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籽迟疑地跟上老人的步伐,追上去问:“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老人眉目温柔,声音沙哑而又柔软:“这里是坦尼桑啊。”

坦尼桑?

宛籽搜控脑袋,依稀在记忆深处搜到了一些模糊的词汇,是亚瑟当初植入基因里的伊克斯佩特词汇典中的描述。

坦尼桑,帝国的故乡。

老人的终点是坦尼桑。

那是一灰暗的空间,位于舱体的尽头,一扇斑驳的舱门后。舱门是老人手工打开,门后是一片漆黑空旷的空地,六边形的巨大空间周围整整齐齐排列着同样六边形的黑色暗区,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每一个都透着阴森。

老人蹒跚而行,嘴里不停地数着数。

“1、2、3…245、246、247…3…377…”

老人仰头停留在标号377的蜂巢前,轻轻地用手抹开灰尘。

“我的旅程结束了,很高兴在那之前能够再见到你,26号。”老人微笑着看着宛籽。

26号?宛籽就站在不远处,看见老人把苍老的脸贴在蜂巢壁上,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安详的光芒——她知道26号,那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的呢?宛籽捶了一记脑袋,用力回想醒来之后见过的每一个人,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她。

就是这种难以言喻的熟悉,叫人毛骨悚然。

老人却已经不再搭理宛籽了,她仿佛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按下六边形蜂巢顶端的一个按钮。顷刻间,小小的蜂巢亮了起来,暗区变成了透明墙,从里面隐隐约约透出一个人形来。

片刻之后,透明墙缓缓开启。

宛籽小心靠近了一点点,看清蜂巢里的人之后如缝雷击:

蜂巢内侧静静站立着一个年轻女人,她身材高挑,肤色透白,金色的长卷发一泻而下垂挂在身体两侧,稍稍遮挡住了光裸的身体。

薇妮…是薇妮?!

蜂巢的透明门缓缓开启,带起一阵尘土飞扬。老人用力咳嗽起来,踉跄着退后了好几步,不小心接触到了她身后的墙壁。也不知道触碰到了什么按钮,忽的一阵片蜂巢全部亮了起来!

宛籽只看到了一片白光,等到眼睛的刺痛渐渐消散,她发现自己止不住双腿颤抖,心跳几乎要停止——

在她面前是巨大的六边形蜂巢,每一面的“巢穴”内都静静站立着一个人,在薇妮的边上还是薇妮,整整一排都是薇妮,而在薇妮网上一排是罗斯特,她熟悉的,她陌生的,她有过交集的…每一个人都伫立在透明墙后面,如同最仿真的玩偶…

老人还在咳嗽,她脸上的疮疤被咳嗽牵动,不断流出鲜红的血来。即便如此,她仍然吃力地抬起头,与蜂巢内的薇妮对视。她说:“往后,就辛苦你了…”

沙哑的声音像是有魔法,话音刚落,蜂巢内的薇妮就睁开了眼睛。

她踏出蜂巢一步,静静地看着老人,过了好一会儿,嫣然笑起来。她说:“我明白了。”

这声音宛籽再熟悉不过了,是薇妮的声音。

老人最后回头看了宛籽一眼,蹒跚着走进了之前属于薇妮的蜂巢。透明墙又徐徐合上,重新归为一片灰暗。

宛籽已经瘫软在了地上。她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老人最后那一眼,手脚都忍不住瑟瑟发抖,她终于知道老人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眼熟了…她是薇妮。虽然看起来满脸疮痍、老态龙钟,可她真的是薇妮,和这个刚刚从蜂巢中走出来的一样的薇妮。

她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叫“故乡”。

这是伊克斯佩特星的基因大熔炉,是所有复制人出生的地方!

“请问,你是什么人?是亚瑟大人的新助手吗?”新一任的薇妮温柔问。

宛籽战栗着站起身来,不断地后退。薇妮还是那么的温柔,可惜根本不认识她。四千年前伊克斯佩特就已经开始了复制人计划,所以这个薇妮只可能重复了四千年前的薇妮本尊所有基因和记忆,当然不会知道星辉计划,更加不会认识“宛籽”。

可是这既然是伊克斯佩特最见不得光的存在,为什么她会被带来这个地方?

她只记得自己晕倒了,然后就没有任何记忆了…

“请问…”薇妮没有穿衣服,光裸着身体似乎有些羞赧。

宛籽用力吸了一口气,趁着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耳边是呼啸的风,恐惧催生的力量被开发到了极限。

她在巨大的蜂巢里蜿蜒逃窜,记不得自己跌了多少跤。最后一次冲刺,她跌进了一片明亮的领域里,重重砸在了地上,一阵天旋地转。

宛籽趴在地上大口喘息,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她发现自己连呼吸都不会了。

这片明亮的区域相较于陈旧的蜂巢要更为现代化,它是一个长方形的银白色空间,四周遍布着十数列巨大的试管。光照下,试管内的东西清晰可见,最靠近她的是一团发育中的肉体。

这又是什么?

