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绍望看她面色灰败又显劳累,不禁关心:“你自己也注意身体。”

蓝宁却问:“老梅,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梅绍望甚为奇异地望了她一会儿,讲:“关止什么都没有跟你说?”又似是了然地补充,“他怕你担心吧!这事儿本来就跟关止老岳无关,但是牵扯进关冕和关叔叔,不免就会和他们有点关系了。”

蓝宁渴盼答案,便希冀看住了梅绍望。

梅绍望喝下一口茶去,才讲了出来。

“关冕和刘先达的合作在七八年前就开始了,说起来还是我从中牵线让他们相识的。那时候刘先达嫌弃实业资金周转缓慢,开始涉足资本市场。关冕一直对资本运作兴趣老大,我也受过他的影响,但是没想到刘先达和他合作得这么深厚。他们最早的时候通过借壳海外上市获利重组了‘美达’集团,市盈率一度是市场平均市盈率的三倍。对刘先达来说,那次资本运作让他的个人财富一下翻了近十倍,但那之前,‘美达’根本不具备这么取得大的市盈率的实力,过程中的猫腻,不言而喻。”

蓝宁听得喉咙发紧,忙喝了一口茶,问梅绍望:“关止知道?”

“关冕是有钱亲朋一起赚的习惯,圈子里人称‘关孟尝’,我想你是听说过的。他和刘先达合作的过程里,通过他的关系,或者是关家的人脉,谢东顺几次尝到逃税骗贷的甜头,当然就会有回馈给关家相关的些人等,不过牵涉的有关部门和个人太多了,慢慢就形成了一个圈子。”梅绍望揉一揉眉头,实话实说,“这个圈子,我也曾经动心过。”

蓝宁放下手中的茶杯。

“来寻我的风投也是关冕推荐的。关止不赞同我的做法。”

蓝宁把手服帖地放在膝盖上头,低垂了眼睑,仔细听着。

“他说过,实业难做,还在于诱惑太多,尤其开放以后。他年纪小,我以为阅历浅,谁想到他的想法才踏实。”梅绍望长叹一声。

“关止和刘先达到底有什么关系'”蓝宁问。

“去年有一段时间,刘先达又把重点改回实业经营上头,搞了生产,其实是为了配合他行业扩张的需要。是关冕提出和刘先达合作,联手国外资本建立基金向整个行业扩张的点子。他向香港上市公司出售手里的股份套现,这比例超过了商务部的政策限制,但也顺利成行了。关冕大约联系好了合作对象,过程堪称帆风顺。刘先达对关冕很信任,又看中关止的经营才干,一直用赠股作为条件游说关止和老岳加入‘美达’管理层。”

蓝宁望着眼前的茶杯,杯中水色清澈,茶叶也郁郁青青,洁净如碧,能清楚倒映出大干世界。

梅绍望最后讲:“结局你也是知道的,关止连我这个老朋友的邀请都不肯给面子,自然更不会沾他们的圈子。只是这个圈子太广太广。关止的父亲主管电视台广告业务,最后也免不了下水,他要出淤泥而不染,还得付出代价。”

蓝宁擦着茶杯的边沿。

“他一定很辛苦。”

而他什么也没说。

蓝宁诚挚向梅绍望道谢,梅绍望连连摇头:“事到临头,我才真正晓得小关的做派,惊出我一身冷汗。他是对的,如果不听他的,大约我最后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不会掺和进‘美达’的乱子里,最后一定会没事的。”

蓝宁讲:“我明白。”

她一个人回到小洋楼,坐到关止的房闷里头,把脸埋在膝头上,蜷缩起来。

同关止成为夫妻的这大半年,情景在眼前回放,他所说的所做的,他的观点,他的行动,原来一切的一切,她记得这么清楚。

他肯不远千里在滴水崖上找到迷惘的她,正如她彷徨在爱情婚姻的十字路口,等他把她领了出来。

所有的小事情都被累积起来,蓝宁才发觉,关止是这样了解自己。

而她自己,对他的一切,茫然无所知。

她咬住嘴唇,颓丧地倒在了他的床上,无法再做进一步的思考。她只窒息片刻,又利落站起来,打开了门。这个家现在空空荡荡,摇摇欲坠,她不能只顾自己的感念。

站在关家的小洋楼里,蓝宁第一次体会到她作为关止妻子应当担负的责任到底是什么。她跑下楼梯,在三奶奶和王凤邵雪瓯看护关山还没有回来之前先淘了米,把晚饭做了。

可是她们很晚还没回来,蓝宁就独自一人吃了晚饭,然后在空旷的客厅里头打开电脑,开始办起公事。

见过梅绍望之后蓝宁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她同家人分了工看护关山,连万丽银和蓝森都过来帮忙。

