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许茫然兼默然。

蓝宁不由生出一团莫名气来,说:“生产部研发部的经理没有来,是不是?”

郑许没有答,却是罗大年来开口:“小蓝,现在要先解决问题,稍安勿躁。”

蓝宁咬唇,将吃了一半的汉堡包好,再吃不下去。罗曼将她手里的汉堡拿过来丢进废纸袋,又替她开了扇车窗。

环山公路上风大,路边连绵的山还是那样雄壮。蓝宁被吹乱一头发,更没心思欣赏山景。

好在发短,稍一打理,又顺了。

刘先达这一次病势来的急,根本措手不及,他只得临时住在张家口市里的医院。这医院好多年前蓝宁也来过,因为时维曾在这里住了一个礼拜。

现在医院翻新了,挺括的住院大楼设施齐全,外头是绿荫匝地的花园,让病人不用看着挤挤捱捱的吵嚷闹市烦心。

但隔不断仍旧烦恼的病人。

刘先达一脸病容,还有愁容,没有十年前的神气。

蓝宁走进病房,刘先达头一个朝她打招呼。

“唱中国心的小姑娘?”

蓝宁对她笑了笑,唤一声:“刘叔叔。”

他的病房里还有他们公司的高层,有些蓝宁认得,是去年做提案时候结识的公关部经理和营销部经理,但真的没有研发部和生产部的负责人在场。

她不是不气馁,且顿然有几分枉然之念。她想,也许她想的不能够在这里提出。

刘先达是个讲究效率的企业家,待罗大年等人坐好,便开始这场简单又凝重的会议。

蓝宁一直不否认,罗大年是一个优秀的营销人。

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做出最实际的方案,解决客户最实际的需要。

而一个最好的方案,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来,也足够证明做方案的是最优秀的营销人。

罗大年的PPT只做了十张,几个步骤一目了然。

其一,由“美达”方面启动政府公关,通报卫生局,证明添加的多肽非国家明令的不允许添加的食品添加剂,并与美国相关实验室取得申明,证明目前无法完全肯定此多肽致癌的结论。再由“时间维度”组织相关媒体做正面报导。

其二,由“时间维度”方面联系相关网络营销公司,组织枪手,随时应对网络舆论的压力,同时联系各大知名网站和论坛的负责人。

罗大年讲:“必要的费用仍旧需要支出,争取把传播渠道封到最小范围,趁这个机会还能和主要的网络媒体搞好关系,也算这个事情里的好收获。”

他说话的时候,蓝宁一直望住刘先达。

这是一个操劳半生的企业家,面对过无数大风浪。眼前这一宗,并不是最大的,她知道。所以他的表情中带着三分笃定三分镇定还有四分的决断,她也能看的出来。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及时的良好的解决方案,和一个能够快速反应的团队帮助他解决眼前的问题,而别无其他。

蓝宁顿悟这一点,脑中会有崩成一块一块的绝望。

罗大年言简意赅讲完,对方的公关部经理立刻就点头了,连称“马上联系相关机关”。

所有人在等待刘先达示下。

而在刘先达开口之前,蓝宁突然站起来。

罗大年愣了一下,问:“小蓝,你有什么补充?”

刘先达也疑惑地看着她。

蓝宁舔了一下嘴唇,才发觉自早上起,她连半口茶水都没有喝过。她开口说了一个字,发觉声音有点沙哑,没有丝毫力度。

于是她就清了清嗓子,用手再顺了一顺头发。

罗曼叫她:“蓝宁。”

她不理,开始这样问刘先达:“刘叔叔,你能不能先停产?”

刘先达的四分决断中,移出一分变成惊讶。他的一位副总严厉说道:“订单已经开到年底,停产,怎么可能?”

蓝宁不管,她只望牢刘先达问:“刘叔叔,你能保证百分之一百这个物质不会致癌?”

刘先达这样答:“这种多肽是有积极作用的,我们才会使用。”

“只要改良好,对不对?”

罗大年打断蓝宁:“这不是主要问题。”

蓝宁在此刻有着自己特有的固执,沉住面孔,不退不让,直逼逼对着所有人,直斥其非。

“如果这种物质真的对人体有害,到时候再下架,还来得及吗?”

