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迟迟

  No.1

  裴家少爷初长成

  2001年夏天,裴家少爷初长成。

  作为一名穿金戴银的标准纨绔子弟,裴迟生从呱呱坠地前就开始瞎折腾。先是躲在裴母肚子里不肯出来,裴家在“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中煎熬许久后,他才终于撅着屁股出来了。到五岁的时候,管家和保姆阿姨换了不下五十个,裴少爷性格阴晴不定,对人的喜好程度简单粗暴——看脸。

  就这样鸡飞狗跳到了裴迟生十岁,大少爷觉得世界那么大,他要去看看,于是大摇大摆地开着他爹的游艇出海了。当然,还没开出十米,裴少爷梦想的小船就翻了。几十个家丁全部“扑通”下水,救起这千金之躯。可万万没想到,裴少爷这么一落水,高烧发了三天三夜都没醒。

  万般无奈下,裴家请来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小少爷天生忌水,他在来的路上经过一座山,是风水宝地,左青龙右白虎,把裴少爷送上山去养养,吸取天地之精华,差不多就得了。

  裴家人一拍大腿,呀,那说的不就是沧浪山吗?地契还在银行里锁着呢,自家的地盘,这个好办。

  所以谢意第一次见到裴迟生,他是被人五花大绑给抬上沧浪山的。

  当时谢意正好偷了李太白的一罐冰糖,被他拿着鸡毛掸子满道场追着跑。谢意上蹿下跳,又打翻了几盆李太白种的名贵兰花,这下罪不可赦,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

  就在李太白伸出他的“九阴白骨爪”的电光石火间,谢意生死命悬一线的时候,沧浪派的木门“嘎吱”一声,摇摇欲坠地开了。

  然后下一秒,李太白收起了他那吹胡子瞪眼的严肃脸,搓着手屁颠屁颠地跑到来人面前,“呀,家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谢意这才知道,这些人,就是裴家人。裴家人,怎么说呢?就是一个大写的“有钱”。方圆百十公里,都是裴家的地盘,包括这座沧浪山,和山顶这摇摇欲坠的沧浪派。

  沧浪派,历史不详,辉煌并不。李太白是个不着调的师父,在山脚下捡了谢意这个不着调的弟子,就算是一个门派了。沧浪山不高,李太白和谢意就住在了山顶,后来沧浪山被裴家人买了下来,还没想好怎么开发,也就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偶尔心情好了,裴家人还会送点生活用品和钱上山,这才把这师徒二人救活。

  于是,吃喝拉撒都靠着裴家人的李太白,接到了照顾裴家少爷的重任,仿佛看到了日后餐餐大鱼大肉的美好生活,只差没跪下来“谢主隆恩”了。

  不过这事说来也奇怪,当天夜里,裴迟生竟然醒了。

  谢意坐在裴迟生的床边,正在课桌上抄语文课本,突然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被吓了一跳,四处张望。刚转过头,正对上裴迟生一双黑似深潭的眼。

  谢意直接被吓得从凳子上滚落到地上。

  “我的天哪!”谢意拍着胸脯,“你醒了怎么都不吭一声?”

  裴迟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又是“咕噜”一声。谢意的目光锁定在他的肚子上,这下明白了,忍不住拍着水泥地板狂笑,冲着门外大喊:“师父,师父,小师弟醒了。”

  三秒钟后,裴家的用人们把谢意的小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烤鸡、板鸭、大闸蟹……各种山珍海味,一样一样端到少爷面前,且见缝插针地将这来龙去脉讲给这位大少爷听。刚刚晚饭吃了三碗红苕稀饭的谢意看傻了眼,顿时觉得胃酸泛滥得像要腐蚀了她的五脏六腑。

  裴迟生动了两筷子,吃了一个红烧猪蹄,忽然就瞧见了被挤到角落里的谢意,夹着肘子问:“你要吃吗?”

  谢意脸上两行清泪,连连点头。裴迟生招招手,让谢意到他跟前,然后将肘子凑到她嘴边。在谢意“啊”地张大嘴巴的一瞬间,飞快地收回了筷子。但混世大魔王裴迟生万万没想到的是,棋逢对手,谢意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招,于是一个猛扑上前。可裴迟生大病刚愈,身体没撑住,就往枕头上一倒。谢意骑虎难下,和他来了个嘴对嘴。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整个屋子里安静得一根针落地上都能听到。“扑通,扑通”,两个人的心跳声重叠在了一起。

  下一秒,两个人都从床上弹了起来,裴迟生怒道:“什么鬼!”

