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一开,虞绍珩还没来得及说话,唐恬就扑进去抱住了苏眉的手臂,“出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说…”

虞绍珩打量苏眉的时候,心里却略有些吃惊。

昨晚他听着她撕心裂肺地哭了许久,只道她哀戚失控,今日多半也是失魂落魄憔悴不堪,甚或卧床不起也说不定。不料,此时苏眉出来开门,一件深榄色的夹棉旗袍不见一丝褶皱,头发亦盘得很规矩,只是刘海长了,斜掠在耳后,身子被唐恬一揽,滑落下来一缕碎发。除了眼睛微红发肿,面色苍白了一点,轻声细语地答着唐恬的话,和昨晚他“偷听”到的,却是判若两人,一眼看过去,倒比唐恬还镇定些。

苏眉在房中只听到唐恬叫门,不想和她一起来的还有虞绍珩。虞绍珩见苏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忙道:“师母,家父家母让我来看看,先生的后事…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

苏眉轻轻点了点头:“有劳令尊令堂挂心,兰荪的事…许家有自己的规矩,大概…”她眸光一黯,低声道:“我也插不上什么手。”

三人说着话进到客厅,唐恬揽着苏眉说话,虞绍珩却将手里拎着的一个保温桶放在了靠窗的条案上:“师母还没吃饭吧?”

苏眉嗫喏了一下,道:“我没什么胃口就没有做。”言罢,便见虞绍珩打开那保温桶,从里头拿出一盒犹冒着热气的汤羹,并两碟点心,“早上我过来,家母说您这里忙乱起来怕是没工夫开火,叫我顺便带碗参汤过来;口味恐怕不好,不过为着补气安神,您多少用一点。”

苏眉微微一愣,觉得他这举动似乎有些异样,转念一想,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会有这样琐碎的心思,“补气安神”云云应该也是他母亲的交待,只是她嫁许兰荪未久,纵然许兰荪和虞家相熟,她却和绍珩的母亲没有来往,或许这位虞夫人生性待人热心?苏眉思量着不便拂了别人的好意,便捧过那碗参汤,道:“多谢令堂了,等过了这些日子,我再登门致谢。”

虞绍珩忙道:“师母客气。” 让开了几步,方便她吃饭。

11、琴调(一)

许兰荪的丧礼定了日子,许家便着子侄往亲友故交处报丧。因绍珩的父亲恰有公务去了燕平,到许兰荪丧礼这日,绍珩便陪着母亲往许府致祭。

车子开到许家老宅的巷口,便见巷子里已靠墙摆了一溜白菊碧叶、黄花蓝绶的花圈。绍珩和母亲一落车,许家迎客的掌事便连忙躬身让着他们进去,奠仪、花圈自有同来的一班侍从打理。

虞绍珩挽着母亲进到灵堂,见许兰荪的遗像镶了黑框挂在素白帷帐之间,周围还装饰了松枝白菊,妥贴素雅;许家书香世代,讲究的是礼仪庄重,堂上便是女眷,也只是戚然饮泪,并不见失态嚎啕的。许兰荪的师友弟子,多有在诗文上有造诣的,因此,四周的挽联挽幛颇有不少极见精神的笔墨;哀乐荡荡低徊,更显肃穆。

虞夫人穿着件深黑的茧形大衣,衣领上嵌了枚冷银光亮的胸针,饰了缎带花结的黑色小礼帽缀了半圈网纱,眉目和大半面孔都遮去了,只露出珠光淡彩的双唇和精致娟好的下颌轮廓。母子二人行礼如仪,待许家众人答了礼,虞夫人见许家老夫人不在堂前,便去同苏眉絮话。

苏眉身量不高,套着一条通体净黑滚着白边的长旗袍,压在一众黑衣绰绰的亲眷里,只剩下一张雪白的面孔醒目;她身上既无装饰,更无粉黛,然不及修剪的刘海都别在耳后,眉心的一粒嫣红便一览无余地显露出来,在凄清容色之间反而生出一点不合时宜的艳意,像是一净无瑕的百合花儿,颤悠悠探出的花蕊却朱红耀目。

虞夫人上前拉住她的手,道了一声“夫人节哀”,又劝慰了两句“家里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知会”之类的客套话,便同许松龄一班人告辞。虞绍珩跟着母亲出来,却道:

“妈妈,一会儿我想到许先生的墓地上去看看。”

