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蔚阿蔚,那般低声下气,那般舍不得,那般害怕失去。

  如今回想起来,他待她,真的很差。他从来不主动给她发短信,从来没对她说过喜欢,他总对她不耐烦,他还和别的女生暧昧,他对纪晓雨的关心兴许都超越了对何桃。

  因为那时候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失去她。

  07 /

  那一年盛夏,天蓝得无情又无辜。沈蔚陪徐子息回高中母校转转,在小卖部买了啤酒和面包,两个人坐在操场的看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依然是白衬衫运动鞋,却再不似昔日朗朗少年。

  一瓶酒喝到见底,徐子息低着头,说:“沈蔚,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我浑蛋?”

  “是。相当浑蛋。”徐子息笑笑,然后耸耸肩,“但也许还有比你更浑蛋的——何桃要出国了。明天的飞机。”

  沈蔚第一次见到何桃是七岁那年。她穿着新买的公主裙和圆头皮鞋,乐颠颠地踩着阳光透过树叶罅隙射到地上的影子,两根麻花辫一甩一甩的。他踩着滑板从她身旁经过,因为偷偷看了她一眼而狼狈地摔倒在路上,她抬起头,指着他哈哈大笑,然后阳光就折进了她盈盈的双眼。

  他都记得,他统统都记得。

  沈蔚举起手中的酒瓶,“啪”的一声甩在水泥地上,异常响亮。然后他站起身开始狂跑,他错过过她一次,她曾经拉着他的衣角,可怜兮兮地说,阿蔚阿蔚,不要把我弄丢了,不要不要我,好不好?

  在那样灼人的年华里,在那样勇敢的岁月里,她是真真切切地,爱过他的。

  可如今,可如今放手要走的人是她啊。他是她的天,是她的全世界,不是吗?

  他一路跑到何桃家楼下,熟悉的窗台上没有杂七杂八挂着的衣服,空荡荡的。沈蔚甚至来不及喘息,便扯开嗓子大声喊起来:“何桃——何桃——”

  何桃,何桃。八岁那年,你执意转到了我在的学校,你站在讲台上说,我叫何桃,桃花的桃,妈妈说我要做沈蔚的新娘。九岁那年,你跌进学校的水池,我从楼上跑下来时你已被别人救起,我只差一步。十岁那年,你考钢琴八级,你让我在考场门口等你,临时下起了大雨,我去给你买伞,回来时你已经被家人接走。十一岁那年,你穿着白裙子找我去玩,我脱下外套让你系在腰上,你不明原因,我脸红了好久,最后将外套盖在你头上丢下你一个人走了。十二岁那年,我们上同一所初中同一个班,你把桌子拼在我旁边,嘿嘿地笑得像个白痴。十三岁那年,你数学考试不及格我满分,你一直趴在桌子上哭,我没有安慰你。十四岁那年,你在我的同学录上写,你的梦想,就是做全世界最美的新娘,嫁给你最爱的男孩。十五岁,我在一班你在二班,你说远距离恋爱才能产生真爱。十六岁,有男孩子向你表白,你吓得飞快逃走,还像做错了事不敢找我。十七岁,你说阿蔚,我们毕业就结婚吧。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沈蔚在她家楼下喊了好久,最后看见她从楼梯口走出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了。她依然穿及地的大花裙,却不似当初那样格格不入,她头发随意地绾成髻,别一个簪子,兴许是旁人送的。

  “何桃,”他沙哑着嗓子,“何桃,留下来。”

  “我要走了,”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何桃静静地说,“阿蔚,我要走了,我长大了。”

  “何桃。”

  那天的火烧云依然鲜艳夺目,梧桐树叶又大又绿,一江湖水静如白练,曾经属于他们的球场早已换了主人,一起牵手回家的路也开始重修,喜欢吃的烧烤摊再也找不到,让人难过,究竟有什么是不变的呢。

  “何桃,我爱你。”

  他们静静地对峙。影子被夕阳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远,楼梯口下的防盗门已有了斑驳的锈迹。然后何桃的眼睛忽然开始拼命地眨,然后他看见有泪水流了出来。

  谁也没有动。

  她的肩膀开始如蝴蝶飞舞般起伏,她哭得一塌糊涂,手在脸上胡乱地擦着,却还努力地仰起头,努力地想要微笑,努力地张嘴,又闭上,又张嘴,反复几次,才哽咽着说出声:“沈蔚,我已经爱累了,爱不动了。”

  他使劲捏住拳头,甚至听见了自己骨骼咯咯的作响声。

  终究是他负了她。

  何桃,何桃。二十岁这年,你放开我的手,说余生分开走。

  08 /

  何桃刚开始出国的那段时间,沈蔚还能从徐子息口中听到关于她的点滴。

  “她男朋友也跟着她去了加州念书,不在同一个学校。”

  再几年,周围人都开始成亲。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从此白头到老。沈蔚有次和徐子息出去兜风,夜景的长桥,江面上波光粼粼,岸边纸醉金迷。

  “再这样单身下去,送份子钱都得送垮我。”徐子息自嘲地笑笑。

  沈蔚沉默很久:“她该回来了吧?”

