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那些爱的音符在记忆里燃烧,然后一点点化为灰烬。

  我好想知道江海现在过得好吗,身体恢复了吗,还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吗,和那个叫田夏天的女孩在一起了吗……

  要是当初知道,我和他之间的时光是这样短暂,我一定会起得早一点,再早一点,每天清晨听见门铃声,就接过他手中的花,对他说,江海,我喜欢你。

  再过了两年,我侥幸获得一个在音乐厅开独奏会的机会。

  父亲很开心,给我买了一架新的斯坦威,他头发已经花白,偶尔听母亲说到想让他退休的事,可是他又放心不下手头的几个博士生,说等到他们毕业。

  独奏会举办前的三个月,父亲忽然在课堂上晕倒,送入医院已经是癌症晚期。

  没有想到,再次见到江海,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他风尘仆仆,站在病房门口,轻声叫:“老师,师妹。”

  我回过头,他穿着白色衬衫,站在逆光的位置,黑发黑目,一如初见。

  父亲睁开眼睛,看到他,一点一点地笑开来。我站起身,将父亲身边的座位让给他,我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清瘦颀长的背影,要很努力才能按捺住心中的波涛汹涌。

  想要抱住他放声大哭,想要把守在父亲病床前日日夜夜的恐慌倾泻而出,想要留住时间,留住所有不得不说再见的生命。

  “谢谢你,特意从美国赶回来,”傍晚的时候,我送他离开,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我说,“这些年,父亲桃李满天下,可到了临终陪在他身边的学生却寥寥无几。”

  江海微微鞠躬,说:“恩师如父。”

  这一刻,我泪如雨下。

  父亲没有教错人,我也没有爱错人。

  江海每天都来医院,给我爸爸讲他在美国的所见所学,还有他正在做的研究。父亲赶我出去:“回家好好练琴。”

  “我不开音乐会了,”我说,“那种东西并不重要。”

  “那有什么是重要的?”父亲失望地看着我。

  “乐乐,我的人生就到这里了,可是你还年轻,乐乐,你的人生还很长。”

  我眼眶通红,江海伸出手,颤抖着,轻轻握住父亲的手。

  “江海,”父亲戴着氧气面罩,艰难地开口,“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小师妹就……拜托你了。”

  我抬起头,和江海四目相对,我和他都知道,父亲所托是为何事。这些年,我周围的年轻人一个接一个成婚,唯独我的父母从来不催促我,或许不是不着急,而是因为懂得。

  父亲对我说:“这些年,一直没有能好好照顾你。”

  江海陷入短暂的沉默,然后他开口,摇头说:“老师,对不起。”

  “我这一生,亏欠一人太多,不能再耽误小师妹。”

  我的心在那一刻不停地坠落,跌入一片漆黑的大海,爱是无解的,对吗,江海?

  独奏会的那天晚上,月亮很圆。

  我穿着黑色的晚礼服,走到钢琴前,对着坐在第一排的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坚持到了今天。

  如果没有江海,我一定不会走上钢琴的道路,因为笨拙又普通,也许会自卑地度过我的一生。

  对我来说,江海是比爱还要深很多很多的存在。

  他给了我自由飞翔的天空,他让我看到生命本身的颜色。

  他给了我灵魂。

  这是我一个人的舞台,这些年,一个人花开,一个人花落,一个人追在江海身后跑了很久很久。

  江海带了一大束鲜花来看我,和多年前的夏日一样。

  啊,那些美好的,已经逝去的旧时光啊。

  那时候,他的心还不属于任何人,他的眼中只有那些数字,我在清晨的阳光中起身,拼命地练习钢琴,希望有一天能超越他。

  我们的生活都还非常简单,不曾离家万里,下半生的风雨如晦还离我们很远。

  为什么一定要长大,为什么一切都要离我而去……为什么,你要爱上别人。

  我闭上眼睛,热泪滚滚而下,我的父亲在这一天离开人世。

  我和江海一起走出音乐厅,他忽然脚步一顿,一动不动地看着对面。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马路对面,一对年轻的情侣并肩走着。

  我问:“是你认识的人吗?”

