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复婚也无所谓,但是你也别再刁难她了。”

罗锦程点了点头。

织锦下楼,把一些零碎的小东西能捡的都捡回来,不能捡的清理到垃圾箱里去,一场风波似乎是平息下来。

过了两天,柳如意告诉织锦,她去法院撤诉了。织锦问怎么回事。柳如意冲罗锦程的房间努了努嘴巴,说:“谁敢惹他?”又恨恨地说,“便宜了那个烂货。”

其实事情不是这样的。收到传票的金子一直在和柳如意谈判,试图和她达成庭外和解。柳如意恨不能一口一口地把金子咬死,哪里肯松口。金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老公被判入狱七年,她没工作,儿子正上学,柳如意起诉的经济补偿标准简直是把他们母子俩往死里逼。

按柳如意的心思,把他们母子往死里逼怎么了?如果不是金子勾搭了罗锦程,他怎么会丧心病狂地在他们蜜月还没度完时就不回家了?那时金子就怎么没想一想她的风流快活几乎要把另一个女人逼上了绝路呢?这是金子送给她的今生都不能泯灭的屈辱。是的,除了罗锦程,她谁都不稀罕。但是她总不能以牙还牙地去勾搭金子的老公,所以她起诉了金子。要钱,不过是她惩罚金子的手段,她总不能让这个害了她一生的女人就这么轻松地逍遥下去。

只是罗锦程闹了那一场,柳如意也知道,不撤诉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是以代理人的身份起诉的,她不撤诉,罗锦程也会以当事人的身份打电话给法院要求撤诉。到那时,她不仅一分钱拿不到,还把罗锦程彻底惹火了。

她和金子私下里签了一个经济补偿协议:金子往她存折上划了二十五万,她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就此了断。

在银行里,金子把钱往她存折上划时,幽幽地说:“你不要以为我过得很坦然,最近我经常失眠。”

柳如意像没听见一样,紧紧盯着银行职员正在操作键盘的手,心里却在恶狠狠地说:骚货,没男人睡不着吧?

从柜台里拿回存折后,柳如意用指头点着存折上的数字,仔细地核对了一遍,就小心地放进背包的最深处,一言不发地往外走。金子怅怅地看着她的背影,追了两步,说:“给你的这些,几乎是我全部的家当了。”

柳如意突然站住了,转身笑盈盈地对她说:“没事,你会想出办法的,找个有钱男人睡睡,什么都有了,反正你男人也不在乎戴绿帽子。”

在金子的想象里,柳如意应该是个老实得有些懦弱的女人,却没想到她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么恶毒的话羞辱自己,就觉得周围的目光齐刷刷地聚拢过来。金子脸上一阵阵发烫,埋着头,匆匆地走了。

关于这二十五万,柳如意和谁都没说。她去商场买了一个带锁的首饰盒,把存折锁了进去,送回娘家,让母亲代为保管。因为担心被罗锦程发现,她不敢放在自己家里。再说反正罗锦程有钱,估计这些钱也用不着。她成功地惩罚了金子。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把别人的家拆了,还把别人的男人弄残了,她总得付出点儿代价吧?

当母亲看着这个华丽的小盒子问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时,柳如意神态隆重地说:“我和兜兜的一口气。”

母亲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很是神秘、很是隆重地把它藏了起来。柳如意也去查看了一番,觉得确实不会被发现,才放心地点了点头,再三叮嘱母亲,关于小盒子的事别告诉任何人。

门第 第三部分 门第 第七章(11)

她的顾虑和不放心让母亲有点儿不高兴了,说:“我能告诉谁?不放心就自己搁着。”

柳如意忙赔笑脸说好话,说哪有闺女不放心妈的。母亲白了她一眼,说当然啦,又问她家里的事,说到罗锦程时,母亲恨恨地说:“老天爷睁着眼呢,报应!”