虞夫人在车门边上停了停,颔首道:“师生一场,应该的。”说着便上了车,饶是这惊鸿一瞬,不远处亦有几声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响,去抢拍她面纱下的玲珑轮廓。

虞绍珩目送母亲的车子开出巷口,才折回许家,方进到轿厅,却见前日在医院见到的许广荫引着两个官员模样的人来同他寒暄,甫一开口,自然又是从他父亲说起。虞绍珩心下不耐,面上却仍是沉静从容的娴雅态度,正想着怎么打发了这班人,转眼瞥见一个套着藏蓝色长大衣的女孩子从他们身边经过,连忙叫了一声:“唐小姐。”

唐恬刚才在灵堂上就看见了他,只是从前见面,他在许兰荪跟前执弟子礼,不过觉得他比叶喆深沉稳重些,仍是一般的年轻随和,谈笑来往和学校里高年级的学长也没什么两样;然而今日见他陪着母亲到许家致哀,却是风度堂皇,又跟着两个戎装侍从,她在边上看着,明明相去不远,但他和他母亲却都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光霭,遥如星辰。她听着身畔的人窃窃议论,不自觉地将他划去了另一个世界,此时经过原没有跟他打招呼的意思,但是他突然当着人叫她,唐恬也只得停下,可是一时竟不知怎么称呼他,结结巴巴应了一句:“虞…先生。”

正想继续往外走,不料虞绍珩却两句话撇了身边的人,朝她走过来,“你这是要去哪儿?”

唐恬压低了声音道:“我出去买点吃的。”

她话音里带着委屈,虞绍珩却觉得好笑,掩唇轻咳了一声,“你饿了?许家没有茶点吗?”

唐恬冷笑着往外走,“我怕吃了闹肚子。”

虞绍珩见她这个神气,便知事情另有缘故,也跟着她出门,“怎么了?”

唐恬是热心兼好奇,一则心疼苏眉,二则没经过丧礼,今日一早天还不亮就陪着苏眉到了许家老宅,灵堂四壁垂地的挽联,青烟袅袅的香蜡,金光冷冽的纸扎…她一样一样看在眼里,又哀戚又新鲜。苏眉是个没话的,行止进退都听许家的执事吩咐,下人们修整灵堂,她们便在灵前焚化锡箔金纸。过了一阵子,灵堂里的人忽然悄没声走了大半,只剩下两个守门的仆役。

默默祝祷的苏眉浑然不觉,唐恬却觉得奇怪,起身去问,却原来是到了许家开早饭的时辰,一班人都吃饭去了。唐恬听了便有些不忿,抱怨了一句“怎么没人叫我们呢?” 恰巧被许兰荪的一个堂嫂路过听见,凉凉丢出一句:“换了别人,一头碰死的心都有了,这倒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要吃的。”

唐恬在家里独生女,从不受人欺负,听她语带讥诮,回头打量了一眼,见是个年过近五旬的中年夫人,便道:“不知道这位阿姨怎么称呼?听您这么说,就知道您是个情深意重的人。这会儿您还能站着跟我说话,想必你家先生还健在,等什么时候他不在了,我是一定要去瞧瞧您老人家怎么一头碰死的。”

她是小孩子心性,口里说死说活没个忌讳,可那妇人听在耳中,却不啻是诅咒了,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然而今日这样的场合,却是不能哭骂的,唐恬也不等她还口,白了她一眼,转身便进了灵堂。

到天光渐亮,许家的亲眷各寻了位子坐下,吊祭的客人未到,灵堂里的雪簇的花团越是繁密越叫人觉得肃杀,有年轻禁不住冷寂的便小声聊几句天,询问彼此的家长里短,有人三言两语哭穷,渐渐的,拐到了许兰荪身上。

许家虽不是高门望族,但几代都是读书种子,在许兰荪祖父那一辈尚有出仕为官的,只是他父亲这一辈恰逢末世,家业日渐败落,日子过得愈发寻常起来,乡间田亩变卖殆尽,便是城中这处老宅也将一片临街的房子放租出去给人开店。

