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已经差不多十点了,蓝宁还在自己房里埋头努力。

灯光晕黄,把她的影子淡淡扫在墙壁上头,只能见她奋手指疾书,心无旁骛。她是认真起来,六亲不认的人,做事时候都会杀气腾腾。

关止站在她的门口看她好一会儿,蓝宁才察觉他回家了,转头笑道:“快来,看看我的计划书。”

她一得意就忍不住会笑,笑起来唇角带浅浅的梨涡,仿佛平静秋水乍起涟漪,真配得上那四个字——“笑靥如花”。

关止走到她跟前,她的笔记本电脑上开着PPT,毫不意外做的是景阳春的代加工项目策划提案。

他揉揉她的发,顺路子抚摸,她倒是也没反应。

蓝宁讲:“我初步的提案老梅已经通过了,不过他说还要接下去再做一个细化方案,这需要我们公司内部的同事分工合作了。我明天就安排市场调研和咨询工作。”

关止问她:“你凭什么让别人动心?”

蓝宁搓搓手,站了起来,讲道:“要发展的小企业,没实力做中央厨房,又想要好好做品牌,就一定会有需求。而且我找同景阳春经营目标不一样的餐厅,又不会有竞争压力,何乐而不为?”

关止坐到她的床上,仰头看着她,她的眉宇之间,朝气勃勃,兴奋得好像快要发光。他一失神,不忍打断,也不忍讲破,便握住她的手。

蓝宁一愣,皱皱眉,只迟疑一小会,就被关止连人带进了怀里。他把她压倒在床上,蓝宁推了推他,嫌弃他衣服没换,浑身有风尘气。

关止讲:“今天是周末,而且明天我妈不来。”

他的手指搔着她的腰,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要做到小猫爪子挠心的效果。

蓝宁被他哈出的热气吹热了脸,要推脱也无力,只是说:“别在我这儿。”

“干嘛不?换个地方有情趣。“

“不行,我才换的床单,脏了你洗。“

关止撇嘴:“凭什么我洗啊?”于是打横抱起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本质上,他们半年来的夫妻生活比较和谐。

用万丽银的话说:“小夫妻亲亲抱抱就什么事儿都没了,什么坎子都能过了。”

用严宥然的话说:“领证□,才没有负罪感。”

或许真是如此,职责之内,伦常之中,才好享受到禁果甜美。就算是爱情以外,也是可以理解,理解之后,心理放纵,就此沉沦也无妨。

因此蓝宁并不反抗,让关止得寸进尺侵近过来,况且他的技术也实在好,经常让她不能自己,无法自持。蓝宁的身上负载着他的重量,最后只是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关止半夜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手还握着蓝宁的手腕。她的手腕实在纤细,似是很脆弱,但实际孔武有力,打起人来毫不势弱。

他翻一个身,把蓝宁整个地抱入怀内,相嵌的角度刚刚好,严丝合缝。蓝宁其实醒着,没办法动弹,更没办法挣脱。

她在郁闷,这次又没用套子,真是糟糕。

关止揽住她的腰,咕哝:“怕什么,你那个一向不准,没这么好彩。”

她伸手扭他的大腿,被关止避掉,手便摸到了不想摸的地方。他很快就起反应,翻一个身压牢她:“我看你今晚是不想睡了对吧?”

蓝宁在黑暗里给他一个白眼,岔开话题,说:“如果老梅的项目有的做,拿好了项目费,你说我给你买什么?”

关止才不要听这些,他死死抵着她,咬牙切齿:“煞风景。”

大好礼拜六的早上,蓝宁朦胧之间被关止推醒,问她:“你真要给我买什么?”

蓝宁困得要死,没心情答应,咕咕哝哝转身又睡。

过了一会儿,关止又推了推她,讲:“我去换辆车,你就出点股份,以后我送你这车股东上班,这多好啊?免得以后下雨连车都打不着,只要给我一个电话就行了,我比大众和强生靠谱。”

这是一只晨起的麻雀,蓝宁抡起枕头闷住他的脸。天下终于安静。

星期一到了公司,方珉珉盯住她看好几眼,蓝宁以为自己脸上有不妥,不由摸面孔。

方珉珉抿嘴笑得暧昧,讲:“年轻人要节制。”