柳如意不高兴了,说:“哪有丈母娘这么诅咒女婿的?再不好,他也是兜兜的爹。”

因为住回了罗家,柳如意跟娘家人说,她早就和罗锦程复婚了,娘家人也就信了。虽然他们心里有点儿为柳如意意不平,可怎么着罗锦程也算是没彻底甩了柳如意,算他还有点儿良心,最多就是有场外遇而已,柳如意还是他的在册老婆。虽然罗锦程和金子的风言风语也时常传到柳家,娘家人也问过柳如意,开始柳如意还替他辩白,搪塞说他和金子断了,只是后来她哥亲眼撞见了罗锦程和金子勾肩搭背地在一起。面对娘家人的诘问和对罗锦程的诅咒,柳如意并不领情,问他们是想让她和罗锦程再离一次婚还是怎么的。这一回,就是他们再逼,她也不会和罗锦程离婚了。有过上次的前车之鉴,她再也不会蠢到主动把自己送回来,承受他们的冷眼和指桑骂槐了。

柳如意是个要面子的女人,当年她和罗锦程恋爱,同学还有邻居的女孩子都多么羡慕她啊!连她已过门的嫂子都要巴结着看她脸色行事,不就是因为她正和所谓的高干子弟罗锦程恋爱吗?在哥哥嫂子眼里,她的爱情就像一个蕴藏丰富的矿藏,作为亲人的他们,从中受惠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柳如意迟迟结不了婚,以及罗锦程几乎从不肯踏进柳家半步的姿态,使他们的期望渐渐黯淡下去,对柳如意的态度也随之冷却。这些不需别人说,柳如意也清楚,为此偷偷哭过多次。只是,这生活啊,擦干眼泪后还得咬牙继续。自离婚以来,她最感激的人就是公公和婆婆,感谢他们的清高,是他们的不爱串门、不爱多言,才心照不宣地帮她在娘家人面前守住了并没和罗锦程复婚这个秘密。

母亲见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安慰道:“男人有外遇,老婆就得长个心眼,不用让他知道家底。”

柳如意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其实,她在忧心,万一罗锦程知道了金子给了她二十五万,会怎样呢?

她有点儿怕,不敢往深里想,就匆匆和母亲告辞了,满腹心事地往家赶。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紧绷着的心逐渐松弛下来。在惶惶无措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藏在娘家华丽小盒里的那二十五万。她觉得它们是温暖的、贴切的,对了,就像钙。她觉得钱就像钙,人要是缺了钙会委靡瘫软,有了钙就气宇昂扬。有了这二十五万,就是罗锦程把她赶出来,她都不怕了,她可以用这笔钱做点儿小生意。

4

春天风平浪静地成了过去式,在这个夏天,织锦与何春生成了夫妻,他们住同一套房,睡同一张床。

罗锦程好像坦然接受命运对他的蹂躏,右手虽然成功植活,但是灵巧性大打折扣,也就是粗粗杂杂地能握住点儿什么而已。而他的左手越来越灵巧,甚至比右手还要灵巧,不仅拿筷子不成问题,还学会了用左手写毛笔字。很多时候,他觉得左手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那是一只多么灵巧、多么有培养前途的手啊,假如让它随着肉体一起消亡,是件多么浪费的事。

他像接受家人一样接受柳如意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并学着向她表达感谢。他觉得,这一生,爱情于他已经成了一个再也不能抵达的奢侈愿望,尽管柳如意痴痴地爱着他,但他认为那不是爱情。爱情是双向的,必须是两个人内心的化学情绪都被调动起来才叫爱情。只有一个人调动化学情绪的爱情,叫单恋。说白了,是一个人在和自己的假想谈恋爱。他和金子呢?是一场荒诞的演出。他像个被人搞了恶作剧的圣诞老公公,背着满袋子的礼物,钻进烟道去派送礼物,没想到身后的烟道被砌死了,他出不去,下不来,用满心的温暖换来的却是毁灭。

门第 第三部分 门第 第七章(12)

他不恨金子,甚至金子依然会闯进他的梦里。那些有金子的梦,往往因他过于激动而中断了。他总是在金子泪流满面的时候醒来,望着漆黑的寂静的夜,眼睛睁得很大。柳如意就睡在他的身边,他用余光看着她,他和她说过不要在这床上睡了,织锦的房间空出来了,要么她过去睡,要么他搬过去,总之,他们不适合同睡一张床。柳如意不肯,像没听见一样,夜色一深,就兀自睡在他的身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努力扮乖的孩子,唯恐一不小心被大人轰走。

