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了,他侧着脸看我:“丁太太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就是有些闷,突然想和人说说话。”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顿了顿,又别着脸去看天空,像自言自语似地说:“其实,2207业主,我在台东商业区遇见过他几次,每次和他打招呼,他的反应都好像是我认错了人,一言不发,所以,我猜,或许他是不愿意让人认出来,才这样。”

我精神一振,突然想到,是啊,阮锦姬怎么租到他的房子呢?是他们早就认识还是他委托中介出租的?我问古福利:“他的房子是委托中介公司租出去的么?”

古福利想了一下,摇摇头:“不像,如果是委托中介公司,中介公司通常会带很多人来看房子,然后才能租掉,2207好像没有什么人来看过房子就租掉了,丁太太,为什么你对2207那吗感兴趣?”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总觉得2207有点神秘,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古福利羞惭地红着脸说:“其实我不该多嘴,不过,丁太太,如果可能,希望你跟别人说是我告诉你的。”

他红着脸的样子很可爱,腼腆得像个女孩子。我说不会的,放心吧。“对了,能告诉我2207业主的名字吗?”

他从旁边捡起一截小树枝,一下一下地划出三个字:宣凌霄。划完,就快速抹乱了,仰头望着天空,一副不想再多说了的样子。

我识趣地说了谢谢,将那三个字,牢牢刻在心里,我想知道,他真的曾在黑夜里听到隐隐的哭泣声来自丁朝阳的家么?

是夜,入睡前,丁朝阳突然拿出那柄桃木梳子,拢过我的长发,边为我梳边说:“你的长发真美。”

我用摄人心魄的妩媚眼神看他,其实,我知,他并非是想为我梳头发,而是,他在找个借口,将这把桃木梳子放在床上辟邪。

他以坚定地认为,我时常在夜里中了一个叫芝兰的女子的邪。

我假做什么都不晓得,任由他摆布,反正我想好好睡一觉,我甚至开始怀疑,即使真正的芝兰的鬼魂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会说什么。

在他缓缓的梳理下,我很快就睡着了。

夜里醒来时,我摸了一下,梳子在我枕头底下。我笑了笑,继续睡。

4

第二天中午,我去见李长风,他早就等在那里了,看样子,为见我,他特意打扮了一下,只是,牛仔裤和小格子衬衣搭配得不伦不类。

给我拖开椅子,就自嘲说:“我就喜欢到李家老院子吃饭,感觉像我家开的。”

我打趣他虚荣,他没反驳,问我想吃什么,我要了一份麻辣小龙虾,他看看我,说:“吃这个啊,有肺吸虫的,知道吗?”

“知道,在吃上,我素来勇敢。”

他又添了两个菜,给我倒上一杯啤酒:陪老同学喝一杯。

没头买脑地扯了很多话,末了,他试探性地问:“还一个人吗?”

“你觉得呢?”我瞥着他,反问。

“有才气,又漂亮,没道理一个人。”说完,他紧紧地盯着我,我笑笑,算做承认,我不想否定丁朝阳的存在,无论将来结局如何,撒谎是件累人的事,何况,对一个对自己情有所期的人隐瞒感情状态,是不道德的。

对我的默认,他有些失落,举起杯子,说喝酒喝酒。

他喝得有点高,基本已不能自如地控制眼神,它们一遍遍地从我脸上扫过,带着炙热的忧伤,我有点惭愧,如果不是为了弄清宣凌霄的底细,大约,我是不会见他的。

落花有意,流水明明无情还要与落花相遇,对落花,是种残酷。

当我说出宣凌霄的名字时,我感觉到了鄙夷,对自己的鄙夷:“能不能帮我查一下,这个人的户籍登记情况?”

李长风斜眼看着我递去的纸片,说了声我靠。

我一惊,脱口问:“你认识他?”

李长风用食指点着纸上的名字:“化成灰我也认识他,喏,该不是你正和他恋爱吧?”

“这是那里跟哪里呀?”我急了。

李长风松口气:“没和他恋爱就好。”

“你认识他?”

