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心疼地哼道:“多大的事儿啊,孩子们打架不是很正常吗?没看见我们澈儿比他小那么多?他打不赢撤了他还有理了?”

玄胤头疼!

教孩子不能这么教啊,他是一国储君,将来会是南疆的皇帝,怎么能一言不合就咬人?咬死了怎么向耿家交代?撇开这些不谈,万一耿志杰是个厉害的,他去咬人家,却反而被人家给修理了怎么办?孩童间的打闹,可大可小,一不小心弄点后遗症,那是一辈子的事儿!

“母后,您不能这么惯着他,他这性子,将来会吃亏的。”他语重心长地说,自己是过来人,哪里不明白百折不断的不是钢,而是草?这是司空朔教给他的道理,他用下跪为代价才堪堪学会,他不希望自己儿子也走那么多弯路。

太后不依不饶:“澈儿平时多乖你没看见吗?肯定是他对澈儿先动的手!他来阴的,澈儿才还手的!”

皇甫澈静静地道:“是我先动的手。”

太后:“…”

宁玥把太后哄回了寝宫。

玄胤坐在主位上,看着跪在地上,却脊背挺得笔直的太子,道:“有什么要向朕解释的没?”

皇甫澈道:“没有。”

玄胤放下茶杯:“正好,朕也没什么想问的,朕不管耿志杰对你说过什么,你如此轻易被激怒,还怒到忘了自己的身份,朕很失望。”

皇甫澈的眸光泛起一丝波澜。

玄胤说道:“知错了吗?”

皇甫澈倔强地说道:“儿臣没有错。”

玄胤眸光一暗,却也没表现出太大的意外:“错不错不是你由你来做决断,你生在这个王朝,就要适应王朝的规矩,规矩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

“儿臣没有错。”

“你…”

玄胤的眼皮子抽了抽,对冬梅道:“把角灯点上!”

角灯是廊下的一盏青灰色八角玲珑灯,一般不点,点了就要有人值夜,但值夜的对象不是他们这些下人。

冬梅福了福身子:“是。”

冬梅点上角灯,拿了一个垫子放在冰冷而坚硬的石阶上:“殿下。”

皇甫澈面不改色地跪了下来。

冷风萧瑟,寂寂如雨,黑云压月,夜阑似墨。

娇小而倔强的身影笔挺地跪在寒风暗夜中,如一粒埋在浅水中的黑曜石,光泽冰润,冷硬孤独。

皇甫倾在床上哭着要哥哥,哭到后面,睡着了。

玄胤坐在书桌前批阅奏折,偶有几声低低的咳嗽。

宁玥熬了一碗冰糖雪梨:“皇上,夜深了,喝点雪梨汤就去歇息吧?”

“朕不困。”

宁玥拿来披风,披在了他肩上,侧目,遥遥地朝院中的小身板儿望去,一声叹息。

皇甫澈的倔强程度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足足跪了两个时辰,跪到失去知觉,也没说一句“儿臣知错了”。

皇甫澈是在一个温暖的地方醒来的,幽幽的、软软的,散发着令人迷醉的清香,他眨了眨,很舒服,又闭上了眼。

宁玥感受到了怀里的动静,抬手摸了摸他额头:“不烫了,澈儿,你是不是醒了?”

皇甫澈睁开双眸,对上宁玥温柔似水的眼睛,点了点头:“母后。”

宁玥用手肘撑起身子,为他掖好被角:“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告诉母后。”

皇甫澈摇头,却巴巴儿地望着宁玥。

宁玥微微一笑:“是起来,还是再睡一会儿?”

皇甫澈没说话,怔怔地看着宁玥。

宁玥笑道:“母后陪你睡吧。”说着,复又将他瘦小的身子抱进了怀里。

皇甫澈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

宁玥不禁一笑:“很喜欢跟母后一起睡吗?”

“嗯。”

“母后小时候,也很喜欢和自己的娘亲睡。”

“母后。”

“嗯?”

