伯礼降生,母韩氏晋封为修华,此后随侍君王左右。

同年,杨坚因功官至柱国大将军,妻独孤氏生长女杨丽华,后几年生长子杨勇,次子杨广。

北周皇帝宇文邕与突厥修好,遣使赴突厥迎娶阿史那公主,册封为后。这之后,宇文邕力排众议,亲自统军伐齐,历经多年,灭北齐。然,终其一生,始终未进犯南陈。

南陈主陈蒨亦对大臣联齐伐周的建议视若不见。

公元566年,陈蒨因病薨。太子陈伯宗即位,未几,陈蒨弟陈顼废除陈伯宗,自立为帝。

齐王宇文宪与内史王轨多次进言宇文邕早日除去杨坚,宇文邕犹豫再三,终未下手,公元573年,宇文邕为太子宇文赟聘杨丽华为太子妃,以安杨坚。

公元578年,宇文邕率军分五道伐突厥,未成行而病死。其长子宇文赟即位。国丈杨坚晋为大司马,把持朝政。

公元581年,杨坚以隋代周,改元开皇,宣布大赦天下。未几,杨坚下诏伐陈,修建大批战舰,命晋王、秦王、清河公为行军元帅,率兵分道直取江南,入建康,俘陈后主及后宫、王室宗亲。后宫之中,上至陈蒨皇后沈氏、废帝陈伯宗的皇后王氏以及陈顼的皇后柳氏,下至籍籍无名的宫女皆被送往长安宫中,面见隋帝。

到这里正文部分就贴完了。

书上还有三篇番外,老实说,贴上那个就是另一个结局。

所以,如果不想看悲剧的亲,请在此处打住吧~

至少,在这些历史记载的文字下,各位还有想象的空间。

至于那三篇番外,我会等过阵子再上传~

第一百八十三章 番外二 为伊消得人憔悴,悔当初

这一段时间,我时不时地会去华林园散散心,焦公公总是陪着我一同去,只是今日建康忽然飘起了雪,他到底年迈,我便让他留在宫里。

华林园中静静的,我坐在景阳楼的房间里,在床头的梨花木床架上,用力刻了一笔,我数了数,已经二十九日了,她想必是不会回来了吧。

她宁可忍受火烧火燎的痛苦,也不愿意跟我在一起。莫非我对于她来说,比这种无休止的肢体折磨还要恐怖和不堪忍受?我心中一恸,明天就是三十天整,倘若她明天还不回建康,一旦没有毒发的迹象,她就一定会猜到我骗了她。

我知道她有着一双慧眼,能通过观察人的表情来判断真话假话,这天下第一毒噬心尸虫的的确确存在,的的确确无毒可解,也确实放在那枚盒子里。只不过这盒子有夹层,她吃下的那颗不过是一枚普通的健脾养胃丸罢了。

我终究没有给她服食真正的毒药,我是真的舍不得。但我却是真的想把她留在身边,哪怕连哄带骗的,我也要将她留下来。

可是我没想到,她这样狠绝,抑或者我的骗局终究没有瞒过她?不管怎样,过了今日,她一旦确认自己没有中毒,那她便再没有任何的束缚,我只怕再也见不着她了。

我安慰着自己,这样也好,虽然舍不得,但或许她也会念着我一点好。至少,能令她不那样恨我吧。

“皇上,皇上……”隐隐传来焦公公的声音,我心里一紧,难道是京城出了什么事,让他如此慌张。

焦公公赶过来的时候,脸都白了,他颤巍巍地伏地道:“皇上,有韩娘娘的消息了,她现在在当涂县。”

我一怔,当涂乃是官道必经之地,距离建康两百里。原来她已经赶回来了。失而复得的喜悦从天而降,我高兴地扯着焦公公的手,“她回来了?为什么现在才有她的消息?!”只是此时此刻我也懒得去埋怨其他人的办事不利,只要她回来了就好。

“快去备马,朕要亲自去城外接她。”焦公公是我的心腹,我在他面前倒也不避忌内心的喜悦。

然而焦公公却没有同我一起高兴,他甚至哭丧着一张脸,“皇上,娘娘她在路上动了胎气,临盆在即,现在无论如何是不能再赶路了。”

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我忽然间想起她临走的时候,肚子已经浑圆,“可是她怀孕才七个多月,这孩子还不足月吧?”