“不认识,但见过,印象深刻。他用深深的目光看着我:有天晚上,正巧我值班,他父母跑到局里报案,我让他打110,他们说打了,但110管不了,他们也是没办法了才跑到局里来,非拽着我去他儿子的住处,也不说为什么,如果我不去他妈妈就要一头撞死在局里的走廊上,我只好去了,到了才知道,他们的儿子的床上有个男人,咱国家虽然不支持同性恋,但也没说同性恋是犯法的,110当然没法管,老两口都快疯掉了,宣凌霄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他父亲的家具公司,在本市,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偏偏摊上这样一儿子。”

我只觉得脊背发冷,愣愣地看着李长风,说不出一句话。

李长风突然攥住了我的手,声线无限温暖地问:“豌豆…”

我受惊一样抽回手,脸,腾地就红了。喃喃说:“长风,别,有些事,你不知道。”

他讪讪地撤回手,有点难为情地看着我,伤感说:“其实,我知道,感情的事,一个人的坚持是没用的,可我就是放不下你。”

我不知怎样回答才能使他不受伤,只好低着头,在桌下默默地摆弄手指,过了好久,他才用恢复了正常的朗声说:是我不好,让你难为情了,希望你不会因此而躲着不见我。

我有那么一点感动,就冲他笑了笑。

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跟我询问宣凌霄,我只希望他和你,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嗯?他直直地看着我:“还有,适当和他保持距离,我觉得他有暴力倾向,那天晚上,因为他父母带着我硬闯进去,他竟然恼羞成怒,把电视机砸了个稀烂。”

我笑着说知道了,我都不认识他,只是偶然间听人说起,他做什么职业?

“开了间叫西南园的酒吧,生意还不错。”说完,李长风就警觉地看了我一眼:“你不会去找他吧?”

“哈哈,我既不是男人又不是同性恋,更不想做试图挽救他肉身以及灵魂的救世主。”我笑得有点狂,李长风有点不好意思了,只会看着我傻笑,找不到话说,我看看表,问他是不是该回局里上班了。

他噢了一声,说是啊,埋了单,我们一起往外走,转过街角时,李长风用手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势:“希望能常常接到你电话。”

我莞尔。

5

我用了一下午的时间,试图梳理清楚阮锦姬和宣凌霄和芝兰之间的关系,理了半天,没一点头绪,但是,直觉隐隐告诉我,阮锦姬是认识宣凌霄的,而当年,宣凌霄号称在深夜里曾听见芝兰若隐若现的哭声,也是不是能说明,他和芝兰有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瓜葛?

有人说,灵异事件的陷入者,大多,因为内心惶恐产生的幻觉,而不喜欢女人的宣凌霄为什么会听见芝兰的哭泣呢?他曾对她,做过什么?

而阮锦姬,真的是如她自己所言,是芝兰密友,她的出现与蓄谋,只是为查询芝兰失踪真相么?她的真名,究竟叫什么?

这些说不清、理还乱的头绪,想得我脑壳生疼,晚上,丁朝阳回来,见我郁郁,便问怎了?

我慵懒地看着他,想了一会,就问:“许芝兰传言中的情人是谁?能告诉我吗?”

显然,我的问,出乎丁朝阳意料,他看着我,讷讷说:“你知道她名字啊。”

我嗯了一声,盯着他的眼睛不放:“其实,我非常不想知道,也不想问你,但是,这段时间以来,我们家发生的这一切太蹊跷了。”

事到如今,阮锦姬,丁朝阳,我不想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站在同一战壕里,我试图,不动声色地抽身事外,冷静地审视整个局面。

丁朝阳在我身边,颓然地垂着头坐了一会,说:“我也不知道和她好的,究竟是谁,但是,她确实有情人,因为她怀孕了,她以为我不知情,还兴奋地告诉我我要做爸爸了,我捧着她的脸,微笑着问真的吗?她使劲点头,给我看医院的化验报告,问我是不是不高兴,我说高兴,可是,她不知道我内心的苍凉有多重,结婚四年了,她没怀孕,我偷偷去医院做过检查,我不可能有孩子的,我觉得对不起她,很内疚,一直不敢告诉她这个消息,她却告诉我,有了我的孩子,我明知这是个对我有着巨大伤害的谎言,却没有力量戳破,我说我高兴得都懵了,我是多么虚伪啊。”

“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我握着他冰冷的手。

他望着吊灯:“在爱情中,知道的越少,就越容易幸福。”

“有些事,是回避不了的,该来的,早晚都会来,后来,你对芝兰怎样了?”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这一点都不重要,我很想知道她后来怎样了?”

“再后来,她专心孕育宝宝,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怀孕快四个月时,她突然变得焦躁,问她为什么,也不说,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回来,发现她不见了。”

“或许,她已经回来了。”我不动声色。

“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这么肯定?她只是失踪而已。”我屏住呼吸,他的脸开始煞白,他站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看见,他的手指,在神经质地微微颤抖。

“她的离开,是不是和你的外遇有关?”