王凤倍受感动,对万丽银讲:“蓝宁妈妈,我们家现在这样,亲戚们都离得远远的,你们肯来搭一把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万丽银因劝:“千万不要同亲戚客气,这些都是应该的。”

蓝宁也感动。她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王凤在不久之前,还向关庆国提出过离婚。但是这时候,她选择了不离不弃。

邵雪瓯也选择不离不弃,每日将照顾关山的事情当做自己的大事。可是两位长辈加上三奶奶都不是混在场面上的人,探听外界虚宴的工作还是在蓝宁头上。

所有的审查还在进程中,梅绍望与关止的友人几经曲折,终于托好了门路,可以安排蓝宁与关止见一面。时间就定在下一个周六。

蓝宁不时将自己探知的情况择其重点讲了,邵雪瓯很乐观,说:“法律会还人以清白,该负责的负责,从没做过的自然不用负责。”

这是简单的道理,蓝宁但愿如此。

只头疼的是关山病势加重,医生认为再安装肠支架病人身体受不了。这等于给了一个生死裁判,轰得关家女眷头晕目眩。

尤其关山念挂起唯一的小孙女都都,想要见上一面。

邵雪瓯亲自出马去见了关都的外公外婆,还是没有把关都接出来。王凤不禁来气:“都都姓关,凭什么不让太爷爷见?”

“他们说怕给都都带来不好影响。也是可以理解的,都都的爸爸和爷爷奶奶都进去了,为了孩子,是可能会慎重些。”

王凤讲:“妈妈您也太好说话了,让我去。”

蓝宁插口:“我找下都都的妈妈吧!”

她并没有贸然寻上庄家门去,而是在公司里拔了一个电话给庄惠。

蓝宁的去电完全在庄惠的意料之中,因为庄惠打头便说:“蓝宁,请你体谅我。”

蓝宁也说:“请你体谅爷爷。”

“我已经签了离婚协议书,律师会递给关冕。我会带着都都去国外,过几天就成行了。这个我没和奶奶说,怕给老人家打击太大。”

蓝宁哑然,几乎差一点惶恐失色。

在她印象之中,庄惠和关冕,一直是一对貌台神也合的夫妻,他们几乎在任何场合都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看着比她与关止要匹配许许多。

然,谁能想到,这背后是如此?

尤其是庄惠丝毫没有愧疚,还带着理所当然的利落。她说:“我知道你觉得很突然,但我们别无他法。很多事情愿赌服输,关冕需要负责,但是不应该拖累妻儿,这是一个男人的责任。”

蓝宁还是讲不出任何话来,就像在听一番天方夜谭。

“我和关冕的婚姻,本来是一场双赢的合作,不但巩固双方家庭的人际资源,还是能给儿女最好的生活条件。当这一切不复存在,我们的婚姻就失败了。很不巧,现在面临的就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唯有保护好我的女儿不受任何一丁点的伤害。”

“蓝宁,你在关家坚持到现在,是因为关止还有线生机,他毕竟是局外人,但是关冕不是,用一句俗话说,他是罪有应得,那么最低限度,不能连累到都都身上。”

蓝宁能够怎么说?

她如今能够对她坦白至此,已经是最大的光明磊落了。

但这不够,蓝宁心头火起,又瞬间把怒火压抑。

她不疾不徐说:“你的想法很对,但是你领了关家的戒指,承了爷爷的一份长辈情,最低限度的责任,应该让都都见太爷爷一面,这是伦常。毕竟,关家曾经给了你很多。关冕如果无情,也许都都会落得一个非太爷爷奶奶照顾不可的下场。”

她讲完以后,缓缓挂了电话,嘘气靠在墙上,额上已沁出一头的汗。

她从来没有威胁过谁,这一次用的方法没有风度,也很笨,但是别无他法。

罗曼为她递上了一杯茶,告诉她:“我们礼拜六去做提案了。”

蓝宁抚一抚额头:‘我礼拜六要去看关止。”