蓝宁立马又要红面孔。早上起床的时候,她是连想杀了关止的心都有了。

这个周末王凤果然没有驾到让她劳累,但是关止撒欢一样胡天海地,扭股糖般难缠,以至今早不但腰酸腿疼,连脖子到胸部的皮肤都像刚拍过□似的。

这才让这老道的方珉珉说得好像她新婚燕尔精力无限,连罗大年都跑来凑热闹,正模正样讲:“不要因为私生活影响工作质量。”

蓝宁打电话跟严宥然抱怨:“男人三八起来比女人还要命。”

严宥然讲:“你对你的老板倦怠情绪日益严重,恐怕明月上别枝之心暗生很久。”

蓝宁闻言心惊,眼皮一跳。

难道面对老板也会有七年之痒?想完以后,她自己先被吓到。

她在罗大年手底下任职有整整七年,一般同一个男人谈恋爱谈到这个年头上,不结婚就是要分手了。

严宥然还在干柴添火:“你跟着他做,还不如跟着你家相公,帮他管财务,什么分红呀!他赚的就是你的,你赚的还是你的。”

蓝宁笑:“你可真够狠的啊!”

严宥然说她:“蓝宁,这些年你这么帮衬罗大年,值不值?”

蓝宁忖思一阵。

她想不出值不值得,她告诉严宥然:“工作本来就是一种习惯吧!”

“习惯是可以改的。”

严宥然说的对,习惯是可以改的。

蓝宁听得进耳朵内,但又想,有些习惯一旦养成,是没办法改的。

譬如她已经习惯早起早锻炼,跑几圈再看看小区里的老人打太极拳;譬如她在“时间维度”任职,看着这间公司从无到有,再到行业之内立稳脚跟。

她实在是同公司一起成长,成长之中的印记,如何抹去?

蓝宁在电脑内输入公司服务器地址,那上面存档着七年来的历程,做的项目总结,拿的行业大奖,已经分了好多个文档,她一个一个打开,这么多个痕迹,全部成就她的荣誉感。

如果说她同“时间维度”血脉相连,密不可分,亦不为过。

蓝宁深吸口气,文秀进来通知她说:“今天下午‘童梦’的谢董事长有空。”

蓝宁说:“好的,替我向前台登记外出申请。”

七(上)

上午周度例会照常进行,蓝宁将“景阳春”的项目做了一个例行的通报,罗大年听后,批示意见中肯,且多赞赏。

蓝宁只是面对这位上司微笑,公事公办,双方依旧能合作良好。有这样的前提,工作依旧可做,她可以择此重点,无视其他。

她寻来企划部和市场信息部的同事沟通,做了项目的进度表,将这件项目的前期市场调研工作安排下去。而后又同几位男同事略聊了一聊,问了问时下的流行车型。

这回拿下景阳春的项目胜算有几多,蓝宁还没有把握。因为这取决于梅绍望的决策。但关止切实付诸了援手,她不是不心存感激的,而且也打算好要去回报。

蓝宁算了一下存折里的存款,因为在去年股市大泻之前成功抛出股票,婚房也没花她的存款,目前小有积蓄。

关止在礼拜六早晨的建议完全可行。

她先前还同严宥然在电话里把这桩事也讨论了一番,自然又被严宥然嗤之以鼻:“没见过这么稀奇的,你跟他一分一里算这么清楚?他帮你叫做责任,不帮叫做不负责任,你还付咨询费啊?”

蓝宁当时辩解:“互相扶持。”

严宥然嗤笑:“关止什么时候需要你扶持了?你们啊,就是缺少小夫妻不分你我的亲密感觉。”

蓝宁不置可否,甚至觉得自己做的顶好。

她打听好车型,有了一点主意,回头给关止拨了一个电话,讲了一个赞助的数目。关止笑道:“你的小金库又丰富了啊?”

蓝宁说:“我这回是掏底出了,瞧瞧我多支持你的换车大计。”

“行了,多谢老婆大人。”

文秀进来帮她把盛放一周的红玫瑰搬了出去,一摞一摞准备丢弃。

蓝宁对关止讲:“以后别送玫瑰了,放一个礼拜就谢了。”

关止说:“那好,送仙人掌。”

她想他在电话那头一定在笑,非要言语上头争过她的锋头才好。这是孩子脾气,蓝宁很知道关止的这一套,也不抬杠了,问:“今晚回家吃饭吗?“

“你做?“

“给你点菜的机会。“

关止说:“看来是我赚了,一记小忙,让你连本带利的还。“

“我们互相帮助嘛!”