丁朝阳一下子就呆住了,怔怔地看着我:“我?外遇?”

我笑,轻轻地。

“在她之后,在你之前,我从未爱上任何人。”有点激动使他显得愤怒,我知道,该打住了,一下子掏空所有秘密,容易让人穷凶极恶地失控。

我走到他身后,温柔地圈着他的腰:我只想和你相安到老,不希望远去的往事回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但,如果她真的回来,我不会令你为难。这么说着,心就酸楚了起来,眼泪滑出了眼眶。

他捂着我的手,掌心很冷,但很用力,那天晚上,我们只吃了一点水果,谁都没心思吃饭。

6

我辞掉了保险公司的工作,接了电台的一档心理热线节目,我喜欢阅读别人的心灵,可以帮助我积累素材,反正不必坐班,只要每晚9点钟坐在直播间里,倾听别人的心事,然后疏通他们的心结,至于一番简单的对话,是否能起到打开心结的作用,我不知道,反正,有些人的心里,养育着太多的忧伤与疼痛,没途径发泄,就会被憋疯。

阮锦姬每天都收听我的节目,戏称我为精神垃圾桶。

我告诉她,我很少半夜起来装神弄鬼了,因为起不到任何做用,关于丁朝阳后来告诉我的芝兰的事,我没和她讲,她那么迫切地挖掘真相,当然会认为是丁朝阳为开脱自己而捏造的谎言,在她的陈述里,芝兰是个温柔而善良的女子,可与天使媲美。

有时,她会婉转地说到丁朝阳,并竭力掩饰对他的鄙视,可,我心细若瓷。

我不能阻止她的仇恨,她怀疑他谋杀了她最好的朋友,于是,我们的友谊显得有些乖戾。

有天中午,她突然对我摊开手,说:“我真没用。”

我知道她什么意思,大约是,她想要知道的真相,总也打不开缺口,我转移话题:“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了。”

她无谓地耸了耸肩,又看看我:“他真坚强。”

她言下所指,是丁朝阳。

“或许,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会是怎样呢?”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也耸耸肩:“我尽力了,但是,一无所获。”

她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嗯。”

“对了,你觉得宣凌霄这个人怎样?”我漫不经心地挑了一下指甲。

她脸色一震:“宣凌霄?哦…没什么,挺绅士的。”

“挺可惜的。”我喝茶。

她笑笑,一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样子。

坐了一会,我告辞说要酝酿晚上做精神垃圾桶的情绪。她起身相送。

7

从直播间出来,已是晚上十点半,丁朝阳电话问要不要来接,我说要和电台的朋友去喝茶,顺便探讨一下节目形式。

其实,我去了西南园酒吧,夜晚十点后是酒吧上客的点,墙壁上到处都是用油画颜料画上去的向日葵,向日葵呈现的是绚烂之后的低迷忧伤。

在人声鼎沸里,我在吧台的高脚凳上坐了,叫了一杯啤酒。

然后,我转动高脚凳,试图在人群中寻觅宣凌霄,虽然我不认识他,我想他应该有郁郁而深邃的眼。

事实告诉我,我被电影误导了,那只是我的想像,宣凌霄的眼神一点都不郁郁,甚至很是硬朗。

听见有人喊宣老板时,我顺着声音找过去,就看见了正在一张桌子上抽雪茄的宣凌霄,他高而结实,像优秀的高尔夫球手。

我从未在男人面前使用主动,尽管我知,在他面前主动也没用。我一直抱着杯子,认真地看他。

显然,他感觉到了我的注视,微微笑了一下,又和人说话去了。我继续看他。

直到凌晨1点,我都在看他,除了礼貌的微笑,他没有和我说话。期间,有几个男人试图和我搭讪,我用礼貌的缄默,抵挡了过去。

离开酒吧时,我有点醉,歪歪斜斜地往外走时,突然,宣凌霄从身边一闪而出,站在街上,为我叫了辆出租车,拉开车门时,低声说:“单身女孩子不要在酒吧呆得太晚,这里,不适合你。”

我在路灯下认真地看他的脸,方正,落拓,坚硬,我说了谢谢就钻进车里,出租车滑进夜色,我回头去望时,见一辆出租车停在西南园门口,我在心里笑了一下,想真是有泡吧泡到疯狂的人呢,都几点了还往酒吧里杀。

