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呵,那时候!

  后来,等温笛终于站起身推开门时,陈嘉祐已经离开了。他的假期只有七十二小时,他连夜奔波马不停蹄,除去来回火车上的五十六小时和转乘大巴的时间,他统共只剩下三个小时。这三天里,他只靠着冷馒头和自来水填肚子,他经过家门,却连踏入一步的时间也没有。

  他留给了温笛一个牛皮信封。里面是他参军一年所节约下来的津贴,刚好够温笛再念一次高三的花销。

  十八岁的温笛,站在盛夏的荷塘前,抱着信封,号啕大哭起来。

  一年后,温笛收到北京大学物理学院录取通知书。而一整个夏天,陈嘉祐都忙于军事演练,草原上昼夜温差极大,夜里他穿着军大衣向战友说:“这比北方的冬天还冷呢。”

  她剪下一缕长发,用红绳将它们编成结;他已经长到了一米八高,据说还能再蹿一蹿。未名湖畔杨柳依依,西部草原风声鹤唳。

  进入大学以后,温笛每个月回一次家。她将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耗在了图书馆,她像是一个刚刚睁开眼的婴儿,被眼前巨大的、美丽的世界深深吸引。不看书的时候,她就伏在桌头给陈嘉祐写信,她每次都会密密麻麻写满五张信纸。通常她寄了四五封信,才能收到一封陈嘉祐的回信,他只是简略地写上自己一切都好,不用担心,这里风光很好。

  温笛从小就眉清目秀,一头短发更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更何况整个物理系只有她一名女生,男孩子们都绞尽脑汁地追求她。玫瑰、情书,一天一壶的热水,温笛态度冷淡地拒绝了无数追求者,但是倒还真的有一人一直坚持不肯放弃。

  每个月温笛放学回家时,他就推着自行车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她,一直要亲眼看到她安全到家他才肯骑上车掉头,时间久了,街坊邻里都知道了有这么个人。

  有时温笛走到路上,都有年长的阿姨笑着打趣她:“小伙子一表人才的,还算配得上咱们温笛。”

  到了最后,温笛某个月底回家时,她母亲忽然开口说:“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把人叫到家里喝杯茶吧。”

  温笛猛然抬头,看到微笑的母亲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她再次低下头,不说话。

  她无数次找到对方,无可奈何地告诉他不要再坚持了。男生穿着白色衬衫,身形瘦弱,文质彬彬地笑:“你迷恋宇宙,它也不会给你回答,我迷恋你,又有何不可?”

  温笛摇摇头:“不可能的。”

  对方还是笑:“百年之前,人们甚至认为地球是平的。”

  温笛还是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温柔地说:“我心中已经有了太阳。”

  在这个世界上,对于宇宙来说,它可以有无数个太阳系,可是对于地球来说,它为之不停公转的,永远只有一个太阳,直到地球爆炸,灰飞烟灭。

  这些日子里,温笛时常想念陈嘉祐,看见南飞的大雁,遇见西边口音的外地人,看到穿绿色军装的年轻人……就连街头的那卖桂花糕的小铺也常常让她失神,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然后,在分开的第三年的冬天,陈嘉祐终于回来了。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大男孩,烈日酷寒将他磨砺成了英俊的男人。他的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穿着洗旧的军大衣,提着一大包行李站在巷子口,纷飞的白雪落在他的肩头。

  温笛同他隔着几米路两两相望,双方眼底分明是彼此的身影,却都不知该如何再上前。他们已经走过了孩提时代的天真,少年时代的烂漫,成长的大河,将曾经亲密无间的他们遥遥相隔。

  陈嘉祐是当天回家后,才在饭桌上听到父母提起有男孩子追温笛的事情。他母亲还瞪他一眼:“人家可是一表人才,北大的高才生,你看看你,高中都没毕业,一年四季都在外面风吹雨打,拿什么跟人比呢?”