关止便附和:“对对,这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口气很平稳,甚至带一点戏谑。

但挂上电话,蓝宁心口偏有种无缘无故的抑郁。她想,关止是不是生气了?但他从不会有外露的情绪,一贯人前人后嬉皮笑脸,脾气再好不过。

这是本城男人惯有的绅士作风,其实顶好,不会让女士有负担。

但蓝宁心口就是有负担。

她甩甩头,想要甩开不想,整理好提包,预备去见“童梦“的谢东顺董事长。

可也不巧,恰在楼梯楼撞见罗大年携罗曼外出。罗曼打扮得光鲜水亮,一准就是应酬大客户去。

蓝宁微笑颔首,装作面如玉而脑中空。

罗曼问:“今晚‘利华美洁’亚洲区餐饮事业部的策划总监在1933开PARTY,小蓝你有没有空?”

最近信息部做资料搜集,将日化行业出身的国际大集团“利华美洁”的食品业务在华举措列了一份简报传递到销售部和企划部的各位头头信箱中。江湖传闻该集团因在华的食品业务进展不良,即将做一些大举措,于是便有人蠢蠢欲动。

早晨会议上,罗大年明示该项目由罗曼进行跟进,但是表面上还多问蓝宁一句是否有更好的意见。

蓝宁当然说“暂时没有”。罗大年便又加多一句:“这宗大客户耗时间,又和景阳春的项目有交叉,怕你忙不过来。”

蓝宁自认眼额清爽,当即随棍下场。此时罗曼再讲,不知用意何故?罗大年都在旁微微抬眉,落入蓝宁眼中。她答:“我去‘童梦’,约了谢董事长。“

罗大年说:“将我的抱歉带到,是我们工作不够好。”

“叮”一声,电梯抵达此层,双方不再讲话。罗大年风度很好,拱手让女士先行,蓝宁也就不客气了。

她在电梯内接到一个电话,是保姆介绍所打来的,通知新来一批保姆,同她约时间挑选,蓝宁爽快地定好这天下班后去挑人。挂上电话,就听罗大年说:“有了家庭的人是不一样的,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顺序从来不会有错,这是应该的。”

蓝宁只作充耳不闻,电梯门一开,满面笑容挥别上司及同事,无事人一般转身。

面上面皮可以老厚,心里还是过不去的。

蓝宁的偷偷回头,不会让罗大年他俩觑见。

搭档如许年,他曾确当她为良好助手一位,凡重大业务洽谈,必为陪同之一。

关止为此还嘲笑过,说:“陪笑陪聊陪吃,占全三陪,罗大年赚好大便宜。”

的确,生意场上是占好大便宜。如若对方是男性,对牢一位绮年玉貌的女青年,口上不花,心里也花花。蓝宁又向来豪爽,酒席之间当仁不让,颇受客户欢迎。

但反之,这也是一重身份上的最大肯定。这不是她轻浮,而是作为一支团队内必要之人所做的必要的分内之事。

蓝宁站在街头发了好一阵呆。

或许自己还年轻,尚留着冲动性格,一有失措之感觉,便立刻现行,修炼不够深厚。她挺一挺胸,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童梦”的谢东顺董事长在这天下午有好几个会,蓝宁抵达“童梦”在毗邻外滩的甲级写字楼中的办公室,便可见谢东顺在四周通明,可以望见江对面最高建筑东方明珠的会议室内主持会议。

蓝宁一眼望过去,竟然看见一个熟人,正是关止的堂兄关冕,这才想起来关冕如今是“童梦”投资公司的财务顾问,为谢东顺颇为倚重。

这一层身份关系,也为她受用了。蓝宁后知后觉恍然,难怪她如此简单就能约到谢东顺,恐怕并非全为他们的旧交之故。

这一层一通,她亦自觉不太好意思,寻避开会议室的等候室静静坐好。

谢东顺没有让她等太久,结束了会议便出来招呼她。

这一位企业家自然是知道她所为何来,开门见山头一句话便是:“小蓝,我很抱歉这次不能把这个项目给你们。”

蓝宁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讲道:“是我们技不如人,没有维系好老客户。我认账。”

谢东顺请她坐下来,又请秘书倒了茶水过来,他先轻轻叹口气,讲:“如果时维还在,我想这个项目你们不会轻易就这样丢了,我还是信任‘时间维度’的。”

蓝宁默默低下头。

这是她要认账的,因为她同罗大年一样,当时根本没有多花费脑力精力去思考这个项目。她想,有时候她是不是太过依赖时维和“时间维度”这块牌子了?