“是,娘娘这是要早产了。”焦公公答得轻松,我听得却是冷汗涔涔。我膝下儿女不少,见得多了,倒也有经验,如何不知道早产的危险?我再不敢停留,匆匆就要出去,焦公公在背后唤了我一声,我第一次冲他大吼,“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命宫中的御医赶往当涂啊!”

这一路疾驰,我只觉得害怕,焦公公的话就像是针一样扎在我心口,她在路上动了胎气,若不是怕毒发,她何至于会动了胎气,以至于要早产?倘若这孩子有个什么问题,只怕她要恨我一辈子了。

然而,在我赶到的时候,我才知道,我错了。情况远比我想的糟糕。大夫告诉我胎儿已经入盆,可偏偏胎位不正,而她的身体又太虚弱,已经虚弱到根本无力生子的地步,我重新命御医进去诊断。

御医一个个愁眉苦脸地来告诉我,说她气血虚弱,正气不足,滞产时间过长,耗干了力气,再加上胎儿横生,浆干血竭,以致难产。这些话我听得头昏脑胀,我只是喘着粗气说,“别跟我绕这么些弯子,朕只说一句话,要是保不住这孩子,你们的脑袋也准备搬家了!”

御医们全部跪倒在地,“微臣该死,只是,以目前的情况,恐难两全,大人与小孩恐怕只能保住一个,还请……还请皇上示下。”

我顿时如遭雷击,斜刺里一柄钢刀朝我飞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见尉迟纲已经被跟随而来的侍卫们压倒在地,“竟敢行刺皇上!”

这个我曾经施过恩的男子此刻正朝我瞪着一双如血的眼睛,“都是你!都是你!现在你可满意了?”

我可满意了?我一遍一遍地询问着自己,旁边的御医冒死问道:“微臣斗胆,还请皇上尽快谕下。”

“保大人。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有事。”我只怕耽误了时间,连忙说道。却听里面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孩子!保住我的孩子!”

我的心揪着疼,再顾不得其他,这就要冲进去,无数的人拦着我,告诉我不能见产妇的血光很不吉利,都被我一脚踹开了。什么吉利不吉利,我只要见她!

才一个月不见,她又憔悴了许多,整个人都浸泡在汗水里,像是一只没有生气的浮木。只余下那双眼睛无神却又倔强地死瞪着我,她朝我招手,我连忙抢到她身边,紧紧地将她脆弱冰凉的手指攥在手心里。

她用命令地口吻对我说,“我要这个孩子,我只要保这个孩子!”

御医已经跟了进来,在我身后劝道:“娘娘,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皇上与娘娘都还年轻,只要娘娘调理得当,以后还可以再生。况且,娘娘这一胎本就不稳,又是早产儿,即使生下来,只怕也会有不足之症。依微臣……”

不等那些御医劝完,她就撕扯着嗓子喊,“我再说一遍,保孩子!你们要是不肯,我就一头撞死,好教你们将我的孩儿剖腹取出来。”

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冰凉的,她说得出做得到。为了让这个孩子活下来,她竟然如此决绝。她之所以这样珍惜这个孩子,是因为她珍惜孩子的父亲吧。

我终于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道:“源源,等你养好了,我送你回北周,你还可以再生,我说到做到!” 那一刻,我才后悔自己的贪恋,为何非要将她束缚在身边,现在我才知道,没有什么比她能好好活着更重要,哪怕……哪怕要亲手将她送到别的男人的怀里。