宛籽挣扎起身,缓缓地往前走。

一排排的试管里的肉体逐渐长大,变成了四肢健全的人类婴儿,婴儿发育变成了四五十厘米的女孩,女孩又逐渐长大变成了十数岁的少女。

在试管的尽头,试管里安静地站着一个十六七的女性。

她双眼紧闭,双手抱膝,身体蜷缩成一团,黑色长发洋洋洒洒飘散在淡蓝色的液体中。

宛籽颤抖着伸手触摸试管壁,在逆光的投影中清晰地看到自己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26号…

她其实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是26号,那在她之前是否会有24个失败的“星辉”?

可是现在看来,帝国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成功的26号宛籽,而是成千上万个地球人“星辉”,就像他们四千年来对自己所做的一样。

把活生生的人当做流水线来生产。

这感觉…又恐怖、又恶心。

宛籽有一点生理性的呕吐感,脑海中一片空白,用力捶了一记试管,安静的室内响起低沉的声音。然后,她听见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哒,哒,哒…

那脚步声在另一排试管的转弯口停驻,片刻之后,一个瘦削的身影踱步绕过了试管,进入了宛籽的视野范围。

一瞬间,宛籽忘记了呼吸。

她看到了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活生生的站在了自己面前。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眼里洋溢着同样的震惊。

嘀——嘀——嘀——

忽然,警报声响彻。

那个和宛籽有着一模一样的脸的人率先回过了神,匆匆跑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宛籽的手朝前跑。

“喂你——”宛籽挣扎。

“别吵!”那个人咬牙切齿,匆匆拉着她的手把她塞进了最外延的空试管,然后飞快按下按钮。

试管内迅速开始灌注蓝色液体。

“你想干什么!”宛籽惊恐拍试管。

“嘘——”那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神有几分凶狠,“你放心,不会窒息,等下不管你看见什么,想活命的话就别出声知道吗?!”

宛籽不再挣扎,只是愣愣看着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她好像听见了久违的,地球语言。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在微博“风浅同学”上发了车后…收到了如下评价…

1、亲爱的你这根本没必要发微博吧?直接发JJ不好吗?压根就不会被锁呀

2、这特么的是校车。

3、不,是水车。

4、大大你是不是买到了假肉…

所以时隔多年,我憋了两天出来的肉,又。。又失败了吗。。。。QAQ

等我再练几次一定让你们瞧瞧豪华版 |||

25号

淡蓝色的液体终于没过宛籽的发顶。

宛籽小心地吸了一口气, 发现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现在她的身体并不需要通过呼吸来补充氧气,呼吸只不过是刻入地球人基因里的生理习惯而已。她漂浮在淡蓝色的液体中,透过试管壁与外面的宛籽对视。

她看起来和她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眼神显然要比她冷静许多。

“别出声。”宛籽2号用悄悄做口型。

宛籽点点头, 学着其他人的模样蜷缩起身体,眯着眼睛观察四周。

几乎是同时, 室内光线忽然更加明亮,侧边的舱门打开, 几个身穿长袍的人鱼贯而入。

带头的人面容冷峻, 苍白的脸上带着麻木的神情。

…亚瑟?

宛籽不太确定, 他长得和基因研究所的那个混球亚瑟一模一样,可是感觉却截然不同。这个人更像是机器,眼里没有一丝生机。

“25, 液氧饱和度是否检查完毕?”那个机器亚瑟的声音疏离。

宛籽眯着眼睛,看见“宛籽2号”乖顺地走到了“亚瑟”的对面,声音同样冷淡:“已经检查完毕,没有异样。”

25…宛籽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 原来,她是她之前的那个实验体?

“亚瑟”细长的眼睛挑了挑,目光落在她的胸口:“你的追踪器呢?”

25号低头看了一眼, 面不改色地在地上走动了一圈,弯腰从角落里捡起了一小个纽扣。

“不小心掉了。”她淡道。

“陈列室并没有什么紧急状况,需要你奔跑到丢了追踪器。”“亚瑟”慢条斯理地扫视了她一圈,直视她的眼, 神情带着一点点慵懒,“头发乱了。”

25号沉默地把追踪器戴回身上,低下头远离宛籽所在的试管。

“亚瑟”似笑非笑,显然并没有相信她的说辞。

他说:“你出去吧。”

25号在原地踟蹰,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宛籽藏身的试管,很快移开了视线。

“是。”她应道,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等等。”“亚瑟”淡道。

25号停步,身体略微僵硬。

“亚瑟”缓步到她身旁,伸出手,轻柔地抚平25号脸颊边几缕凌乱的发丝,道:“永远不要去计划你能力范围内的事情,小宛。”

他的声音轻缓和煦,脸上却没有什么神情。

宛籽漂浮在试管里,透过小小的眼缝,仍然感觉到了一阵毛骨悚然。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25号离开后片刻,舱门再一次被打开,一个更为熟悉的身影缓步进了试管陈列室,朝着“亚瑟”大大地露了个笑容。

“我们有近百年没见了呢。”那个人笑得眼睫弯翘,“可你似乎从来没说过,你已经培育出成人版的星辉。”

宛籽精神一震,又睁开一点眼缝,终于看清了新进来的那个人——亚瑟?!