许兰荪天资极高,又有志气,最得他祖父喜爱;后来出洋留学、回国执教,果然是一众兄弟姊妹里最有成就的。他做教授时薪酬不菲,著书撰文亦颇有一些稿费,平日时常接济亲友。这会儿有人提起话头,初时还是念叨许兰荪的好处,可话从几个人嘴里转过,苏眉越听越觉得变了味道,竟像是在盘算许兰荪身后的遗产,又有人惋惜许兰荪身后没有子女…字面上都是好话,一句递着一句凑到一处,却像是冬日里呼啸着逼进狭巷的冷风,刀刃一样割在人脸上,却来去无影。不知是起得早没有吃饭,还是心里气苦,苏眉只觉得一阵头昏,攥紧了衣摆指甲几乎嵌进手心。

她不是小孩子了,也没有了丈夫,她不能指望别人给她撑腰替她说话,一桩一件事情都要她自己想好,做好…她心里一寸一寸想着,想得心口发疼,人却镇定下来,回过头凝着眸子清泠泠看了一眼,仿佛把窃窃私语的人都看进了眼里,“我家里一共两张存折,兰荪的钱都在上头,明天我就拿给母亲,尽他的孝心,上面的钱——我一分也不会拿。”

她这样一说,其他的人都没了声音,只许松龄的夫人淡淡道:“弟妹,你不要说气话,该有你的一份,许家不会欺侮你。当年母亲抚养松龄他们兄弟俩成人,那么些年也是靠了族里接济帮衬。”一番话圆融体贴里透着“公道”,言外之意却是:许兰荪的事,你拿不了主意。

苏眉不搭腔,只安静望着灵前的袅袅香烟,他们尽会算许兰荪的进项,却不知道他有一处极大的花销——许兰荪的积蓄十之七八都用在了买书上,日常家用靠的皆是他的稿费,家里的现钱全都加起来怕还没有没他们想的零头多。一个人拿着,或许能过上一两年的日子,这么些人等着分,不过是三月初雨,湿湿地皮罢了。她一分也不会拿,且由着他们做梦去。

11、琴调(二)

唐恬年纪小,人又单纯,家里亲戚有限,没经过这种大家子的明争暗斗,虽然不大理会得出众人言语间的机锋,却也听出来他们是惦记什么,想起早上那一出,更是气闷。本来还一腔热心打算帮忙,见了这个情形,干脆甩手到偏厅烤火去了,听见有人议论“虞夫人到了”,才出来看“热闹”。望见苏眉苍白的面孔,兼之自己肚子里咕噜了一声,便想出来填填自己的肚子,顺便带点回来待会儿给苏眉。

她心里存不住话,憋闷了半晌无处发泄,被虞绍珩一问,立刻就一五一十说了,末了还问:“…你家里给了许先生多少束脩?他们连这个也算到了。”

唐恬的忿然之语,在虞绍珩听来却是寻常,大家子里是非多,他从小耳濡目染听得见得多了,也就是他祖父子息单薄,父亲没有侍妾外宅,虞家还算清静;但凡人口多些的,必要在钱财产业上起争执,子孙越是不成器,争抢得越是厉害,许家这才哪儿到哪儿。

只是苏眉撂出这样的话,恐怕是太年轻欠思量,一时气不过。若是她父母接她回家也就算了,若是不成,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过活呢?

虞绍珩一边思量一边跟着唐恬走出了许家的巷子,放眼望了望,却没什么食肆,他看着唐恬犹自斜撇的嘴角,忽然心有所动:

“我们也别走远了,你想吃什么,我叫人买了送过来。”

唐恬一听,心道:这人真是侯门公子的作派,“随便吧,方便点的就行。”

虞绍珩点头道:“好,你稍等,我去打个电话。”

唐恬看着虞绍珩进了对面的电话亭,想起方才在灵堂角落里窥见的虞夫人,那是她念高小的时候就听说过的传奇,虽然也喜欢同人议论,却总觉得不像是真的,后来她见到虞绍珩——这么一个活人成了货真价实的注脚,她偶尔和苏眉谈天,也免不了从他身上去揣测他家里那些迷梦般的如烟往事。

这么一个年轻人,还是个男人,态度雍容温和风雅,实在很难得;但她却觉得,他和她们总是隔着什么,他和她彬彬有礼地说着话,她挑不出毛病,可是没来由就觉得他另有一个影子在品度她,又或者,跟她说话的这副形象儿才是个影子。他随口敷衍的话,事后想起来也像是细细考量过的,叫她分辨不出真假,也想不明用意。就像现在,他突然叫住她,跟着她出来找吃的,又说叫人买了送来…他们也就见过那么三两次,他何至于这么客气呢?还有那天他打电话来告诉她许兰荪的事,他为什么要特地来告诉她呢?