“你对澈儿…失望吗?”他小声地问,不敢去看宁玥眼睛。

宁玥摇头,温柔而宠溺地说道:“母后相信澈儿这么做,一定有不得不这么做的道理,母后的澈儿是个知晓分寸的孩子,永远都不会让母后失望。但母后…很担心澈儿,澈儿去咬人的时候,母后会想,万一那个人的力气也很大,伤到了澈儿怎么办?澈儿被父皇罚跪的时候,母后又会想,澈儿还这么小,万一跪坏了身子怎么办?就算心里不觉得自己错了,但撒个谎,哄哄你父皇,不就过去了吗?看你跪在那里,母后真的好心疼…”说着说着,红了眼眶。

皇甫澈也落下泪来:“母后…儿臣错了…”

三日后,皇甫澈完全退了热,亲自上定国公府向耿志杰致歉:“…耿公子,之前是孤不对,欺负了你,孤自省三日,痛定思痛,决定前来向耿公子道歉,求耿公子原谅孤的莽撞。”

语毕,深深地作了一揖。

耿青云哪里真敢受太子的礼?忙拉了拉那赖在床上翻白眼的孙儿,低声道:“还不快给太子殿下行礼?”

人家来赔礼,是给你面子,但真要硬硬实实地受下,传出去,那些御史大人又要口诛笔伐地说什么耿家家规不严、教养欠周了。

耿志杰心不甘情不愿地下床,给太子回了礼。

皇甫澈语气温和地说道:“耿公子才学过人、胸襟宽广,不计孤之前莽撞,实在是难得的世家俊才。”

一番话滴水不漏,让人险些忘记他的年龄。

耿青云笑着夸了太子几句,又斥责了自家孙儿几句,说孙儿口无遮拦冒犯了太子殿下,还往太子殿下莫将那些话往心里去。

皇甫澈波澜不惊地说道:“耿小公子说的什么孤已经完全忘了,以后,孤不希望任何人再提起此事。”

耿青云有些愣住了,但很快,福下身来:“是,微臣谨遵殿下懿旨!”

皇甫澈走后,耿乔杉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一脸惶恐地问道:“爹,他…他没向皇上皇后告状吧?”

“你说呢?要是告了状,凭你儿子的那几句话,我警告你,皇上就能杀了你!”耿青云恨铁不成钢得地说。

耿乔杉缩了缩脖子:“杀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说的…一个孩子…童言无忌…他还能杀孩子了?”

耿青云瞪他:“哼!不是你们俩口子口无遮拦地当着孩子的面儿说这些,孩子能讲出那么大逆不道的话?能编出那么精彩的故事?真当玄胤和马宁玥是傻子?!”

耿乔杉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揶揄道:“我…我那是…喝多了…胡乱发发牢骚…谁晓得那臭小子读书不管用,记这些旁门左道…一记一个准儿?”说着,还不忘踹了儿子一脚。

耿志杰被踹得生疼,躲到了爷爷身后。

“不过话说回来,许贵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啊?真是自己病死的?”耿乔杉问。

耿青云没好气地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我这不是好奇吗?您说许贵人要真是被皇后害死的,那皇后就是太子的杀母仇人,咱们只用让太子明白这一真相,还怕太子不弄死皇后?”弄死了皇后,再娶他家小汐为太子妃,天啦,小汐就是下一任皇后了!大房能出皇后,他们二房也能!

耿青云白了他一眼,骂了他一句“少给我添乱”,心里却觉得儿子说得很有道理。

------题外话------

暗黑系的小太子,弄死渣渣不要不要的~

T

【V167】

时光飞逝,除夕悄然而至。

这是一年之中最热闹、最无法无天的一日,皇甫倾便是把牙齿甜掉宁玥也不说她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过年比她生辰还热闹,也不明白为什么除夕夜父皇会格外疼惜母后,好像母后做了很累、很艰难的事,所以父皇好心疼一样。

嗳,大人的世界真难懂。

皇甫倾埋头吃油炸的糖衣小金果子。

盛京无雪,但气候湿冷,宁玥略坐了一会儿,有些凉意,抚了抚手臂。

冬梅上前,问是否要添些炭火,被宁玥拒绝了,她不动,自然觉着冷,两个小家伙吃吃喝喝的,却早已满头大汗,她摸了二人的脊背,一片湿漉,忙又拿了布巾隔上:“去把衣裳暖暖,等下给太子和公主换上。”

