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鼠标的手忍不住地颤抖起来,我想起十五天前,我同一辆黑色的汽车一起在海边花园里听了一整夜的海浪声。

  我在经过的那一瞬间,没有回过头。

  时隔多年,原来我的心依然会为了他而痛得说不出话来。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和乔子槐坐在行驶在沿海公路的车上,窗外是温柔的夕阳,就如同初见时,我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谁也没有说话。

  天空中飞翔的海鸥和曾经走过的路在我闭上双眼的刹那一一浮现,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听见他轻声叫我的名字:“诺诺,诺诺。”

  我装作已然熟睡的样子。

  然后我听到他慢慢、慢慢地说:“诺诺,我爱你。”

  “诺诺,对不起。”

  不知何时,眼泪从我故意闭上的眼睛里滑落,怎么也不肯停下来。

  我从梦里哭醒过来,我看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空,就如同那些我爱过他的时光,我追寻过的他的背影,直到太阳升起的那一刹那,终于化成一缕拥抱不住的风。

  岁 月 手 札

  这个故事写于我要离开美国的前夕,想要为它写点什么,一些不算是纪念的纪念,所以最初的名字叫《美国往事》。

  是我很喜欢的一个故事,也很喜欢“许诺”这个名字,许诺许诺,许下诺言。

  我没有去过西雅图,我在美国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很喜欢我的读者,是个叫城城的小姑娘。我没有见过她,但是这些年里,她陪着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度过了很多很多个思乡的深夜,她很喜欢西雅图,我写下这个故事,让故事结束在西雅图,想要把它送给她。

  一直有喜欢这个故事的读者想要让我把它改写成长篇,可是你们知道的,有些感情,注定不能被歌颂。

  soulmate究竟是什么呢?是乔子槐对许诺的那一句“我也是”,I lost my heart in San Francisco.

  每一次重看这个故事,我都会非常难过,想念旧金山,想念碧海蓝天,想念我的十九岁,所以很少看,偶尔听人提起,不知道那个叫许诺的女孩,是不是还住在故事里。

  ◆今生共你梦一场

  今生共你,大梦一场。

  01 /

  1992年的夏天,黄家月跟着父母举家来到香港。

  那时候的香港,码头汽笛声彻夜不停,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络绎不绝。无数的货物在这里进口出口,大笔的金钱交易,有人一夜成名,有人投海自杀,维多利亚港还是名副其实的人间明珠。

  十四岁的黄家月,站在这座城市的市中心,父母紧张地牵着她的手,生怕她被涌动的人潮冲散,对面马路的红绿灯不停变换,她不知道该先迈出哪一只脚。

  她的书包是从菜市场地摊买来的,裙子是表姐穿不了的旧物,脚上是洗不掉污渍的白网球鞋,她甚至还扎着可笑的麻花辫。黄家月抬头望着旺角的摩天大楼,被这个城市的遥不可及深深震撼。

  遍地都是纸醉金迷的梦。

  全家在西贡落下脚来。西贡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码头住着最底层的渔民和菜贩子,或者是收入微薄的上班族,他们每天为了生计苦苦发愁,可是一条路开外,就是林立的别墅,夜里全是跑车的轰鸣声。

  黄家月的母亲找到一份钟点工的工作,做清洁和一日三餐,雇主就住在他们家的对面,厚厚的防盗门,别的家门口都贴着钟馗和尉迟恭的像,唯独这家门前冷清清。

  黄家月吃饭的时候听母亲说起,雇主是个男孩子,身上刺着可怕的文身,头发愤怒地竖起来,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一个人住,凶得很。

  第二天,黄家月出门四处溜达,回来的时候忘记带钥匙,只好坐在楼梯上等父母。她缩在那见不到阳光的角落里,过了许久,听到脚步声。

  黄家月抬起头,声控灯亮起来,站在楼梯下面的男生,一手抱着摩托车头盔,一手钩着钥匙。他穿着黑色的背心,踩着一双人字拖,皮肤被阳光晒成好看的小麦色,手臂上隐约可见线条流畅的肌肉,还有母亲口中可怕的文身。

  黄家月讪讪地站起身,侧过身想让道给他,可是香港的过道实在是太窄了,擦身而过的瞬间,黄家月和他几乎背贴背。他的身体温暖而结实,黄家月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等他开门的时候,黄家月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了一声:“H……Hello……”

  他侧过头,瞟了黄家月一眼,嘴唇紧绷,没有理她。

  黄父几经周折,才给黄家月办好上学的手续。这个片区里最差的中学,大多都是混混和打工仔的孩子。黄家月上学的第一天,她站在讲台上结结巴巴地做自我介绍,她不会说粤语,普通话讲得也不算标准,一身明显与周围同学格格不入的打扮。

  “我、我、我叫黄家月……黄家驹的黄,黄家驹的家,杜月笙的月……”

  黄家月试图让自己的话充满香港味,她在心中反复练习好几天,想不到还是弄巧成拙。

  “乡下佬!滚出去!”

  台下学生哄堂大笑,甩着书本让她滚。

  黄家月站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转过头去,见到窗外树枝上停着不知道叫什么的鸟,一动也不动,就像她一样。

  放学后,黄家月在回家的路上迷了路,像一只没头苍蝇到处乱闯。一不小心到了天黑,她再一次走到一个死巷子里,刚想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动静,才发现转角的另一头,五六个男人正在斗殴。他们围成一个圈,被包围的男人举着手里的砖头不管不顾地向为首的人砸去。

  黄家月吓得浑身发抖,生怕被他们发现,电光石火间,被围攻的人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黄家月突然镇定下来,她看着那张发狠的脸,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大声喊:“阿Sir!!!”