他不是因为反感柳如意才不让她在这床上睡的,而是他还有男人的生理本能,却已失去了支配这种生理本能的身体能力,就像一只瘫痪的猫,饥饿难忍。

后来,他学会了自慰,趁柳如意睡着或是没来得及上床时飞快地解决问题。那个时候的他,总被巨大的悲怆击中,是澎湃而来的生理高潮都不能淹没的悲怆。十几岁时他就和柳如意偷尝了禁果,与其他男人的青春期相比,他根本就不需要用自慰解决生理躁动,所以,他始终认为,靠自慰解决生理问题的男人是无能的,更有甚者是猥琐的。

完事之后,他总能听到一丝幽幽的叹息,从胸腔中滑过,像一滴水滑过了玻璃。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生理垃圾清理干净。半年来,他学会了拄着拐杖去厕所,学会了慢慢把身体重心从拐杖移到马桶上。

他以为找到了一条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生理问题的途径,柳如意却早就洞穿了他的秘密。

他故技重演的某个深沉的夜,后背贴上了一个柔软的身体,他一下子就僵住了,像正在行窃的小偷被人捉了手腕,大脑一片空白。然后,他的身体就被柳如意扳了过来。她放平了他的身体,像一条柔软的蛇,慢慢地爬了上去…整个过程中,他闭着眼睛,紧紧地闭着眼睛。

柳如意的喘息暖暖地喷到他的脸上时,他哭了。原来,爱也可以这样做,他从不知道做爱可以这样幸福。

事后,他问柳如意跟谁学的。

柳如意红着脸说是师傅教她的。她们师徒两人关系密切,无话不说。前几天,她回公司办点儿事,师傅听说罗锦程瘫痪了,就把她拽到一边,悄悄教了她这法子,并很自得地说,因为善用此法,她男人都五十多岁了还酷爱床笫大事,对外面的女人连想都不想,因为老婆已把他伺候得心满意足了。

罗锦程听了,“哦”了一声,就沉默了。

有一次,柳如意下床去洗了,他看见自己胸前有一汪水。是汗水还是泪水呢?他用食指抹了一点儿,舔了舔,是咸的。汗水和泪水都是咸的,他还是猜不透它究竟是哪个。他怔怔地擎着手指,有点儿内疚,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什么都要依仗她的废物。想到这里,他就恨不能死了算了。

什么审美,什么理想,什么品位,这些他一度崇尚的东西,如今都已变成了折磨他的精神垃圾。一个连做爱都不能采取自主手段的男人,再奢谈这些,会惹人笑的。

也就是做爱,还能在生理上带给他一点儿浩气荡漾的快乐,会在高潮的刹那冲天而起。过了这个瞬间,他就委顿了,像棵被烤蔫的草。

他想过死,不只一次。

有时,他从阳台往下看,楼下是坚硬的地面,只要头朝下地轻轻一跃,他的生命就可以画一个句号了。在厨房,他望着煤气开关想,只要趁妈妈出门,余阿姨去买菜,柳如意不在家时,他拧一下那开关就可以了。甚至他也可以吃药,管它是什么药,把抽屉里所有的药全部吃下去,死也应该问题不大吧?

门第 第三部分 门第 第七章(13)

但是,这些设想都没实施过。他有点儿怕,他不知道是否有天堂,也不知道人是否有来生。当他看着爸爸的照片依然如故地挂在墙上,身体却变成了骨灰,正在某个阴暗潮湿的墓穴中与泥土渐渐融为一体时,他就怕得要命。他不想变成一小堆没思想、没知觉的泥土,被人来人往地踩着碾着,甚至被各色动物、人在其上拉屎撒尿。这些虚妄的幻想让他很崩溃,不仅不再渴望去死,甚至对死亡充满了恐惧。

他也不想下半辈子就关在这二百平方米的房子里,他想要一份多彩的生活。

所以,在一个深夜,他推醒了熟睡的柳如意,“对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柳如意和他并肩躺在床上,说:“不知道呢,你呢?”

“我不能就这么完了。”

柳如意一个骨碌爬起来,趴在他身旁看着他的脸,“把你的打算说给我听听。”她热切地看着罗锦程,两眼灼灼生辉。

罗锦程打算让“迷迭香”西餐厅重新营业,柳如意的热情就一下子跌了下去。一听“迷迭香”三个字,她就有心理障碍,总觉得“迷迭香”是和金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迷迭香”后面的休息间,是罗锦程和金子的温柔乡。

柳如意呆呆地望着黑夜,说:“你可以把公司重新开起来嘛。”

罗锦程摇了摇头,“公司的事,你不懂,看上去简单,其实复杂着呢。还是餐厅好,掌控好情调和客源就成了。”

柳如意小心地说:“真的没别的办法了?”