“是。”冬梅应下。

宁玥望了望门口,又道:“皇上去御书房有会儿了,怕是被什么事给扯住了,你让人炖碗参汤送过去。”

“好的,娘娘。”

宁玥见左右没其他事要办,索性起身走走,到底不足十九岁,还是肝火旺盛的年纪,没走几步便发了一身热汗,遂回寝殿换衫。

穿过挂着红色玲珑灯的精致回廊,进入一处小腊梅园,气候的缘故,这儿的腊梅长得并不十分好看,宁玥想起了家乡的梅树,寒风中冰雪满天、梅蕊随风起舞,和哥哥在雪地上奔跑,娘亲与大姐在身后笑成一团;也想起了前世的宫墙中,亲手种下的腊梅。

“又胡思乱想了?”

一道熟悉的话音倏然响在身后,依旧是富有磁性,好听得能让人耳朵怀孕。

宁玥转过身,目光穿过斑驳的树影,落在一张戴了银色面具的面庞上,那眼幽静如渊,带着巨大的吸力,仿佛要将人的魂魄都给全部摄去,他嫣红的唇角微微勾起,似是对宁玥的怔愣非常满意:“又在想本座了是不是?”

宁玥回神,礼貌而疏离地笑了笑:“你怎么来了?事先都没听到消息。”

司空朔步履优雅地从梅树后绕来,不以为然地说道:“想给某人一个惊喜,看样子,惊吓比较多。”

宁玥忍俊不禁地笑了:“哪有这么严重?”

话说,再是无言。

气氛有些尴尬。

曾几何时,对着他,自己总有说不完的话,然而重来一世,一边都变了。

司空朔双手负于身后,遥望着天际星辰,似叹非叹地说道:“最近还好吗?”

宁玥道:“挺好,你呢?”

“不好。”

宁玥眸光一顿,朝他看去。

他笑:“年纪大了,寂寞。”

宁玥移开了视线,不知该看向哪里,随手折了一朵腊梅,一边抚摸着花瓣一边道:“你也不年轻了,又已恢复人道,找个合适的姑娘成个家吧。”

“马宁玥你觉得家是什么?就是随便找个人打火过日子?”他含了一丝嘲讽地问。

宁玥无言以对,因为对大多数人而言,家的确就是这个意思,世上万般事,千种不尽人意,婚配这一项更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男人所求无非是贤妻妾美、子嗣盈堂,女人所求无非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至于别的,得到了是幸,得不到是命。

气氛越发尴尬,谁也没开口说话,宁玥紧了紧身上的薄袄:“外头风大,进屋坐吧,玄胤在御书房,我让人去叫他,你们兄弟俩也许久没见,必是不少体己话要说。”

这是准备逃了。

司空朔又好气又好笑:“马宁玥,本座好像没有轻薄过你吧?也没做过任何让你不安的事吧?至于见了本座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能躲就躲?”

宁玥的步子挪不动了。

她对司空朔的感情很复杂,曾经深深地爱过,后又痛彻地恨过,几经磨难,困境中帮扶,再见他,她爱恨都没了,只平静如一汪不起波澜的湖水,但架不住他总是不停撩拨,她除了躲还能干什么?

二人又静默了几秒,空气里仅剩呼啸而过的风声。

“还没跟玄胤过腻?”他似笑非笑地问。

宁玥睨了他一眼:“我们好得很,蜜里调油。”

司空朔轻笑:“也罢,你跟他好好过吧,是我欠你的。当初没珍惜你,所以这辈子要看着别人拥有你,还是一个…我狠不下心去动的人,老天爷的安排真是精妙。”

若她跟了别人,她毫不怀疑司空朔会杀了那人,再将他据为己有,可偏偏,是玄胤,他最亲的弟弟。

宁玥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是啊,这样的安排,真让人抓狂难受又束手无策…造化弄人。”

“有时候本座还真羡慕玄胤。”

羡慕他什么?当上了你一直想当的皇帝,还是得到了你一直想得到的女人?