  陈嘉祐愣了愣,继续扒了两口饭,没有接话。

  到了夜里,温笛躺在床上夜不能寐,忽然听到一声口琴声,她立刻睁开双眼,手紧紧地捏着棉被。窗外大雪落了一尺高,他穿着厚厚的军大衣蹲在她的窗前,用口琴断断续续吹着曲子,琴声悠长婉转,又带着丝丝哀伤。他们同儿时一样,背对背贴在墙上,她在屋内,他在屋外,雪花纷纷扬扬。

  她听得出来,那是一曲《凤求凰》。

  一曲完毕,他又从头再吹了一次,这个下着大雪的冬日夜里,陈嘉佑将《凤求凰》吹了三遍,可是温笛的窗户紧闭,他没有如往日一样等到她。

  第二天,陈嘉祐来到方仁屋子里。屋内陈设如旧,房间被温笛打扫得纤尘不染。他蹲下身,将炉子生了火,然后将桌子上的东西一件件拿起来,又一件件放下。他坐在桌子前絮絮叨叨地跟方仁聊天,说他在军营里的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又累又苦,日子久了,从新兵混成了老兵,听着战友讲各自的故事,在苦中也渐渐琢磨出了一些乐子。

  “我就是,总是挂念着她,怕她不开心,怕她觉得孤独,”说到这里,陈嘉祐自嘲地一笑,“到头来,真正害怕孤单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话音刚落,忽然有颗石子从窗户外跳进来,打中了陈嘉祐的脑袋后弹开,陈嘉佑一脸莫名其妙,朝窗外望去。温笛拍拍身上的落雪站起来,她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棉袄,一脸笑吟吟:“这样你就要放弃啦?陈嘉祐,你当初跑三千米的毅力呢?”

  屋内火炉上温暖的火苗跃动着,陈嘉祐一手撑着窗台,整个人跃起从窗户上跳了下去,温笛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个满怀,雪落在两人的肩膀上,谁也没有说话。

  第二年的暑假,温笛坐上开往四川的火车去看望陈嘉祐。1973年的西部还非常贫穷落后,温笛在成都火车站下车,周遭却不是她想象中的破旧的土房,路边有小贩在卖小吃,杂耍一样地将莲子羹从铜制的龙头里倒出来,周围人拍着手喝彩。

  陈嘉祐请了七天假,从川西赶来,他们住在望江楼的招待所里,在楼上能看到流水潺潺,有白鹭在河上掠过。陈嘉祐找老板借了一辆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白天他就骑着车载温笛满成都跑,文殊院的菩萨,合江亭的水灯,春熙路的芙蓉花,成都人讲究安逸,到处都是露天茶馆,陈嘉祐和温笛就入乡随俗跟着他们躺在椅子上掏耳朵,晒太阳。

  晚上的时候,陈嘉祐怕温笛路走多了脚疼,提着热水壶去开水房打水,然后倒在盆子里蹲下身给温笛洗脚。他的手指上全是训练留下的茧,她的脚掌白白嫩嫩,灯光下隐约可以看到血管,他只敢极轻极轻地帮她搓脚。

  温笛一低头就能看到陈嘉祐刺猬一样的平头,她伸手摸了摸,笑着叫他:“嘉祐。”

  “嗯。”

  陈嘉祐是在请假的第四天被下令紧急归队的。川西一带多山区,每到夏天经常发生泥石流,只是这一次因为连续暴雨,发了洪水,整个受灾地段信号全部被阻断,根本无法了解灾情和受难人数。

  陈嘉祐跟着成都的部队一起出发,匆匆之下,两人连再见都没来得及好好说。那时候通信极不发达,整个招待所只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温笛就守在电视机前等新闻报道,电视机上记者被吹得摇摇欲坠,拿着话筒大声吼才能让一旁紧张抢险的军人们听到。

  “……还有一支从成都出发赶来的突击队遭遇了新一轮的泥石流,现在已同外界失去联系……”

  电视信号不好,眼前的画面忽然一片花白,只有嗡嗡的杂声。

  抢救的现场,指挥声和呐喊声混在哗哗的雨声中,一切却是乱中有序,泥浆四溅,洪水如猛兽一般,让人只远远望一眼便浑身战栗。

  “这位同志,这里太危险了,请你马上离开!”

  温笛咬着牙不肯走,雨水和泥土让她满身狼狈,她却十分坚定:“我不回去,我要去找人!”