  他点点头,却没有要上前打招呼的意思。我和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一男一女,过了一会儿,女孩子在一盏路灯前停下。

  电光石火之间,我忽然想起来,我曾经在哪里见过她。

  十八岁那年,在江海的钢琴演奏会外,旧金山的夜空之下,她抱着另外一个女孩子哭得不能自已。

  那年在江海的病房里,她对我伸出手,说,你好,我叫姜河。

  我怔怔地转过头,看着身边的江海,他良久地沉默,眼神却非常温柔,这大概就是那个男生所说,凝视所爱之人的样子。

  姜河,江海,江河湖海,这一刻,我心中五味杂陈。

  这些年来,我似乎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我一直把他的爱,强加在了另外一个人身上,嫉妒错了人,恨错了人。

  我终于意识到,他的青春,我其实从未参与过。

  原来到头来,他的人生,我一无所知。

  姜河和她身边的男生一同走入更深的夜色中,男生伸出手,紧紧握住她。

  江海轻轻微笑,像是叹气,说:“我们走吧。”

  我鼓起勇气,对他说,“江海,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喜欢你。”

  他垂下眼看我:“抱歉。”

  我不停地摇头,明明知道会被拒绝,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下来。

  “为什么?”我问,“既然你这么爱她,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他垂下眼沉默,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既然……为什么不能试试和我在一起呢?”我说,“我不会打扰你,不会给你带来困扰……让我,留在你身边吧,让我……多看你一眼吧。”

  江海抱歉地摇摇头:“你所倾慕的,只是你想象中的人,那并不是真正的我。”

  “那她呢?难道她所倾慕的,就是一个真正的你?”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夜里的街道一片宁静,只有遥遥几盏路灯,寂寞地延伸向远方,他说,“那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心中钝痛。

  那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已经不再爱他。

  江海说,“我车祸以后,昏迷不醒,整整三年,她一个人留在美国照顾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却从来没有离开。后来我醒来,躺在床上,说不出话,无法行走,连自己都想放弃,是她陪在我身边,对我说,如果我不相信自己,她就舍弃双腿陪我。”

  月色清冷,我抬头看向江海。

  我听到他一字一顿地说:“这一份情,今生无以回报,下一世,下下一世,总有一世,能够再遇见她。”

  “你相信来生吗?”我问。

  江海看着远方,过了很久,才说:“……总要有一些念想吧。”

  他学习的是科学,比谁都明白万物生灵,没有轮回一说,可是如果不这样欺骗自己,他又如何能挨过剩下那漫长的,没有了她的一生。

  “我知道了。”我说,“除了她,谁都不可以,是吗?”

  他没有回答,他向来不善言辞。两个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我脚有些发麻,觉得自己已经等不到他的回答了,我说:“那我回去了。”

  我转过身,忽然听到他的声音。

  他说:“她是唯一的答案。”

  他和她的故事,或许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书,那是属于他们的岁月。

  我什么都没有。

 

  No.8

  最后一片海,是我爱你

  父亲葬礼结束后,江海回到美国,还有许多许多未完成的事业在等着他。

  同十二年前一样,我没有去送他,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弹钢琴。

  是李斯特的《爱之梦》,那年中秋月圆之夜,他第一次为我弹奏的曲子。

  爱情果然像梦。

  像梦一样美好,像梦一样短暂,像梦一样让人沉迷。

  也像梦一样容易破碎。

  我希望有一天,我所心爱的男孩能遇见另外一个人,她会陪伴在他身边,能懂他所有的沉默,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值得幸福的男孩子。

  就算那个人不是我,也不是她。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岁 月 手 札

  最后一个故事,取名为《路过你的心上之河》。

  是两年前一位读者为《岁月忽已暮》写读后感时取的,那时候我就想要写出这个故事,作为一段岁月的纪念,种种原因一直耽误到现在,心想再也不能拖下去了,不然故事中的他们就要老去了。

  关于《岁月忽已暮》,因为太过珍贵,反而无话可说。

  每每想起故事里的那些人,想说你好,想说谢谢,想说珍重,想说对不起,想说要幸福啊,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词不达意,是我太笨拙,所以只好沉默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