她这么想着,愈发觉得绍珩这个人事事妥贴,仿佛叫人知道有他在就放心;却又每每都云山雾罩,便是相对而谈,也让人心里不踏实,比叶喆还叫人害怕。

叶喆?

叶喆那人虽然讨厌,又有点儿喜怒无常,但是心事儿都写在脸上,直来直往,就连…她蓦地想起那天,叶喆看着她,满眼都是活泼泼的笑意:“那我就放心了。”

唐恬脸颊上骤然热了热,她是饿昏了头吧,她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她正想得没头没尾,却见虞绍珩已经穿过马路,走到了她面前:“十五分钟,马上到。”

她敷衍了一个笑容,犹自觉得心慌。

没到十五分钟,“交差事”的人就到了,几乎让唐恬觉得刚才在脑海里浮出来的面孔,“砰”一声就砸到了眼前。

你一想,他就来了。

这样的句子写在书上是惊喜,于此时此刻的唐恬而言,却是惊吓。

叶喆摇下车窗,从副驾上捧出个粉白的大纸盒朝她晃了晃,“你早上没吃饭啊?赶紧上车。”仿佛那一晚的尴尬龃龉从来没发生过。唐恬低头看时,只见玻璃纸下头整整齐齐地码着九块造型各异的西点,转眼去看虞绍珩,却见他面上一点似有似无的清淡笑意,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唐恬一上车,叶喆就把蛋糕盒子递了过来,她蚊子叫似的说了声“谢谢”,看着里头那些花边翻滚的蛋糕,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心里劝着自己要矜持,手却已经抽开了捆扎盒子的绳结。她托着块芝士蛋糕,一边吃,一边偷偷抬眼去看叶喆,幸而叶喆并没有看她,只是急切地对虞绍珩道:

“怎么回事儿啊?我都没听说许先生得病,怎么今天这就要出殡了?”

虞绍珩跟他交待事情来由的当儿,唐恬一块蛋糕已经吃了大半,她犹豫着吃完了这一块,还要不要再吃,叶喆忽然又拿出个水壶,在壶盖里倒了杯热水回手递给她,唐恬以为是水,端近了才嗅出是咖啡。她两手捧着杯子,看着膝盖上那缺了一角的花团锦簇,心里酸酸的难过,正在这时,恰听见叶喆在前头感慨了一句:“咱们这小师母…是命不太好。”

唐恬听了一怔,一颗眼泪“啪哒”一声砸在了蛋糕盒的玻璃纸上,竟抽噎着哭了。

叶喆摸了摸眉毛,惑然道:“你不是早就来了吗,还没哭完?快吃东西吧。”

唐恬肩膀抽动,手心手背翻转着抹泪,喃喃道:“我跑出来吃东西,黛华还在里面挨饿呢…”

叶喆忍不住腹诽,这些小姑娘也真够矫情的,这算什么事儿啊,还值得哭?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却见虞绍珩看了看表,回头笑道:

“你还挺讲义气的!她这会儿也顾不上,你先吃好了,把点心带上,待会儿你们往公墓去,让她在路上吃。”

唐恬又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塞了一块,抱着蛋糕盒子推开车门,虞绍珩又叮嘱道:

“别人看见,就说是你饿了自己买的。”

唐恬一仰下巴,翻了翻眼皮:“我知道!我恶心死他们。”

叶喆也要下车去给许兰荪鞠躬,瞧着她的背影,半是好笑半是奇怪:“这小鹌鹑怎么了?”

虞绍珩从车里出来,闲闲道:“受气了。”

叶喆脸色一冷,皱了眉:“谁招惹她了?”