  “混账小子,”谢意一巴掌拍向他的脑袋,“什么什么鬼!叫师姐!”

  两个人迅速改变了战场,忘记了前一秒的尴尬,裴迟生更怒了:“凭什么你是我师姐?你算老几啊?”

  “江湖规矩!不以年龄论英雄!我比你先入沧浪山!我就是师姐!大——师——姐——”

  谢意洋洋自得,抓起那块肘子丢进嘴里,还不忘吧唧着嘴巴把手指吮吸干净。

  此仇怎么说呢,对两个小孩来说,不共戴天。

  No.2

  沧浪山的夏天

  五年后——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遥控器一摁。

  “小燕子,你快下来,快下来啊!”再摁。

  十五岁的谢意手里握着遥控器,无聊地靠在墙上打了一个大哈欠,“每个台都是《还珠格格》,外面的暑假终于又来了吗?”

  李太白在旁边凑热闹:“看什么《还珠格格》?还是《流星花园》好。”

  “不要,”谢意甩开遥控器,“我才不看《流星花园》呢,杉菜居然没和类在一起!”

  “道明寺那样的才叫男人,”李太白白了谢意一眼,“花泽类太弱啦,你一个左勾拳就能搞定他。”

  “拜托,道明寺那种男人哪里好了?跩得跟个二百五一样,整天一张死人脸,还傲慢自大,鼻孔都要冲上天了,恨不得一脚踹死他!”谢意咂巴着嘴。

  “小姑娘,花泽类那种男人,你在沧浪山一辈子都遇不到了,就慢慢做梦去吧。”李太白用手指点着谢意的头。

  “说得好像道明寺那种性格很好找一样。”

  “有啊,”李太白摇头晃脑,“比如我们的小师弟……”

  话还没说完,光脑补了一下裴迟生的脸,谢意就一脸恶寒,环抱住自己的手臂,狂摇头:“还是算了吧!”

  李太白说:“说起来,暑假开始了,他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他去年走的时候我还抢了他两盒牛奶呢,希望他已经忘了这件事。”谢意说。

  这时候,门边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是四盒,大师姐。”

  谢意和李太白都被吓了一跳,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一年未见的裴迟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谢意被吓得不轻,不知道刚才两人的对话被他听去了多少,只得硬着头皮与他搭讪:“哟,小师弟,放暑假啦?”

  他没回她,翻白眼表示你这不是废话吗。

  谢意忍,继续笑:“你是来找师父的吗?”

  裴迟生连眼珠子都懒得转了,这里是李太白的寝室。被无形掌了嘴的谢意终于发怒了:“你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裴迟生这下终于开口了,他瞟了一眼谢意,淡淡地说:“因为我跩得跟个二百五一样,整天一张死人脸,还傲慢自大,鼻孔都要冲上天了,”然后顿了顿,“我怕您一脚踹死我。”

  谢意瞬间一脸讪色,敢情这吐槽都被当事人给听完了。

  李太白在一旁默默地望天,看来今年沧浪山的夏天又会十分热闹了。

  每年夏天,裴迟生都要被送上沧浪山。这里没有电脑、没有零食、没有帆船和日光浴。可出乎意料的是,裴迟生并未因此而厌恶夏天,甚至每年春天结束的时候,他的心底都会生出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来。

  可能是因为谢意和他所就读的贵族学校里的同学们都不一样吧。她似乎是没有性别的,总是脏兮兮的,“嗖嗖”两下就能爬上树,顿顿都要和裴迟生抢肉吃。若要说她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武功底子好,李太白教一套拳法,她马上就能囫囵吞枣记个大概,只可惜太懒,连蹲马步都要偷懒。

  就在这样的针尖对麦芒中,裴迟生竟然对谢意生出一点惺惺相惜的友情来。

  而裴家带来的用人们也早已被李太白全部打发下山了,“我们道家,修的是清静无为,既然诚心问鼎,还是要守门派的规矩。”

  要说唯一让裴迟生汗颜的,恐怕要数沧浪山山顶太小,一共就两间茅屋。李太白满屋子的酒气,所以在谢意的房间里挂了个帘子,一分为二,裴迟生和谢意一人睡一张硬板床。

  可谢意的矜持没有随着年龄而增长,但这打呼噜的功夫倒日益见长。

  于是裴迟生忍无可忍,爬到她的床边,狠狠一脚踹过去——

  偏偏这个时候,谢意一个翻身,躲开了他的无影腿。裴迟生觉得自己这辈子所有的挫折都应在了谢意身上。他正打算再接再厉,哪知谢意再翻身,手臂甩过来,压住了他的脖子。裴迟生瞪大眼睛,看着离自己只有咫尺的谢意的脸。