罗锦程在黑暗中说:“不是没办法了,是我不想坐在家里,像会呼吸的僵尸一样打发日子。”

“随你吧。”

5

这年秋天,“迷迭香”终于重新开业。见罗锦程重新振奋,织锦也替他高兴。她和何春生没事就往“迷迭香”跑,生怕罗锦程忙不过来。事实上根本不需要罗锦程忙碌,他像块陈年老招牌,坐在吧台里望着他的店堂,后厨和店堂都归柳如意指挥打点。

歇业半年多的“迷迭香”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老顾客。还有,半年前的那场血腥打斗太触目惊心,“迷迭香”的顾客大多是奔着浪漫来的,有了那一幕血腥记忆,浪漫也就被残忍镇压了。

“迷迭香”开业第一周来过两个顾客,一个要了杯速溶咖啡,大家都看得出来,他进来并不是为了喝一杯速溶咖啡,而是手机没电了,需要一个有插座的地方充电;第二位顾客也要了一杯速溶咖啡,还没等咖啡上来,他就心急火燎地冲进了卫生间,由此可见,他进来消费这杯速溶咖啡的目的,相当于上一次付费厕所。

这两位客人的咖啡都没有喝。

收拾桌子的时候,柳如意难过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是个勤俭的人,“迷迭香”只要开门营业一天,就得往外扔近千元的基本开支。

要知道,她是个节约到连洗洁精都要兑水使用的人,“迷迭香”惨淡经营了两个月后,她和罗锦程狠狠吵了一架,她做不到眼看着每天拿一千块钱打水漂而无动于衷。

最后,罗锦程投降,“迷迭香”顺利关门歇业。

罗锦程意识到自己的辉煌时代彻底结束了,他不再是生活的强者,甚至,他都要感谢柳如意在夜晚爬上他的身体,帮他解决生理的憋闷,帮他找到一丝活着的快慰。再看柳如意,就没了那么多嫌恶。像织锦说的,可以不爱她,但是做人总要知道感恩。

“迷迭香”营业两个月,不仅没赚钱,还赔了不少。

织锦看柳如意整天愁眉苦脸为钱感慨、心疼的劲儿,就把罗锦程给她买房的钱还回去一部分,希望能抵消柳如意对白白扔出去不少钱却不见一分回报的心疼,却又被罗锦程给塞回了包里,说:“这点儿钱,你哥我还不缺。”

门第 第三部分 门第 第七章(14)

织锦看着一脸沮丧的罗锦程,心里很难受,不知说什么好,连口气都不敢叹,怕罗锦程敏感。

她到底又把钱拿回来了,也没什么用处,就和何春生商量,给他买辆车。

何春生乍一听很兴奋,但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儿,他一个大男人,结婚的房子是老婆买的,如果车再是老婆买的,他算什么?

于是,他对织锦买车的建议就没吭声。过了好半天才说,虽然他有证,可自打学完车之后就没摸过方向盘,还是算了吧,坐公交就挺好。

织锦知道他的心思,也没勉强,只是让他把婆婆的钱还回去,说平素里最瞧不上变着花样榨父母血汗钱的人,她当然不会做那样的人。何春生见织锦说得合情合理,只好把属于母亲的那份私房钱接了过来,寻机会还给了母亲。母亲挺难受的,觉得儿子结婚时自己没出上力,愧得慌,但也知道织锦的心意,只好收下了。

母亲给何春生攒的工资,织锦已买了电器,倒不是特需要花那笔钱,为的是让何春生自尊上舒服点儿。

“迷迭香”关门后,罗锦程消沉了一阵,觉得自己没用。而柳如意因为“迷迭香”开业俩月,亏了不少,想着罗锦程这样,日后肯定是进项少、出项多,而她又没了工作,愈发把娘家妈妈的勤俭精神搬了出来,甚至动员婆婆把余阿姨也辞了,说反正她在家,用不着花那份多余的钱了。