虞绍珩却没有直接答他,扶着车门推心置腹地对叶喆道:“你这小鹌鹑最近一定常去跟苏眉作伴,师母那里,你要是有空,不妨多去尽点儿‘孝心’。”

叶喆闻言,眼波一溜,隔着车头冲他抱了抱拳:“自家兄弟,就不言谢了。”

虞绍珩看着唐恬和叶喆一前一后进了许府,这才慢慢往巷子里踱。

听唐恬话里的情形,今天的事倒也罢了,以后许家的人跟苏眉还不知道如何相处。苏眉似乎性子太安静了些,弱质女子容易吃亏;唐恬虽然不大懂事,但好在敢做敢言,叶喆原本就是仗义里带着点儿混不吝的劲头,又要讨好唐恬,若是碰上什么过分的事情,必然不会容让苏眉被人欺负。只是他们俩终究是外人,许家的家事不好插手,这个不算长久之计。

今日料理完了许兰荪的丧事,也不知苏眉是回东郊许宅还是去她舅母家,她一个人住在东郊是不成的,或许他该想法子叫苏家接她回去?要不然,她自己如何过活?虞家倒是能接济她,就是他自己拿钱给她,也是手边的事,只是她多半不肯要。他慢慢思量着进到许府,正听见堂内举哀之声轰然而起,哭声震得他心下猛省,不知不觉间,他竟替苏眉打算了这么多…11、琴调(三)许兰荪的墓碑立在半山,前后左右都有大同小异的墓碑矗立,边上新栽了一株不过一米高的柏树,枝叶虽有些萎顿,到底也点缀出一抹苍翠。

再是一番浇奠、致哀,淡薄的夕阳抚上山脊,终是暮鼓收了晨钟,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许多人都倦了,连伤心也提不起精神。

许松龄年纪最长,又是如今许家主事的人,见众人都等着他发话,便道:“天不早了,我们回吧,也让兰荪…” 他持重地哽咽了一下,“泉下安心。”

晚辈们得了这个话,便退让着给长辈们让路,一行人不像来时那样郑重严谨,三三两两错落着从步道上下山,便显出亲疏来。

苏眉却仍是侧身望着那墓碑不言不动,许松龄夫妻俩对视了一眼,许夫人上前握了握她的手臂:“黛华,回去吧,你也累了一天了,回去歇歇,哪怕明天再来呢。”

苏眉抱歉似的看了看她:“…我想再待一会儿,您和大哥不必陪我了,母亲那里还要你们照料。”

许夫人探寻地看了看丈夫,见许松龄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搭在苏眉臂上的手便松了下来,轻叹着道:“也是,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呢。”

夫妻俩又安慰了苏眉两句,从唐恬身边经过,许夫人特意停了脚步,和言道:“唐小姐,麻烦你陪一陪黛华。今天家里忙乱,人多事杂,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请你包涵。”

唐恬点点头,却不愿意跟许家的人多说话。这几天她同许家人的打交道,觉得好些人说起话来都不阴不阳的,好话里带着机括,蹭到了就叫人不舒服;明明互相不待见的两个人,碰上了也要客气个没完,还不如拉下脸来吵一架痛快。

许松龄夫妻却像是一点也没有察觉她的冷淡,又同虞绍珩和叶喆打了招呼,前后相跟着往山下走。过了半山,许夫人又回头往山上望了一眼,对丈夫道:“后来又到灵堂来鞠躬的那孩子是什么人?我原以为是跟着虞大少来的,这半晌看下来,倒像是跟着这小丫头来的。”

许松龄不苟言笑,只看着台阶迈步,“看那样子就是个公子哥儿,必是和这位虞少爷一路的。唐恬标致,他有别的念头也未可知。”

许夫人听着,随口道:“看着也还算般配。”

许松龄却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他既和虞绍珩相熟,家里想必也是有根基的,唐家怕高攀不起。”

“她父亲不是市府的新闻秘书吗?”

许松龄耸了耸眉头,闲话道:“唐雅山这个身份,也就是你我眼里还看得着。” 说着,也回头望了望,沉吟着道:“我听说早起在灵堂就有人议论兰荪的财产?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人多口杂,翻出什么话去,还叫人以为我们许家欺负一个寡妇。”

许夫人眸光一闪,唇角括了道刻板的笑纹出来,“眼看年底了,好几家子打饥荒呢!能不急吗?”

许松龄胸口起伏了两下,恼道:“成何体统!”

许夫人侧转了脸,轻声道:“黛华倒是个有气性的,当着大家的面儿就放话说,兰荪留下的钱,她一分不要,回头全交给母亲——要是真交给老太太处置,老太太是最心疼广荫的…”

许松龄听她说着,思量了一刹,忽道:“你叫她哄了。”

许夫人一怔:“你说娘?”

“我说黛华。”许松龄徐徐道:“你们这班人空自会算计,却没见识,兰荪手里根本就没什么钱。你忘了,前些年刘衡老先生谢世,兰荪从他手里得了一批书。”

许夫人蹙眉回想,“…是个什么阁的藏书?”