“一切会顺利的。”罗曼递给她一张餐巾纸。

蓝宁擦干面上的汗,将纸巾丢弃,重新把精神抖擞起来。

二十三

蓝宁没有想到见到关止的时候,他依然挂着以前惯有的笑容,漫不经心的,仿佛一切都如他所料。

他们是在公安局里的一间办公室见的面,关止名义上是被行政拘留协助调查的,但审查部门牵涉到商务部的条法司,其中枝节就多了些。

蓝宁最后是被梅绍望领着去求了张勇。

这位长辈她见过几面,却是头一回同他面对面打交道。她说的头一句话便是:“我想见关止一面,我必须让他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让他放心,我会等他,让他配合好组织的调查。”

她说话说得有点语无伦次,由于多日来心头的压力,她的面色又很苍白,做出的姿势实在凄厉。

蓝宁格外怀念被关止呵护的日子。

张勇郑重点头,并说:“我也在尽量安排,关止需要去照顾他的爷爷。”

他一说完,蓝宁不知为何就流了泪。

还是张勇安慰的她:“孩子,你很坚强,也很好。一切会过去的。”

她只是拼命点头。

这一次见到关止,是在市局拘留所一间无人看守的办公室。

蓝宁很是松一口气,这说明关止的情况良好,而且不会恶劣到让她愈加担心的境地。

关止穿着很干净很简单,白衬衫牛仔裤,仰赖于他被带走的时候多带了行李。他还是这么爱俏,不整洁不见人,只是人的确是瘦了。

蓝宁坐茌他的对面:“都快成鞋拔子脸了。”

关止笑着逗她回嘴:“你瞧你又发青春痘了。”

他的声音轻陕,重新八到她的耳朵内,她发现他的话就算再损人,她都是能够接受的。

蓝宁终于展开这么多天来的第一朵笑容:“我们半斤八两。”

关止伸过手来,蓝宁慌忙握了过去,两人体温一触,像受到磁石吸引,立刻紧紧十指相扣。

关止把她的手指拿到唇边吻:“今天是礼拜六,我们浪费一个大好礼拜六。”

他的唇,温暖而温柔,蓝宁放任他的吻,点头对他说:“是,是你不好,什么都不说。”

关止竖直另一只手的手掌,虔诚低头,“是,是我不好,我认错,我可以什么都交代。”

蓝宁摇头:“我都知道了。”

他抬起头,望牢了她,眼睛里只有她。而她的表情有点傻乎平的,还带着渴求。这样的表情关止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情不自禁就把手抚到她的发上。

她的发还是扎手,虽然比以前长了点。

关止说:“我本来觉得这事儿多说了也只是让你白担心而已。只是我不是孙悟空,料不到事情最坏会变成什么样,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没法向你解释。”他叹气,“早知道不跟你结婚,让你当老姑娘总比当个囚犯老婆强。”

他的手马上被蓝宁掐了一下,呼痛出声。但是他不放开她的手,解释说:“傻瓜,我没事的,等该汇报的问题汇报完,就可以回家了。我和‘美达’的关系只是业务合作,只是这事儿牵涉得有点广,调查很保密,我也不好随便打电话给你,配合组织调查是应该的。你别胡思乱想了。对了,爷爷的肠支架装好了吗?”

然后他便看到蓝宁难过地低下头。

“爷爷的情况不好,”

蓝宁抓住了关止的手,放到额头前,这温度到了额头上,心酸从心底涌出来,痛痛快快化作眼泪流了出来。多日来的委屈、压力、彷徨、难过,全部毫无保留地袒露。

关止还是摸着她的发,只是把手停顿下来,很长时间没有动,也没有讲话。他看着蓝宁一耸一耸的肩膀,身体轻轻颤动,他的心奠名跟着凌空欲坠。

他强自把脸上悲伤掩去,瞥见这边的办公桌上有餐巾纸,抽出一张给蓝宁擦干了泪,说:“我好歹是个有风度的男人,让你嫁给我三五不时哭一场,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蓝宁流着泪,又擦干了泪,本来想听了关止的话想笑一下,就是笑不出来。

关止朝她扬一个下巴,小流氓似地撇嘴:“笑一个,妞儿!”

蓝宁终究是笑了出来。

关止微笑:“我不该什么都不告诉你,让你担心了。”

蓝宁抽泣,可声音强硬:“对,以后你什么都要同我说。”

关止无赖地偏要问:“为什么?”