妈妈一听就急了,一向不大拿主意的她,坚决地拒绝了,说余阿姨没孩子,老伴死得早,在罗家待了快二十年了,都是罗家的一员了,她不能昧着良心在余阿姨风烛残年时赶她走。

为此,柳如意很惭愧,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余阿姨,一连好多天不敢看余阿姨,没事就抢着帮她在厨房干活。

余阿姨好像有所察觉,常常怔怔地坐在客厅里,对着一盆老龟背竹发呆。妈妈看得心下不忍,就安慰余阿姨说,自从老罗走了,幸亏有她在,能陪自己说说话,不然真不知这空荡荡的日子怎么打发。

妈妈握着余阿姨的手,泪眼婆娑地说:“你也老了,家里的活就少干点儿吧,能陪我说说话就行。”

余阿姨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泪就飞到了妈妈的手背上。

柳如意在旁边看得不好意思,晚上就和罗锦程商量说还是得找点儿事干,不然全家五口人都在家里闷着,不像回事。

罗锦程点头,然后说:“干什么呢?”

柳如意说:“要不我出去打工吧。”

罗锦程心不在焉地看着她,“如果你说的找点儿事干,就是出去打工,那还是在家待着吧。为个千儿八百的,犯得着把自己交给别人管理吗?”

柳如意突然从罗锦程的这句话里感觉到了温暖,就偎依到他肩上,温柔地看着他。罗锦程被她看得心里发虚,她对他越好,他心里越虚。回想以往,他确实太亏了这个女人。虽然现在他依然不爱她,但是身体的残疾让他的心渐渐沉静了下来,也反思了很多。他不得不承认织锦的话是对的。长命的婚姻大多都是用善良养活的,而从前的他太是凛冽锋利,对善良不屑一顾,并把它误解成是一种懦弱。

在这段时光里,他突然意识到自省是人类最优秀的品质。一个只知道往前冲,而不知道低头自省的人,是恐怖狰狞的,就像一只良心泯灭的兽,多少总会做出些伤害别人的事。

当然,他也会觉得自己现在所谓的自省,不过是身体无能之后的一种自我退缩和宽慰。可是,不这样他又能怎么办呢?他总不能坐在轮椅上疯狂吧!

门第 第三部分 门第 第八章(1)

罗锦程不想无所事事地过下去,他给织锦打了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织锦问他想干点儿什么。

罗锦程说想让织锦开车带他出去转转。

织锦以为他在家憋得慌,连忙答应了,开了车来接他,问他想看哪里的风光。罗锦程说不想看风光,想到闹市区转转。

织锦以为他想接触一下外界的人气,也没多问,就带着他去了台东,又转到了香港路。

一路上,罗锦程不说话,织锦以为他是触景伤情,为了与这世界的繁华相互隔绝而难过,就安慰他说:“哥,你要是在家憋得难受,我每天都带你出来转转。”

罗锦程却笑了笑,说:“织锦,我看了这一圈下来,想开家高档西点店。”

织锦眼睛瞪得好大,“西点店?你?”

罗锦程笑了一会儿,“小瞧我?以为我干不了?”

织锦忙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在想这行好干不好干。”

罗锦程隐忍而笑,“我在国外吃过很多好吃的点心,我一直在琢磨,怎么我们就做不出这么好吃的点心呢。为此我还专门跟一个法国面点师交了朋友,跟他学了几招。我想啊,我做高档西点,肯定能成。”

织锦很快就明白了罗锦程的意思。他不想继续窝在家里,选择做高档西点是有理由的。柳如意在本市最棒的食品公司工作过十几年,对各种点心的制作流程熟悉得很,对做西点应该是有点儿经验。而现在市场上的点心依然是多年前的老面孔,少有新意和新口味。相对其他行业,加工业只要守住品质本分,就守住了一切,没太多乱糟糟的事。

罗锦程长篇大论地分析了半天国内的点心市场,织锦佩服得不得了,“哥,你真行啊,快赶上霍金了!霍金坐在轮椅上不会说话照样研究天文,你是坐在轮椅上照样研究中国人民的口味嗜好。”

罗锦程笑了笑说:“我其实不是为了赚钱。”

织锦说:“明白。需要我干点儿什么,你只管说。”