对方有人这样讲:“我们也是做过实验的,我们采用这种原料,本来就是站在考虑消费者健康的立场上,所谓是否有害现在都是未知数,我们不能连孩子和脏水一起泼出去。”

“至少先停下来证明这孩子不是畸形儿。”

一时间,室内气氛停滞,空气也好像凝固了,所有人原本都望住蓝宁,有惊愕有不满有争辩之色。

适时地,罗大年乐呵呵地一笑,讲:“咱们回头再讨论讨论,现在先把任务分配了。”

也是适时地,所有人扭转过头,把注意力从蓝宁身上移转到罗大年身上。

她整个人地被他们全部人默契地一致地忽略了,就像荒芜沙漠光秃秃一片,只留一棵可笑的就要干枯的小树。

只有一个人拉了一拉她的衣角。

罗曼站起来,就在她的身边说:“蓝宁,你带洗面奶了吗?我脸上弄脏了。”

罗曼伸出一只手过来,让她机械地握牢,跟着她走出这边凝固的空气。

十一(上)

蓝宁走了出来,并不轻松,脸色还沉着。

夕阳就要西下,不会为任何人稍留恋世间半分,一抹点余晖从窗户落进来,把窗户角角落落的污渍还是照一个透光。

罗曼问她:“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休息?”

蓝宁知道现在的模样相当落魄,真是不争气,她势单力薄,人微言轻,还非要争着一口气。

她踌躇,因面前的这个人是罗曼,才让她更觉窝囊。

蓝宁想要掉头就走。

罗曼说:“叔叔昨晚就做好的方案,我们谁都不能改变这个既定方案。”

“我知道。”蓝宁的声音也微弱。

“他和刘董事长电话里有共识,我们公司该怎么做,承担哪些义务,当然还有哪些酬劳。”

“我也知道。”蓝宁靠在脏兮兮的窗户前,就让那一小抹的阳光沐浴到自己身上,她要慢慢令自己回温。

“蓝宁,我们都是给人打工。”

蓝宁抬起头来,她这边背光,让她不能把罗曼看一个清楚。面前的人隐在黑暗里,又亮在太阳底下,明明灭灭,真是奇怪。

她说:“那我是白来了。”

罗曼摇头:“也有收获,不是吗?”

蓝宁沉吟半晌,问罗曼:“那么你呢?你的意见?”

罗曼笑笑:“我的意见真的有多么重要吗?”她叹口气,又说,“我是个执行者,不像你,还承担决策者的作用。”

蓝宁自嘲:“是我心猿意马,不自量力。”

罗曼不客气地说:“确实,刚才你太冒失了,得不偿失。”

于是蓝宁又仔细想了想,奇怪,心里没有半丝不安宁。

夕阳光虽然微弱,却把窗棱子的影子笔直射到地上,清晰不拐弯,虽然就要淡了。

蓝宁想,她只是有点难堪。又想,如果换一个人对刘先达说出同样的话,会不会是同样的效果?

这念头不能够动,动一动,就如同伤筋动骨,会牵扯内伤。

蓝宁对罗曼说:“那么我只好请假了,我今年还有五天年假。”

没想到罗曼说:“我代你请假。”她望她一眼,似乎是含着极大的认同。

蓝宁最后转头望一望走廊那一头的病房,那里面的是是非非,实为她能力范围之外。

原来现实如此残酷。

她低头往前走。

重新修整过的医院走廊铺着格子方砖,接缝的纹路清晰,好像棋盘,走在这样的棋盘之上,蓝宁更加垂头丧气。一路出去,都无法释怀。

她的行李还在郑许接人的车上,好在司机在车上假寐,她敲了敲车窗,唤醒司机,把自己的行李箱拿了下来。

司机虽然奇怪,但是还是恪尽职守地问:“蓝小姐,我先送你去旅馆吧?”

蓝宁问:“哪一家?”

司机答了,蓝宁才说:“我在这里正好有个亲戚,先去走走亲戚。”

司机迟疑,蓝宁已拖着行李箱毫不犹豫走到马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最后蓝宁让出租车跨县去了当年自己给“利华美洁”当促销员住的赤城县的那间招待所。临下车时,她问司机:“明天早上去不去滴水崖?”

司机说:“明天可能有雾,在朝阳观看不到朝阳,没意思。”

“事事哪能尽皆如意呢?我很少来这里,不能错过的一定不错过。”

司机也不是个不会赚钱的人,便说:“那就等八点山上雾散了再去吧,山景可好了,我来接您。”

蓝宁同司机说好了,拖着自己的行李再转个身。

她差点没有认出这间十年之前的招待所,因为如今它已翻成了六层高的小宾馆了。

十年前后,大不一样,原来什么都在变。

蓝宁拖着行李走近,里头服务员拉开门,招呼一声“欢迎光临”,还领着她去服务台办入住手续。

所有人员都彬彬有礼,努力诠释好十年之前在这里体会不到的“服务”二字。

蓝宁问:“有热水吗?”