  正在斗殴的年轻人停下来,黄家月一喊完就绕过墙的另一端躲起来,他们面面相觑,最后为首的人往地上吐了一口血:“走!”

  等他们走远,黄家月才小心翼翼走回去,看到靠在墙边的少年,他狼狈不堪,连手臂上的文身都落败起来。他抬眼看了黄家月一眼,他们隔着大约四五米的距离,她逆着光,看起来是那样不真实。

  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猫,“喵”地叫了一声,摇着尾巴大摇大摆走了。

  许归之站起身,经过黄家月身边,冷漠地说:“多管闲事!”

  黄家月低下头,看着他投射在地上的背影渐渐走远,于是她又背着书包小跑上去。

  许归之很快察觉到了,他脱下T恤,敷衍潦草地包裹着流血的伤口,皱眉问她:“你跟住我做咩(你跟着我做什么)?”

  黄家月不会说粤语,又怕他听不懂普通话,不敢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许归之懒得理她,加快脚步往前走,走了一个街区,发现她还是气喘吁吁地跟着。

  “你到底想点(你到底要干吗)?”许归之一脸暴躁。

  黄家月被吓得双脚哆嗦,她一辈子没这么机灵过,从书包里拿出笔和纸,写下她家的地址,递给许归之。

  许归之蹙眉:“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随即反应过来,“你是对面新搬来的小孩?”

  黄家月点头如捣蒜。许归之本来是打算先去诊所包扎一下伤口的,他一直咬牙忍着剧痛,可是看着黄家月躲在夜色里的样子,他烦躁地翻了个白眼:“走吧,带你回去。”

  02 /

  老师上课是用粤语夹杂英文,黄家月半个字都听不懂,发下来的习题册,连题目都看不来。

  等到下课交作业,全班只有她一个人交白卷。放学被老师留下来,黄家月满脸涨得通红,羞愧得快要哭出来:“我、我不认识。”

  老师微笑着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念书?”

  就连这一句羞辱的话,黄家月都是拼凑了许久,才明白它的意思。

  那天晚上,黄家月沿着夕阳走路回家。香港道路狭窄,身后有摩托车传来不耐烦的喇叭声,黄家月分明听到了,可是还是愣愣地站着,后知后觉地想转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就被一辆摩托车撞倒在地。

  她顺势打翻了一旁的水果摊,气得老板一边跳脚一边破口大骂。

  “你地系度搞咩!整坏我噶水果!赔唔赔得起啊!(你们这是干什么!弄坏我的水果!赔不赔得起!)”

  幸好是在拥挤的市区,摩托车车速很慢,黄家月的膝盖磕在路上,伤口一直划破到小腿,鲜血往外汩汩地冒。

  摩托车车主取下头盔,蹲在黄家月面前,问她:“冇事呱(没事吧)?”

  黄家月小腿剧痛,但是好像还是不及心中的绝望,她低着头,摆摆手,张开嘴想回答没事,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她的粤语太烂了,生怕自己发音不对。

  许归之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被吓傻了,他干脆也一屁股在地上坐下来,戳了戳黄家月:“小姑娘,你倒是哭啊。”

  一旁的水果店老板过来扯许归之,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许归之一个反手把他推开:“滚!”

  黄家月终于怯生生地抬头,看到许归之,脱口而出:“是你!”

  许归之也认出了她:“哧,小孩。”

  黄家月这时候才终于想起了腿上的疼,嘴巴一撇,哭了起来。

  许归之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这么麻烦,忍不住吼她:“你不要哭啊!”

  许归之束手无策,想了想,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跟她说:“对不起。”

  他是黄家月遇见的第一个,同她说普通话的香港人。他这一开口,黄家月像是得了什么许可似的,更是要把心和肺都哭出来。

  她一边哭一边说:“我不会粤语,连ABC都说不好,我想要上学,我想要回家,阿爸,阿妈,我要回家……”

  许归之平生最烦哭哭啼啼,本来想转身就走,但是她那句委屈的“阿爸阿妈”,让他奇迹般冷静了下来。

  许归之,他伸出手“啪”的一声敲在黄家月的脑门上:“叫你不要哭!粤语有什么难!我教你就是了!”

  黄家月捂住脑门,呆呆地看着他,她抓紧他的手,眼里还含着泪水:“真的?”

  许多年后,许归之仍然想得起这炎热的夏日,夕阳西下,海风潮湿,十三四岁的女孩,瘦削的身板,穿着不合身的廉价连衣裙,跌坐在肮脏的水泥路上。她的膝盖还流着血,可是她全然不在意,她只是抓着自己,看着自己,眼里满是期待,满是欣喜。

  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03 /

  许归之说到做到,开始认真教黄家月说粤语。他去旧货市场淘来小学语文课本,一个字一个字教黄家月念,而且规定和他说话时她必须讲粤语,不会的字,就自己乱编。

  他还教黄家月说英文,从二十六个字母开始认,给她买了一台录音机,放英文磁带给她听。

  渐渐地,黄家月听得懂老师上课了。

  “他们都没有你讲得好,归之哥哥你真是太厉害了!”黄家月一边写作业一边说。

  许归之一身鸡皮疙瘩,他最受不了她叫自己“归之哥哥”,于是他习惯性地给了黄家月一个爆栗。

  不仅如此,许归之还能给她讲数理化,讲历史地理。他讲题的时候会戴一副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挡住了眼睛里的戾气,看起来就是成绩优异的斯文书生。

  可是许归之绝非善类。

  他从来没有把黄家月当小妹妹看,他教她唱BEYOND和一些歇斯底里的摇滚乐,给她看《在路上》,甚至教她抽烟喝酒,教她如何同人打架。

  他载她在夜里飞奔,在路灯下大声唱:“年月把拥有变作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