罗锦程的变化让织锦很高兴,不管他能做成还是做不成,至少他又拾起了对生活的信心。

接下来的日子,柳如意开始跑门面。看了几家后,罗锦程就不干了,索性让织锦去看,说是柳如意只图便宜,找的店面太蹩脚。

织锦巴不得哥哥两口子赶紧把生意做起来,赚或赔都不要紧,千万别在家憋着就成了。

织锦跑了一周,终于在香港中路找了家店面,租金有点儿高。柳如意去看了看,担心地问织锦能否挣出来。织锦就给她分析,这一带是青岛写字楼最集中的地方,白领也多,消费能力相对比较强;如果她只是图便宜,把高档西点店开到了市井街巷里去,那才叫自寻死路呢。

柳如意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应下了,代罗锦程签了合同。

看着她拿笔签字的瞬间,织锦的眼睛有点儿潮,便问柳如意,哥哥有没有提跟她复婚的事。

柳如意倒是宽和地笑了,“随便他复婚不复婚,我就不信他一瘫子还能长翅膀飞了。”

织锦觉得这话扎耳,看了柳如意半天。

柳如意可能也回过味来了,觉得刚才的话有点儿刺耳,就笑了笑说:“你哥现在真成煮熟的鸭子了,这辈子铁定要烂在我这锅里了。”

织锦扑哧就笑了。

门第 第三部分 门第 第八章(2)

1

过了一段时间,织锦对何春生重提买车的事。

何春生想了想,摇头,说不想买。

织锦问为什么,何春生就开始给她算账。比如说买辆车,养路费是多少,每公里耗油是多少,加上保险,万一再和人刮刮蹭蹭,乱七八糟地加起来,他打车都够了,何苦呢。

织锦说:“等你自己开上车,你就知道自己有车和打车绝对不是一概念了。”

何春生其实也想买车来着,可是一想到这笔开销,心里就有点儿疼得慌。更何况如果是买车的话,肯定是织锦掏钱。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开着织锦买的车上街,他就觉得心里像长满了荒草一样毛毛的,很不舒服。

所以,织锦和他说买车,他就搬出这一套来搪塞。久了,织锦也看出了他的心思,也就不提了,只是说:“不是我不给你买啊。”

何春生看着织锦,“你怎么这么热心地要给我买车?”

织锦笑了,“不是怕委屈了你吗!你看,我开着车上下班,怕你心理不平衡嘛。”

何春生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心想,心理平衡?只要咱俩一起过,我就别指望心理会平衡。说真的,在同事面前,何春生从来不敢说房子是织锦哥哥掏钱买的。就这样,同事们都已经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开过他无数次玩笑了,说他好运气,娶了个有钱人家的女儿,白捡一漂亮高薪的老婆不算,还搭上套房子。也有人悄悄问何春生,织锦是不是有什么生理缺陷嫁不掉了呀!

何春生当即就和说这话的人打了起来,差点儿就要闹到法院了。

当然,这些事织锦不知道,他也不好意思说。

何春生比谁都明白,其实,他所谓和织锦在一起时的憋屈感,是自卑作祟。住在织锦买的房子里,他总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好像自己是有钱人收留的穷小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声音大了,会被人误认为是不知好歹的嚣张行为。

织锦每天都要喝新鲜果汁,每当看着一堆水果榨完汁后变成渣子,被倒进了垃圾桶,他就会难受得要命。他试着和织锦谈过,水果怎么吃都是水果,干吗非要榨汁啊?

织锦也一本正经地问他:“赚钱是干什么的?”

何春生一本正经地回答:“过好日子啊。”

“好日子什么样?”

“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

织锦就笑着点头,“对了,喝果汁就是我喜欢的事嘛。”又嬉皮笑脸地圈着他的脖子,“春生,你得改变一下生活观念了。钱,赚来就是为了花的,赚了不花还不如不赚呢。”

何春生虽然没话可说了,但心里还是别扭得很。

结婚后,何春生不怎么去织锦娘家了,都是织锦一个人来回跑。有时候织锦拽着他一起回去,何春生就会懒洋洋地说:“你自己回去吧,下次我再和你一起去。”

下次还是这句话。

织锦就问何春生是不是对她娘家人有意见。

何春生说:“没有啊,他们对我那么好,我还对他们有意见,我就不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