  “这里很危险!无论什么情况,请你马上离开!”对面的战士也毫不退步。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骚动声,有一群已经满身是泥分不清谁是谁的军人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他们终于成功护送出山中的百姓们。小孩子们哇哇大哭,温笛面前的战士一时也忘记了眼前的状况,急忙赶上去帮助抢救,温笛就趁着这个空隙混进了队伍里。她的衣服又脏又破,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憔悴,别的战士只以为她是刚被护送出来的百姓,都没有太注意她。

  刚刚从山里下来的战士虚弱地报告着情况:“还有一个分队的人在山里,路断了,他们出不来……”

  “……不行,现在不能进山,要等后面的工程兵部队来……”

  这时候,一旁的妇女忽然大声号哭到:“放开我,我女儿还在里面!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女儿!”

  女人力气惊人,竟然一把推开一旁年轻的战士,起身不顾一切地往回跑,温笛眼前一亮,急忙跟着跑了上去。路果然是断的,女人竟然毫不犹豫抓着他们上来时用的绳,踩着湿漉漉的山坡,慢慢地滑下去,一阵狂风吹来,整个人都悬在空中摇摇欲坠。温笛在不远处找到另外一条绳索,模仿着女人的动作跟着往山下去,那一刻她心跳如雷。

  两个女人从山崖上下来,整个村子已经被洪水冲毁了,女人顿时跪下开始大哭,一边哭一边呼喊自己女儿的名字,她说的是土话,温笛听不懂,浑身冰凉。洪水断绝了眼前的路,有大树哗啦一声被冲倒,温笛忽然看到前方的缓冲带边有一个岩洞,洞外的植被已经全部被压垮了,温笛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希望。

  温笛手上没有任何工具,她只能忍痛用手去拨开树丛和荆棘,一边艰难地前进,一边大声叫着陈嘉祐的名字:“嘉祐——嘉祐——”

  忽然,她听到一阵十分微弱的哭泣声,因为太微弱了,在风雨交加中,甚至只像是她的幻听。

  “有人!这里有人!”温笛欣喜若狂,冲着另一端的女人大叫。

  陈嘉祐为了救女人的女儿,被倒下的树砸住腿,小女孩力气不够,根本推不动树,前方道路又受阻,她无处可去,只能听从陈嘉祐的命令躲在岩洞里。温笛和女人不敢轻易挪开大树,女人带着女儿回去找救援部队,温笛坐在陈嘉祐的身边没命地哭,陈嘉祐无奈地笑着,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陈嘉祐不可思议地望着温笛。

  温笛不回答,只是一边哭一边刨着陈嘉祐身边的砖瓦,陈嘉祐这才发现她的双手已经烂掉,淌着血。他为此感到无比心痛,他的温笛,应该坐在窗明几净的图书馆里,翻着她的专业书,那是他一无所知的世界。

  他不知道的是,她是喜极而泣。一点点,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他们就生死相隔了,一想到这里,温笛绝望得仿佛被掏空了心。

  “别哭啊温笛。不哭,我在呢。”他强忍着疼痛,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安慰温笛。

  温笛无法自已,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混杂在风雨之中,而狂风骤雨,在这一刻统统消失,她的世界只有他。

  07 /

  陈嘉祐的腿伤养了两个月,没落下什么病根。他因为救险积极有功,被部队授予一等功,他把勋章拿嘴里咬了咬,硬得要命,他用旧衣服将它裹好托人寄回了北京给温笛。温笛在电话里怪罪他:“你给我干吗?人是你救的,功是你立的,我就当帮你保管啊。”

  他不说话,握着话筒笑。

  那时候长途电话费贵得吓人,温笛抓紧时间跟他讲话:“最近我天天都在背单词,走路吃饭都在背,脑袋都要爆炸了。”

  到了下一周,英国剑桥大学天文系系主任David到北大访问,学校开始考虑将天文系分出物理学院,单独成立学院。男生英语大多不好,系里选出了温笛作为学生代表担任David教授的翻译。

  David教授十分痴迷中华文化,他有一双湖蓝色的眼睛,他笑着跟温笛说当他还是一位英俊迷人的小伙子时,他就一直想要来一次中国。

  “我爱过一个中国女孩,她和你一样,有一头漂亮的长发。”他站在长城上,望着远方伤感地说道。

  温笛沉默着没有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只可惜这世上之事,大多都只能有一个美丽的开头。