  没想到真的被他说中了,何桃回国结婚,她说还是喜欢传统的中式婚礼。她的请柬如约而至。她多么残忍,她知道怎样的报复最能让他痛,她就这样,穿着美丽的婚纱,带着他熟悉的笑容挽起别人的手,踩着与他过往的种种,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的世界,让他此生,爱,而不得。

  陈奕迅唱“连祝福你还逼我给”。

  沈蔚隔着人山隔着人海,隔着这么多年的时光,慢慢地向何桃举杯,然后将往事埋进心里。

  那时候他们还很年少,她梳了一个高高的马尾,将校裙偷偷裁了一截,晃着腿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说:“阿蔚,以后我们儿子叫什么名字呢?沈(神)经病?”

  他一个手抖,差点连人带车摔下去。

  “阿蔚阿蔚,骑稳点,不然我要抱你了!”

  “我要抱了噢!”

  “我真的抱了噢!”

  “我抱了你就不会放开了噢!”

  “一辈子都不放开了噢!”

  原来她和他的一辈子,已经结束了。

  岁 月 手 札

  这个故事写于2010年,是这本书里收录的我最早的一个故事。

  一个非常普通的故事,我写了一种非常普通的遗憾。

  这样的遗憾每天都在发生着,因为同龄女孩子总是要比男孩子成熟,爱情里的时间差,她早一步来到这里,他却晚了一步。

  所以相爱这件事,不仅恨晚,也会恨早。青春里的爱人,又真的能有几对从校服走到婚纱?

  只是那些爱过的事,我们谁也不会忘记。

  ◆路过你的心上之河

  《岁月忽已暮》?江海番外

  No.1

  第一片海是你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十一岁的夏天。

  我一如既往地睡了个大懒觉,到中午十二点迷迷糊糊被饿醒,我穿着盗版的hello kitty睡衣,嘴角挂着口水,揉着眼睛打开卧室门,冲着客厅大声喊:“妈——我饿了——”

  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朝和客厅相连的小书房望过去,一个陌生的男孩子坐在那里。

  他穿着白色的衬衫,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眸漆黑,阳光吹起白色纱窗,在他的脸上和肩上投下淡淡的光影,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仿若谪仙。而我就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丑陋妖怪,扰了佛门清静。

  往后的许多年,每每想到初相遇的这一幕,我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吃晚饭的时候才听到父母提起他,当时我正在大吵大闹不肯吃碗里的青椒,奶奶叹了口气说:“你这样挑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然后听到父亲跟母亲讲到他:“朋友的儿子,对数学很感兴趣,想跟着我学些东西。”

  母亲称赞道:“看起来和乐乐差不多大,第一次见到你带学生回家,竟然还是小孩子。”

  “嗯,比李乐大两岁,第一次见到这么有天赋的学生,不过确实年纪还小,我教不了他太多,干脆让他自己学,我能做的也只是帮他建立思维模式和学习习惯,希望他不要误入歧途。”

  我的父亲在一所大学担任教授,是博士生导师,在学术方面要求非常严格,也很受人尊崇。但不幸生了我这样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女儿,我和父亲之间从来没有共同话题,同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是全部的交流了。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青椒,忽然捧起饭碗,眼睛一闭,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

  奶奶在旁边“哎哟哎哟”,说:“这又是犯什么浑,慢一点,小心噎着。”

  下一秒,我果然被呛得满脸通红,“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那天以后的夏天,他每天清晨八点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口,还会带上一束沾满了露珠的鲜花,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母亲笑得合不拢嘴:“来就是了,不要这么客气。”

  他总是彬彬有礼地鞠躬:“打扰了。”

  我每天设定三个闹钟,还是没有办法准时起来,等我换好衣服推开卧室的门,他早已坐在书桌前,认真地开始看书。

  我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我问他:“你每天几点起床?”

  “七点。”

  “拜托,”我叹息,“现在是暑假你知不知道,暑假就是用来睡懒觉,看动画片,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放飞灵魂,你知不知道。”

  他微微笑起来:“知道。”

  然后埋头继续写公式,我凑过头去,看到他的字迹龙飞凤舞,又清秀又利落。我泄气地坐在地板上,把父亲的资料书东翻翻西摸摸。

  这时候,父亲接完电话回来,不满地扫视我一眼:“李乐,不学习的话就出去,别在这里晃眼睛,打扰哥哥看书。”

  “我怎么不学习了?”我大声反驳,“我也有作业要做!”

  “你自己看你磨叽一上午写完一道题没有?这么简单的乘除法都不会!”

  我低下头,看着暑假作业上的计算题,咬住嘴唇不肯说话,我以前也向父亲问过题,可是我实在太笨,两个人总是以争吵结束。

  再也不想在父亲面前说出“我不会”这样的话了,不想再被父亲看不起了。

  “不介意的话,”他忽然抬头,“我来给师妹讲题吧。”

  父亲连忙摇头:“那怎么好意思,这么简单的题,让她自己想,一点思考能力都没有。”

  “没有关系,”他温柔地笑了笑,“师妹很好教的。”

  我直直地看着他,他的笑容那么好看,不知不觉间,我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这年暑假,我提前了一半的时间写完作业,并且在开学时全部得到满分。老师把我的作业在橱窗里贴出来,让大家当作答案范本参考,还特意打电话给父亲,表扬我终于开窍了。

  我在人群中偷偷退开,趴在走廊的栏杆上,一阵风吹过,阳光落在我身上,我忍不住笑起来,心中想起的是他的名字——

  江海。

  江河湖海,辽阔的,温柔的,安静的,无边无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