可,待我看见出租车里钻出的人时,我一下子就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古福利。

我喊司机停车,司机有些不情愿,我说我愿为这段不行驶的时间付钱。

显然,宣凌霄也有些愣,他看了古福利一会,不知说了句什么,原本就期期艾艾的古福利,好像很忧伤,他垂着头,跟在宣凌霄身后,宣凌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大约是示意他离开。

古福利很受伤,好像鼓了好大勇气,才突然拽住他的胳膊,边摇他胳膊边说什么,宣凌霄皱着眉头,看他,猛地抽出胳膊,匆匆进了酒吧。

古福利在路灯下傻傻地站了一会,就坐在马路丫子上,捂着脸,伏在膝盖上。

我突然想起,他有些怪的眼神,和容易因羞涩发红的脸,叹了口气,说走吧。

已是凌晨,大约丁朝阳已睡着了,我拿出钥匙,轻手轻脚开门,蹑手蹑脚进去。

黑暗中,听丁朝阳在压抑着嗓音窃窃低语。我站定了,屏声去听。

丁朝阳说:“我不认识你,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说着,就砰地扣了电话。

我吁了口气,故意把鞋柜拉得很响,卧室的灯,就啪地亮了。披着睡衣的丁朝阳跑出来,一把抱起我,在头发上蹭了蹭脸:“你回来了?”

我故意调笑:“刚才和谁电话呢?”

他踟躇说:“不认识,打错电话了吧。”又掰着我下巴,用力嗅嗅:“怎么喝酒了?”

“呵,他们非要喝,推不过,就喝了一小杯。”我故意逗他:“是不是趁我不在家和其他女人调情,不巧被我听见了就说打错电话了?”

他竖起右手,做指天发誓状,我笑着握住了他的手,亲昵地伏在他胸口,然后,就偷听到了他尚未回到平静的激越心跳。

早晨,丁朝阳走后,我飞快看了看电话机,来电显示上是一串陌生的手机号,我犹豫了一下,按了回拨。

震铃响了很长时间才被接通,我喂了一声。

对方没说话也没收线,回应我的,是长长的寂寞…

第05章

1

早晨的阳光,穿透了窗帘,墙壁上的颜色,一片绚烂的迷幻,我洗了脸,上楼找阮锦姬,她认为睡眠是最好的美容,所以,上午11点前,通常都腻在床上。

她披着睡衣给我开了门,表情淡漠,不够欢迎也没表达出拒绝。把一个带轮子的小沙发拖到床前:“我在床上和你聊。”

我笑,把自己塞进手掌形的沙发里,眯着眼睛,笑微微看她。

她的目光,不时穿过浩淼的睫毛,扫我一眼,一脸的慵懒散漫:“今天,打算和我八卦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上来坐坐。”我看着她想,要不要告诉她我去找了宣凌霄?她和宣凌霄,是什么关系?

见我笑而不语,她翻了一下白眼:“你怎么像色狼一样看着我?”

“是吗?”我笑着。

她把夏被往上拉了拉,把半袒的酥胸遮上。

“我觉得,你不必怀疑丁朝阳了,或许,芝兰是真的失踪了。”我的语气有点磕磕绊绊。

她瞄了我一眼,仿佛洞穿我心所想:“也许你说的对,是我多事了。”

她坐起来穿衣服,好像真的要和我打成共识,下床,拢了一把头发,从背后揽着我的肩,语重心长说:“是我不对,不该把你拉进来。”

“我不怪你,如果这事放在我身上,我也会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毕竟丁朝阳是最值得怀疑的人,虽然这样很折腾,但总比枉然地怀疑他一辈子要好。”我侧脸看她,忽然,看见她的下颌两边,有两处隐约的伤痕,若有若无的,不近看,很难看出。

我下意识地抬手,轻轻触了一下:“你受过伤?”

她一愣,飞快站直,摸着下颌,仰着头,仿佛在回忆一个久远的故事,慢慢说:“小时候太顽皮,从梯子上滑下来过,这里,正好碰在脸盆架的两个突起上。”说着,她比划了一下:“那种铁的,顶端有铁艺花样的脸盆架,是我妈妈的陪嫁。”

我吸了一口冷气。

她无谓地拍拍我的肩:“恐怖吧?不过,小时候好像疼痛神经不发达,除了害怕,几乎没怎么感觉疼,倒是我妈给吓坏了,后来,她和我说,当时我挂在脸盆架上,像一条将要被晒成鱼干的鱼。”

她仰起头,学了一下挂在那里的样子。

我僵僵地看着她,一时找不到话说。她模仿干鱼模仿得没什么意思,去厨房弄了两杯咖啡,递给我:“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