  她将她写的论文递给David看,他连连称赞,不肯相信所有的数据都来自她的草稿,那时候国内通行的计算器只有最简单的加减乘除功能,还不如心算来得快。David和同行的两个国外教授全部为中国学生的数学能力感到震惊。他们的专业课本只是国外的入门读物,可是分析起行星运行轨迹来,堪比一台性能强大的计算机。

  “有这样的青年人,你们的国家一定能够重振雄风。”他们由衷钦佩。

  温笛为此感到自豪,她说:“她只是睡了一觉,现在醒了。”

  David离开前问温笛:“你为什么要学天文?”

  温笛笑了笑,轻声回答:“I was born for it.”

  他很满意温笛的回答,笑着冲温笛眨了眨眼睛,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你愿意来剑桥吗?”

  温笛二十二岁生日的时候,终于收到了陈嘉祐多年前欠她的礼物。她终于知道了他当年跟着方仁学着雕刻的东西,是一条龙,那是她和他的属相,他每年都改一点,再改一点,多年后终于成了一条栩栩如生的小龙,挂在她脖子上保佑她平安。

  她在电话里说:“我不要什么平安,我想把我这辈子所有的运气都分给你。”

  温笛时常还是会做梦,梦到他被压在那棵大树下,无论她怎么声嘶力竭地叫他,他都再也没有睁开眼。她开始越发怀念他们小时候,无忧无虑,坐在河边能唱一整天的歌。

  温笛大四那年的初夏陈嘉祐又回家一次,她去火车站接他,他仿佛又长高了不少,温笛要仰着头才能同他说话了。

  温笛坐在方仁的屋子里,拿出David教授寄给她的信,一个词一个词地翻译上面的英文给陈嘉祐听。David教授说,他已经为她申请到全额奖学金,他说,“九月的康桥很美,你们中国有一位诗人写过一首诗,‘那榆阴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的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他说,“我在康桥等你,你会是我最骄傲的学生。”

  温笛放下信,看着陈嘉祐的眼睛。

  那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双眼睛,清澈见底,永远是炯炯有神的。此时陈嘉祐握着温笛的手,开心地说:“太好了,温笛,太好了,这不正是你的梦想吗?”

  是啊,那是她的梦想,这个站在世界顶端的大学,还有专业领域最权威的教授,她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

  每每想到此,她都十分激动,可是,“英国在哪里,你知道吗?”

  陈嘉祐沉默了,那个强大的帝国,离他们所在的祖国,已经隔了不止千山万水。他抬起头,坚定地说:“温笛,无论再远,你都要去。”

  一直到这一刻,温笛才终于明白方仁当年的那一番话,所谓成长,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所谓梦想,就是舍到无可再舍之时,你所剩下的唯一。

  温笛出发前一天,她和陈嘉祐坐在院子里,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他们小时候种下的树苗,不知何时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

  温笛忽然开口:“等到你退伍了,回来我们就结婚。”

  “好啊,”陈嘉祐笑着接过她的话,“我也没什么特长,我们就开家药店吧,帮人抓点药,也算是把方仁哥的事一起做了。”

  “嗯,你守店我记账,过几年我们就生个孩子。男孩子比较好,像你,或像方大哥都好,你就负责从小带着他去学游泳,可不要像我,这么大了还是旱鸭子。”

  “对,可不能像你,从小就挑食,我碗里的肉都是被你给夹走的,”陈嘉祐笑笑,“等他记事了,我们就带他去四川,我说了陪你去吃三大炮,还没来得及呢。我就跟他说,要好好爱他妈妈,他妈妈当年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好哇,我救了你,小说戏剧里,可都是要以身相许的。”

  “我许还不成吗,洗衣做饭都我来成不?你要不开心了,我就蹲门口去给你吹曲子,一直吹到你满意为止。”

  “那,等咱们儿子长大了,我们还搬回来住吧,方仁哥一个人会寂寞的。”

  “嗯,回来住,到时候把进屋的台阶改矮一点,那时候我老了,可背不动你了……”

  “等我们老了,到时候,还像这样躺在椅子上一起看梨花。”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却都没有侧过头看对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嘉祐才叹息着,轻声说:“笛笛,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