蓝宁狠狠答:“我是你老婆。”

关止敬礼:“是,老婆。”

他们又很长时间没说话,长长久久看住对方。后来关止开了口,他说:“蓝宁,辛苦你了。”

他真心想说的是,谢谢你的坚持。

蓝宁只是拼命摇头。

关止说:“别担心我,我没事。”

“二哥和你爸爸——”蓝宁想了想,还是开了口讲出了心里的不安。

关止凝神了一阵,眉头皱得死紧,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神态,让蓝宁看到自己的心也揪成了一团。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关止的脸上有过这样的神态,或许这些日子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神态,无法放松。

而后,关止缓缓讲:“爷爷很早就说过了,领了身份证就各人负各人的责。”他望牢蓝宁,眼底一片清澈,看到蓝宁眼底,心头渐渐舒缓,“我确实和‘美达’合作了很多年,远近干系,都需要交代。”

他松开蓝宁的手,蓝宁说:“好的,我等你回家。”

关止便又笑起来,把蹙牢的眉头松开来。

一颗本来忐忑的心落定下来。

关止当然不会告诉蓝宁,他原先的隐瞒是带着怎样的心态。

蓝宁就坐在他的面前,哭过的面孔带一点点柔弱,但更多的是坚强。

关止看着她的面孔,会有一丝的恍惚,仿佛回到老工房的时代里,她嬉笑着在他的面前,张扬着她的快乐。

在蓝宁面前的他,一直不是那么快乐的,虽然表面上掩饰得很好,他是家里的孝顺儿子,也不会太过忤逆过于荒唐的父亲。

他天生能说会道善于掩饰,在朋友圈内如鱼得水。也曾学过关冕,肆意享受生活。

在大学里,他不是没想过和青梅竹马的小蓝宁重续前缘,再闹一次轰烈恋爱。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一次是他情感旅途中,唯一一次纯属襄王有心而神女无意。

当时不是不失落的。他甚至幼稚到用一个自我安慰的心态解释蓝宁的态度,她还是一个黄毛丫头,没有开窍,不懂风情。

但是他错了,蓝宁原来可以燃烧全部热情,对另一个男人。

那是她的老师,也是一个生命快要终结的坏血病患者。蓝宁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在他的面前担好一个女友甚至妻子担当的全部责任。

关止不是不失落的,所以把这一段记忆刻意去遗忘。

好多年以后,他差不多把大学里的这段心事遗忘掉了,但是他又重新遇见了蓝宁,她仍旧固执地活在原地。

他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全部回归。

关止不得不承认,他是羡慕时维的。他的理念和精神,可以随着一段爱情长留人间。

让人羡慕而求不得。

那时候关止已经和简单结束了一段为期三年的感情。

简单自然是一流人物,还有一流的能力,更得家人的欢心。但不够懂得他。

在感情里,这近乎苛求,原先的关止并不强求。

简单和爷爷关系好,时常对他敲边鼓请他结束不稳定的工作状态,心怀拯救他入正途的良好愿望。

很多年以前,时维用两只水杯点醒梅绍望,梅绍望又用了十年的时间完成了时维的构想。关止在进入这一行以后,终于明白,时维当年点拨的背后,要付出多少时间成本和人力成本,还需要背负多少的不信任。

下的工夫一时半刻看不到回报,别人也未必认同。

关止做人做事,从来不求他人知己,但求自我觉醒。

大学里他毅然决然退学,同梅绍望北上重新勾画事业蓝图,一步一个脚印把艰难梦想实现。找到支点,支起地球,看起来是白日梦一般的天真狂妄,但是那种满足,无与伦比。

换回到感情里,原来精神上的差异也会产生情感上的膈应。

自己越明白,冀求就会越大。

关止才恍然醒悟,正如当年他在事业上的觉悟一样,有一个巨大的缺口需要填补,他的冲动,不仅是生理的,还有心理的。他想,不知道需要怎样的一个人,或者一段感情,才能让自己餍足。

简单是个爽快的人,同他有了嫌隙,谈论一个清楚,便坦然分手。

蓝宁和自己的第一次约会,在那个人不多但也能热烈非凡的演唱会上静静哭泣,他才知道,感情上的执着可以时隔多年仍然令人激动不能自己。

他没有把口袋里的餐巾纸传递过去。

那天回家,关止把车开得很快,企图让风吹散自己明明白白又一次生出来的羡慕。

他从小到大都羡慕着这个女孩。羡慕她的父母无私爱护她,羡慕她什么都敢比他先跨一步,羡慕她的感情执着。

就那么突然想在她的心上占一个一席之地,这才不算辜负自己的羡慕,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