服务员恭敬答道:“热水全天供应,但是不能饮用。”

蓝宁将入住手续办理完毕,进了自己的房间,已经有服务员在门外等候,手里拎着一只热水瓶,笑容可掬:“这是您的饮用水。”

想的的确是周到。

进入房间,蓝宁又有惊讶。

并不是因为这间单人房内简洁整洁,而是迎面的一张单人床没有如同其他旅馆宾馆一样铺上白色床单床罩,这里铺的是蓝色,上头还有圆月弯月的笑脸,很是别致,看的出这里的管理人是用了心思在经营的。

蓝宁问送水的服务员:“你们是几星级?”

服务员答:“一星级,不过我们就要评上两星级了。”

这样的服务,确该当评上几颗星的。

蓝宁放下了手中的行李,瘫坐到床上,一转头,就是一大面落地窗,窗外头可以看见山,只是黑夜里看不见山的形,只能看见山的影。

她有些感叹,十年之间,变化老大,人人都愿意为社会做的更好。

只要他愿意。

蓝宁又气闷了,一个人在这房间内,非常无聊地躺在床上,把自己蜷缩起来,开始感到孤独。

其间她的手机想响了好几次。

第一条是罗大年发来的讯息:“蓝宁,哪里有你这样请假的?开玩笑。”

她没有回复,而是把它删除。

第二条是关止发来的:“到了吗?如何?”

蓝宁仰着头,用一个比较吃力的姿势回复他:“还不错,公费旅游呢!”

很快关止的信息又发过来:“真的?罗大年有这么好?准备去哪里逛?”

蓝宁笑笑:“明天去爬山呢!滴水崖知道不?滴水崖上有朝阳观知道不?回家给你看照片。”

发出去她才想起来,她根本没有带数码相机。

不过没关系,既然无所事事了,她就随遇而安。

蓝宁在行李箱里翻出内衣裤和睡衣,洗了一个痛快的澡,决定把今日的不爽和气馁全部洗刷赶紧,然后早睡早起,明天去爬山。

但这间旅馆还是有些缺陷,隔音效果太糟糕。蓝宁擦干头发躺上床才发觉,墙壁的那一头正发出不够隐约的荒唐的呻吟,在她这里安静的连针掉落在地都能听到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触耳。

人还是不可能完全孤立。

蓝宁很是无奈,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那头的人显然没有露出偃旗息鼓的意思。

后来她实在渴睡,忍受不了在墙板上猛捶了几下,声音相当撼人。她自己都吓一跳,摸摸墙板,琢磨这旅馆内的墙板也许是用木板做的。

隔壁可能也被撼住了,一下无声。

蓝宁才得以放软身体,三下五除二,很快进入梦乡。

一觉醒觉,太阳已高照,她蒙头睡了这一觉,只觉身心皆轻松。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伸手就能掀开窗帘,入眼碧翠,真的是远山含黛。

蓝宁不禁站在落地窗前赞叹山河大好。

北方的山,本就雄壮,叠峦起伏,无穷无尽。就如生命,充满生机,才够好看。

蓝宁伸一个懒腰,忽然就在楼下发现一棵巍巍古松。

她着着酒店里的一次性拖鞋就奔了下去。

这便是十年之前看见过的那棵松,仍旧苍劲有力,四周还围上了栏杆,挂着牌子写了学名,还有年份。

还是棵有了年岁的五叶松呢!

十年之间,也有不变的,或说百多年都不变。

这棵古松岿然此地,不枯不憔,望见朝起夕落,自有它的一套风度。

蓝宁没有带数码相机,不过没关系,她的手机可以自拍,便款款在古松旁摆了一个POSE,做了一个非主流的剪刀手,拍下一张照片。

再看手机,这张照片拍的很好,阳光照在她的面孔上,有灿烂的笑容。

这个早晨真的很棒。

昨天约好的司机也准时抵达,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今天是晴,山上空气好,天空蓝,小姐,你运气不错。”

蓝宁笑起来:“我也希望一切真的不错。”

这天上山的路也不错,通畅顺利快速,抵达山脚下,司机还好心问:“小姐,要不要下午四点等在这里接你?”

蓝宁很感激:“谢谢师傅。”

司机特淳朴地笑笑:“客气了您,咱这儿不算旅游胜地,但是有客人来还不得招呼好?”

说得蓝宁乐不可支。

其实她就是这样,越有烦恼越要笑容满面甩脱掉。

这并非逃避现实,蓝宁想,惟其如此,她才能健康成长,再度出发,走得稳健。

其实山还是这样的山,横看成林侧成峰,林荫之间有条道,可直通入云霄。

山风自上呼呼往下,蓝宁陡然一个瑟缩。

那条小路通上去,看不见尽头,她只得一个孤身。上一次,是时维领头,这一次她是孤身。

忽而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