“岫云阁。那是海内有名的藏书楼,历经两朝五代人,藏书数万,几经离乱,大半散佚了,里头一部《锦绣万花谷》,是宋朝的孤本。刘老先生因缘际会得了二十几卷,又倾家搜罗,到死也不过凑了三十卷。老先生和兰荪是忘年之交,遗嘱上把自己毕生所藏并岫云阁的藏书篇目都托付给了兰荪。” 许松龄说着,似有些无奈:“兰荪也是个‘书痴’,又受人之托,积蓄都花在寻书上了。不信你等着瞧,等黛华把钱拿出来,连你想的十分之一也没有。”

“那…”许夫人及时收拢了自己愕然的神情,心思一转,道:“那些书…很值钱吗?”

“值钱?”许松龄反问了一句,接着说:“一本或许不值什么,但理在一起,那是无价之宝。”说罢,自嘲道:“空自我们许家也是,你们眼皮子就这样浅,见识还不及一个小丫头。她回头把兰荪那批书转手卖了,许家老宅也买得下几座。”

许夫人咋舌之余,忖度着道:“她能有这样的机心?我还真没瞧出来,我还以为她早上是赌气。”

眼看到了山脚,许家一众亲眷低杂的谈话声已经飘到耳边,许松龄不知可否地说道:“再看吧。不管她怎么想,许家也不至于亏待她。”

苏眉一个人立在许兰荪墓前,嘴唇翕动,如祝如诉,唐恬和绍珩站在一丈地外默然看着,叶喆在下头几排墓碑间走来走去,去看上头的碑文墓铭打发时间。夜风骤起,灰红的云幕遮住了山尖,苏眉瑟缩了一下,恍过神来,咬唇盯了一眼那墓碑上的字迹,僵硬地扭转了身子,走到唐恬跟前,眼中带着愧色:“我耽搁你了,我们回去吧。”目光落在虞绍珩身上,亦是十分抱歉。

暮色沉郁,苍林幽寂,一山的墓碑笼在黯淡微光中,像码放齐整的标本,有一方便凝涸了一个生灵。步道上的黑绿的松枝被山风吹得悉悉索索,唐恬忽然有些害怕,紧攥着苏眉的手,人也往她身上贴了贴。叶喆在后头看着,颇有几分想要取而代之,奈何之前碰过钉子,不敢造次,只能跟虞绍珩挤眉弄眼。

到了山下要上车回城,四个人却踌躇了一下。虞绍珩见叶喆不动声色给自己递了个眼风儿,自然不肯掠美,便一本正经地对叶喆道:“我还有点事情要去办公室一趟,麻烦你送师母回去?”

叶喆忙接过话茬,肃然答道:“你这话也太见外了,我份内的事嘛,你放心!”然后便问唐恬:“唐小姐是住挹江路?那先送你,再去东郊。” 唐恬见他说得冠冕堂皇,又有苏眉一道,只好点点头,拉了苏眉上车。

虞绍珩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头,进城之后便拐了弯,绕道回家。吃过晚饭,他忽然想给叶喆打个电话,问问苏眉那里有没有什么事,转念一想,若是有事,叶喆必然要来告诉他的,既然他没说,那就是没事,自己也不必多此一举。可释然之余,他又觉得心里轻飘飘的,像微风里飞着一只失了线轴的风筝,犹自拖着一丝绵长的线绳儿,从草尖上、水面上、树梢上…沾沾滞滞地拖荡过去,一路绊着草叶水纹,却又停不下来。

他跟两个相熟的侍从到配楼里练了一阵子剑道,放下竹刀,方才觉得清醒笃定,以为今晚必有一夜好眠,不料睡到夜半,一片沉黑中却突然醒了。

他翻身下床,房间里插瓶的蜡梅幽香不绝,窗外唯见寒星耿耿,一时之间,他竟不敢去回想方才惊醒了自己的梦境。

起初,他没觉得那是梦。

就是今日在墓地里情形,只是唐恬不在,叶喆也不在,只他一个人看着苏眉在墓碑前细细祝祷,她雪白的面庞被隆冬的冷风冻出了微薄胭脂色,衬着乌沉沉的衣裳,像幽夜里的银莲花。他想,天色晚了,他们该回去了,便走上前想要劝她,然而他还没有开口,她却静静地转过脸来,他的视线一碰上她的,周遭的景物立时变了!隆冬换成了仲夏,阳光从丰肥饱满的紫薇花荫里洒下光斑点点,浅色裙装的少女发辫低垂,薄薄的刘海被风吹开,眉心一点娇红,柔润的眸子里有困惑的笑意:

“敢问先生台甫?”