她却摇了摇头,“回不去了。”她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重重地说道:“求你,好好待我的孩子。”

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心一沉,打开一看,却是那枚银锁,我找工匠刻的那枚给孩子的银锁。我紧紧地捏着银锁,好像在捏着她那颗脆弱的心。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架出产房的,我只知道再进去的时候,御医告诉我,她已近油尽灯枯了。她让我把还沾着血污的孩子抱给她瞧。这是个男孩,只有四斤多,全身通红,皮肤薄薄的,仿佛一压就破。御医偷偷地告诉我,这孩子也是十分虚弱,加上出生后哭声极弱,只怕以后就算活下来,也会多多少少有些缺陷。

我只是将这些消息都自己消化了,捧着襁褓放到她面前,她艰难地挪动着眼球,想要抬手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只好将她的手拎起来搁在孩子湿湿的头顶上,她满足地笑了,“长得真像。”

新出生的婴儿哪里看得出像谁?我知道她多半是通过这孩子想起他了。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也就着她的意思说:“可不是吗,长得真像。杨坚若是瞧见了他,定然要欢喜得很。”

“不,不要告诉他!”她突然间激动起来,我不敢去看她的身下,只是连忙把她轻轻地拢在怀里,她薄如蝉翼的身子靠在我身上,仿佛一戳就要溶化。我只得答应她,安抚着她的情绪,“好,好,我不告诉他。”

她却叮咛起后事来,“陈郎,我只求你最后一件事,我死了以后,你千万不要让杨坚知道,更不要告诉他这孩子是他的,陈郎,你已经给孩子起了名了,他就叫陈伯礼。你会替我好好照顾他的,对吗?”

她的声音细弱蚊蝇,我很想粗暴地打断她,或是同以往一样冷言冷语,“又不是我的儿子,我为何要好好照顾他?”可是我心里明白,她已经没有时间听我的嘲讽了,我于是悲戚地捧着她和孩子,喃喃地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你为什么这么傻……”

她的脸上却挂着一丝笑,目光则停留在孩子的脸上,“瞧见他,我才感觉到自己没有白来这一遭,总算在这里留下了一点痕迹,只是……只是我恐怕要回去了。”她再也没有能把目光收回,怀里的孩子像是也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何止留下了这一点痕迹?她不知道她已经在我的心底划下了一道永远不能愈合的痕迹,我抱着她,告诉她我从第一眼看清她的面容时便喜欢上她了,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她这个人,我告诉她,我和伤害、利用她的那些男人不一样,我喜欢她的聪慧,却从来不曾想利用她的聪慧做些什么,我只想给她幸福,只想把她这样的人儿绑在身边。

所以,她是我的万源源,不是阮贵嫔,不是元胡摩。

可是,我却成了伤害她最深的人。

我怎样都没有勇气对她诉说噬心丸的真相,倘若她不是害怕孩子有事,她就不会拼命往建康赶,她也许就不会难产,孩子就不会早产,她就不会离我而去……

是我间接害死她的。我宁愿她一直到死都在恨着我。

我怀里的身体渐渐冷却,还有什么比你爱的人死在怀里更令人刻骨铭心的?以至于接下来的许多天,我都如同行尸走肉,只能用酒与梦来麻痹自己。

每次酩酊大醉的时候,我便想,她一定是来自地狱的妖怪,一个会看透人心,最终将你的心都掳了去的妖怪。她这样颠倒众生的妖女,当然不属于人间。

我想起她最后说的话,她说,她要回去了,她一定是回到属于她的地方了吧,不知是天堂还是地狱。我好想找个人带一句话给她,我想告诉她,我爱你,对不起。

可是每次从景阳楼空空的床上醒来,我才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梦,没有人能帮我带话,就如同没有人能把她再带回来一样。

我知道,这一辈子,恐怕我都要在悔恨中度过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番外三 我欲与君相知,永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