宁玥垂眸,静静地听着。

他问道:“他还会梦到前一世的事情吗?”

宁玥摇头:“许久不曾了,也许耿无双弄错了,玄胤根本不会想起全部的事情。”

“只想起一部分也是好的。”他话音里,渐渐染了一丝惆怅,“本座偶尔会想,为什么本座就记不起之前的事?哪怕已经不能了,但至少让我知道一下,你爱我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

宁玥心口震荡。

司空朔自嘲一笑:“现在,我连见你一面都需要找尽借口,我没后悔过任何事,包括为了爬到如今的位子,做尽了那些娘娘的裙下之臣,我也没有丝毫后悔,但是马宁玥,你的事…”

他喉头滑动,艰难地说道:“我后悔了。”

语毕,他转身离去,腊梅被寒风吹落,飘在他肩头,又被风儿吹起,落在了尘埃里。

宁玥回了寝殿,恰好遇到玄胤从御书房归来,玄胤脱下厚重的龙袍,换了身常服,问宁玥道:“司空朔来了,你碰见他没?”

宁玥为他系腰带的手微微一顿:“碰见了,在腊梅园里说了几句话。”

“说什么了?”玄胤抓住了宁玥的手,一脸紧张。

宁玥笑道:“还能说什么?就是问他怎么突然来了之类的话。”

“哦。”玄胤松开手,自己系了领口的扣子,“他打听到皇甫燕和皇甫珊的消息了,来告诉朕一声。”

“是…是吗?”宁玥垂眸。

玄胤冷笑:“但朕觉得,他是想找个借口来看你。”

宁玥的身子僵住。

玄胤系好了扣子:“雕虫小技,朕还怕了他不成?几年前都抢不走,如今你已贵为皇后,他想得美。”

宁玥的睫羽颤了颤,抬眸笑道:“等下要放烟花吗?孩子们盼了许久呢。”不着痕迹地叉开了话题。

“当然要放,倾儿闹了许久,那些烟花都是朕和她亲自挑的。”提起女儿,玄胤一脸的宠溺。

宁玥换了件宝蓝色貂毛氅衣,说道:“你适才说,司空朔找到妹妹们的下落了,她们在哪儿?可过得安好?”

“司空朔是在北域追踪到她们痕迹的,是跟着一个商队,好不好的暂时不清楚,不过以皇甫燕的心智,应是不至于让人欺负了去。后面,司空朔准备去商队要人,却发现商队离开北域了。”

“那又是去了哪里?”

“可能是东吴。”

“东吴?”宁玥的面上泛起一丝古怪,“那可是大沙漠,什么商队会去哪里?”

玄胤说道:“沙漠也要经商的,也需要生活和军备物资,目前还不能确定那支商队是不是真的去了东吴,又或者还会不会回北域,反正南疆和西凉没她俩的踪迹就是了。”

宁玥想了想,觉得有点棘手,因为不论是北域还是东吴,都比南疆西凉的地形复杂许多,北域常年冰封、东吴一片沙漠,找人,非常不易。

“这件事…要告诉母后吗?”

玄胤摇头:“找到再告诉吧,免得”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宁玥听懂了,免得路上出了意外,还不如让太后一直认为女儿们在哪个角落安然地活着。

二人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致,到达后院与太后和小包子们一起放烟花时,绝口不提皇甫燕与皇甫珊的事。

太后陪孙儿们放了会烟花,累了,便回屋子里守岁。

她一走,司空朔便来了,还是那流光溢彩的重紫华服,身姿笔挺而身线修长,宽袖质感地坠下,手中拧着一个镶嵌了琉璃与珍珠的锦盒,琉璃千般璀璨、珠光盈盈玉润,越发衬得他精致如玉。

“司空爹爹!”皇甫倾扑进他怀里,往上一蹦,他顺手一捞,将她抱了起来。

“又沉了。”他轻笑。

皇甫倾抱住他脖子,在他脸蛋上一顿乱咬:“我好想你呀司空爹爹!过中秋你都不来看我!我不开心!”

司空朔好笑地看着她:“这就来给小公主负荆请罪。”把手中的锦盒递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