她费尽全部自制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不作出反应,心跳却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眼前的人和刚才进门的亚瑟有着一模一样的脸,甚至相似的声线,然而终究是不一样的,他的眼睛里盛着满满的生机,发声的时候每一个字眼咬字都更为明快——她清楚地知道,他才是她熟悉的那个亚瑟。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他带她来到这地方的吗?

亚瑟2号的脸上依旧没有情绪,甚至连嘴角都没有牵动一下。他道:“25号并没有与帝国基因融合,她的生命需要氧气维持,无法离开这里。”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陈列室里的其他人,“是一个废品。”

亚瑟满脸嘲讽:“你还是这么讨厌啊。每次看到你我都很庆幸,我被唤醒之后是派去帝国,而不是留在这里,像你一样做着这些让人恶心的工作。”

亚瑟2号不置可否,淡淡望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道:“你对药的需求似乎并没有那么迫切。”

亚瑟脸上的笑容一僵:“药呢?”

亚瑟2号转身进入试管丛中,缓慢地一个接着一个检查。他从婴儿那一端开始,每走一步就更加靠近宛籽。

宛籽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眼看着他就快走到她面前——忽然,他停下了脚步,按下试管上的一颗按钮。

淡蓝色的液体渐渐被抽空,一滴不剩。试管壁缓慢下降,装在里头的少女在空中悬浮了片刻,轻轻地向下倾倒,坠落在亚瑟2号的怀里,安详如同靠在情人温柔的怀抱里。

宛籽不敢动弹,不敢呼吸,不敢睁眼…她等待了好久,直到再也不能听见声响,才小心地睁开一点点眼睛。

——只一眼,她就再也抑制不住铺天盖地而来的惊悚恐惧。

刚刚从试管里出来的“宛籽”已经躺在了不远处的平台上,她全身□□,太阳穴上被两根细管穿透,细管里殷红的血液正潺潺流淌进亚瑟手上的培育皿中。片刻后,她像是有了知觉,忽然睁开了眼睛,身体不断地挣扎呻|吟起来。

呻|吟声很小,更像是压抑哭泣的呜咽声,在格外安静的陈列室里阴森无比。

不知道过了多久,呻|吟与挣扎都渐渐平息,光裸的宛籽安静地躺在台上,就像她从来没有醒来过一样。

亚瑟移开了视线,亚瑟2号则面无表情,眼睁睁看着最后一滴血流进培育皿里,然后移除细管。

他细致地收好培育皿,递给亚瑟,声音毫无波澜:“如果药没有起效,必须着手准备27号。”

“我不会让她死。”良久,亚瑟轻声道,“就算我们是同一个人,我也永远做不到像你这样。”

嘀——嘀——嘀——

警报声又响起。

两个亚瑟同时抬头望向舱门口。

只见舱门口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女性身影,声音慌张:“大、大人!不好了!26、26号出逃!”

“你说什么?!”亚瑟健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薇妮?”

薇妮眼里满是惊惶:“我刚刚苏醒时见过她,还以为是新助手,直到我回到实验室看完之前的日志,我才发现、才发现…”每一任基因研究所的研究员都有记录实验成果日志的习惯,这是让苏醒之后的新人更快融入工作的方法,也就是在刚才,她才知道第一眼见到的恐怕不是助手,而是本该昏睡不醒的26号。

“快去找!”

这一次,连亚瑟2号都急躁了起来,他们两互看一眼,匆匆离开了陈列室。

陈列室又恢复了安静。

素白的光照射在每一个实验体上,荧荧反射出一点光华。

宛籽从来没有过这样深入骨髓的恐惧,地球灭亡、虫族血战、被莱格修斯用刀架着脖子几次差点丢了小命…她在生死边缘游走了无数次,却从来、从来没有恐惧到身体和思维都仿佛被活生生撕裂开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意识感觉不到时间流逝,身体和四肢不受控制,脑海里一遍一遍重复回荡着刚才听见的呻|吟。

仿佛过了亿万年之久,一个瘦削的身影又悄悄潜入了陈列室,停步在她面前。

那是谁呢?

宛籽在浑浊的脑海里搜索,她到底是谁呢?

好像有一点眼熟,可是她为什么看起来很伤心,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你别怕。”那个人的声音干涩。

害怕什么呢?

为什么要害怕?

她待在这里,温度适宜,水流拂过身体那么的舒适…就像待在妈妈的怀里,那么的安全。

宛籽恍恍惚惚看着那个人,忽然发现试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打开,那个人把她的身体整个儿揽了过去,按着她的头进了自己的肩膀里。

“别害怕,就当是一场噩梦。”她听见耳边有人轻声安抚,“宛籽,你还活着,好好地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