他悚然惊觉是梦。

他知道,他是不对了。

11、琴调(四)

监听许宅的设备还没有拆,虞绍珩鬼使神差地走到暗房,才省起此时已过了午夜,可他还是打开了旋钮,预备着一无所获。

然而电线那头的人却像是不肯辜负这个心思芜杂,夜半而来的窃听者——耳机里竟铮然有声,却是苏眉在抚琴。琴弦的震颤余音被电流细微的沙沙声盖住了,音调未免直切,但那伤心却历历分明。

他以为她该弹《胡笳十八拍》,然而细听片刻,却是《归去来辞》,正是许兰荪心爱的。原本悠扬婉转的曲子,叫她弹得萧瑟索然,一片荒寂,仿佛红鸾喜唱成了鸳鸯冢,叫人听着别有一番恻然。

他拔下耳机,靠在椅子里一动不动闭目静听,原想理一理自己的思绪,不料,却总是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勾勒她抚琴的影像,也不知她琴弦上可曾沾了泪?那头的琴声渐渐有些凄厉紊乱,他的身子不觉僵直了,只听猛然间连串的乱音,曲不成调,宫商裂响,接着,便再不闻丁点儿琴音——是她的琴弦,断了。

他霍然起身,叩在桌案上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然而这冲动也只是一刹那的事,他冷静下来,缓缓坐了回去。

他今晚醒过来,就知道自己是真的不对了。

其实这事之前他自己影影绰绰的也知觉过,只是一闪念就用旁的事搪塞了。现在雪泥鸿爪,一个印一个印的按图索骥,似乎他早就在她身上留心太过。

他喜欢她?仿佛也说不上来,他只是——放不下她。

这样的事不是儿戏,他得知道自己这点心思到底有多少份量。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她和旁人——譬如唐恬,也不一样。她若是跟他搅上点什么,将来他失了兴致,撂开手算了,至多吃父亲一顿训斥,让别人取笑一阵子年少轻狂。男人,尤其是他这个年岁,有点风流罪过,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女人就不一样了,“风流”两个字沾在身上,潜台词就是“淫佚”。她嫁给许兰荪已然惹人议论,如今文君新寡,再有什么闪失,那就真是万劫不复了。他若是没有捞住她的打算,那推人落水的事情,还是不做为好。

虞绍珩一连几天都没再过问许家的事情,直到许兰荪“头七”这日,他在办公室里待到中午,就有些心神不宁,整理着文件都能觉察出自己的烦躁,每回电话铃响,都碰得他心头一缩。到了四点一刻,电话又响,他仿佛有预感一般,等了三声才拎起听筒,里头果然是叶喆没出息的声腔:

“…你晚上有事没?”

虞绍珩没有直接答话,反而明修栈道,绕了个弯子:“你那边牌局缺人?”

“什么呀。”叶喆不耐烦地反驳,“你这有点儿没良心啊,今天是许先生的‘头七’。”

虞绍珩恍然道:“真是忙得忘了…”

叶喆等不得他感慨,紧赶着道:“你不去东郊看看?唐恬还去呢…”

虞绍珩无声一笑,“你想去就去吧,非得拉我吗?”

“我跟许先生又没那么熟,我总去许家算怎么回事儿啊?也太…”

“你放心,小鹌鹑心里清楚得很,有没有我,她都知道你是干嘛去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叶喆低声下气地絮叨,“你就当帮哥哥个忙呗,回头我请你还不行吗?大三元的鱼翅席…”

虞绍珩这才勉为其难地应承:“行吧,那我下了班去凯丽找你?”

“你差这一会儿吗?现在就来呗。”

虞绍珩放下电话,缓缓松了口气,叶喆劝得越急切,他越告诫自己要稳重——他听见电话那边叶喆的声音,便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电话。

虞绍珩有意拖延,还绕远路去买了香烛纸火,才去接了叶喆,叶喆见他这般煞有介事,倒有些赧然,讪讪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