谢东顺颇有感叹,直言不讳,讲:“‘一马平川’的创意,让我想念时维。”

蓝宁想,她也是。惟其如此,心头才会有更加复杂的情绪。

其实她当时能够认识谢东顺,正是因为跟着时维的社团学习策划。

谢东顺的“童梦”集团那一年想要进美国市场,来寻时维出谋划策。

在时维的宿舍里,一群学生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这个项目,各种创意想法不断,简直是海阔天空。

时维给大家泡茶,一人一杯,谁都不落空。

蓝宁喝了一口,说:“台湾包种茶?”

时维挺惊讶:“你这都喝的出来?”

蓝宁微笑,用嘴努努他手里的玻璃杯:“可惜时老师没有这么多紫砂茶杯。”

谢东顺问:“为什么要紫砂茶杯?”

“紫砂茶壶配包种茶才是极品嘛!”蓝宁笑道。

时维介绍:“她是家学渊源,外祖家以前在城隍庙开赫赫有名的万字斋。镇斋之宝是邵大亨的大亨壶。”

蓝宁诧异,这是连她自己都不曾听过的过往。她只好定定看住时维,时维清淡地吹散杯中茶叶,也就只说那么一句话。

谢东顺听不懂这些,但他也是有掌故,可以讲给大学生听的人。

他讲的是时维,带着一点恭维。

“我九五年就带着自己做的儿童车参加广交会,我从小就会鼓捣这些小机械,做了几个新产品,当时在交易会上树一块招牌,现场演示演示就能卖几万块,卖个专利就能还我小校办工厂欠的债,教育局的领导也是这么指示。

“你们的时老师那时候只不过和现在的你们一般大,看到我现场要把我那个‘摇篮车’的专利卖了,他就过来按住我的小招牌。”

严宥然插嘴:“什么叫做‘摇篮车’?”

谢东顺解释:“就是装起来是摇篮,卸下来是童车。我的得意大作。”然后问学生们,“你们知道当时时老师说什么吗?”

时维拍了拍谢东顺:“谢大哥,别说了,我们说正经事。”

他欢迎他的学生一同加入讨论,那便是蓝宁参与的第一宗策划案。

按照谢东顺的意思,他想在美国的展览会上租一个十平米的展位,然后放上十几辆今年的新车型,把展台和POP设计得漂亮一些。

时维的建议却是租六十平米的展位。这是胆子极大的提议,需要耗费的展览成本比谢东顺的预算多了三倍不止。

谢东顺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同意了。

散会之后,蓝宁撇下严宥然和其他同学,追着谢东顺出了校门,问他:“谢董事长,您不怕听我们时老师的做亏本买卖?我看了你的预算,如果扩到六十平米,你的运费也要增加许许多。”

谢东顺挺和气,耐心答她:“我这回还是信一信时维。”

蓝宁追问:“为什么?因为时老师在行内的金字招牌?”

谢东顺便将在时维宿舍里的没讲完的故事继续讲了下去。

“当年时维只是一个刚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的学生,我是不想听一个喝了点洋墨水的学生废话的。我当时还急着卖了专利,筹了款子好还校办工厂欠的债。但是他说,如果我把专利投入生产,会有更大的发展。我不信,他笑笑,叫我当场拍卖专利,看一看能卖到多少。最后叫价叫到了三十万,我就信了。回来以后,我用这个专利开了童梦厂,今天才有资本和实力攻打美国市场。”

蓝宁想,时维需要多大的魅力和魄力,让一个等着资金救急的人负债创业?

她回到宿舍里,严宥然已经开始做时维布置的功课,同寝室里两个女孩正在阳台上叽叽喳喳学习戴领带,要为新交的男朋友做此项服务。

她们系来系去不得要领,问蓝宁会不会,蓝宁也不会。

但她一扭头,时维正坐在窗边看书,蓝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趴在阳台上叫:“时老师!”

时维抬头,看着蓝宁挥了挥手里的领带。

后来,时维用挂在窗前的衣架教会对面的年轻女孩怎么打领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