  说实话,谢意的长相实在平平,再加上在山中日照强烈,她比同龄的女孩都要黑一点。好在一张脸干干净净,睡觉的时候嘴巴半闭,看起来总算和“可爱”沾了点边。

  裴迟生看着这张白天相看两厌的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捏了捏她脸上的婴儿肥。

  软软的,肉肉的。裴迟生想,还不错。下一秒,谢意的眉头皱了皱,像是要醒了。裴迟生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自己这下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好在谢意并没有醒,只见她嘟起嘴,吹了一口气,把自己的刘海吹得飞了起来。

  裴迟生忍不住笑起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裴迟生顶着硕大的一双熊猫眼。他生来皮肤白皙,加上一对黑眼圈,看起来十分阴郁。

  谢意凑过来:“昨晚做噩梦了?”

  裴迟生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简直想一掌劈了她。

  沧浪山的日常,就在每天早晨的稀饭和鸡蛋中开始了。谢意生平最讨厌蛋黄,但李太白在“不能浪费粮食”这件事上态度非常坚决,于是每天吃蛋黄对她来说犹如千刀万剐。这天她和裴迟生面对面坐着,裴迟生优雅地吃着自己寒酸的早餐,谢意拿着鸡蛋,东磕磕,西碰碰。

  裴迟生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抢过她的鸡蛋,动作利索地破开了壳,分成两半,把蛋黄挖到自己碗里,再把干干净净的蛋白递给她。

  谢意目瞪口呆。不是他疯了,就是我疯了。她想。

  这天晚上,谢意躺在床上,不知为何,翻来覆去睡不着。

  “裴迟生,裴迟生。”

  裴迟生懒得搭理她,一动不动地装睡。可没想到谢意才不是那么好骗的,她光着脚,掀开帘子,“咚咚咚”地跑到裴迟生跟前,冲着裴迟生的脚心轻轻一挠。

  “谢!意!”裴迟生猛地一下坐起身。

  “没睡你装什么装啊,”谢意翻了个白眼,去拉他的手,“走,带你去个地方。”

  裴迟生十分头疼:“谢意,男女授受不亲,你知道吗?”

  谢意回头继续给他白眼:“要叫大师姐,你知道吗?”

  谢意带裴迟生去的是院子旁的松树,长了上百年,挺拔入天。谢意身手灵活,三下五除二爬了上去,还不忘挑衅地冲裴迟生钩钩手指。裴迟生咬咬牙,使出毕生所学,还算姿势优雅地爬了上去。两人肩并肩在树枝上坐着,谢意抬头:“看,星星。师父说你们在大城市里是看不到星星的。”

  “嗯。”

  “裴迟生,”谢意问他,“你看过雪吗?”

  裴迟生摇摇头。大少爷怕冷怕得要命,裴家人冬天喜欢去阿尔卑斯山滑雪,他从来不去。

  “你不知道,每年冬天的时候,沧浪山要下多大的雪,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谢意兴致勃勃地说,“今年冬天的时候你能来沧浪山吗?我带你去看雪呀,大雪初霁,踩在冰上会‘咯吱咯吱’响。”

  裴迟生想了想:“好,今年冬天,我来沧浪山看雪。”

  谢意想想:“还是算了吧,这里的冬天太冷了,师父都不肯出屋的。”

  “没关系,”裴迟生回答,“我不怕冷的。”

  “喂,裴迟生,我问你啊,”谢意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裴迟生转过头去,看到谢意的侧脸。她的头微微上扬,满心期待地望着远方。他突然意识到,对他来说,最普通最正常的世界,却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她生于斯,长于斯,她和外界的唯一联系,恐怕就是他了。

  “也没什么好的,”裴迟生闷闷地说,尽量不想让她难过,“很多人,很拥挤,很吵闹,空气很差。”

  “啊!我知道的!”谢意说,“师父有时候会带我下山赶集,有好多好玩的东西,还能吃火锅!我最喜欢火锅了!你吃过火锅吗?”

  “你想下山吗?”裴迟生问。

  “当然想啊!”谢意脱口而出,然后又意识到什么,讷讷地说,“再说吧,师父答应过我,十八岁以后就让我下山,可是我发过誓,要一辈子陪着师父。要是师父愿意和我一起下山就好了。”

  “好,”裴迟生说,“到时候你跟我说,我带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