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无双手一松,龙骨铁鞭顿时被圣鼍剑卷走,飞落在地上。

战场上,武器脱手,自然是输了。

年华拾起铁鞭,呈给宁无双,“年华侥幸,承让了。”

宁无双输了,倒也并不恼,接过龙骨铁鞭,道:“年主将好身手。我输了。”

年华垂首道:“是郡主手下留情罢了。”

宁无双指着上官兄妹,道:“我说话算话,你带他们走吧!”

周仁脸有忿色,但碍于主子已经发话,不敢作声。

年华想了想,觉得宁无双输得坦荡,是一个心襟光明之人,怎么看也不像会纵容恶奴欺男霸女,又私设刑罚草菅人命。

年华并不急着带走上官兄妹,她对宁无双道:“听说郡主非常疼爱幼弟,是玉京中人人称赞的贤姊。敢问,如果有人伤害世子殿下,郡主会怎么做?”

宁无双最疼爱胞弟宁润,是玉京中人尽皆知的事情。

宁无双原本已经准备离开,闻言立刻站住,眸色犀利,“谁敢伤害小润,我一定杀了他。”

年华道:“姐弟,兄妹皆是血缘相系,心脉相连。郡主能理解同胞相护的心情,却为什么不能宽恕上官武为了保护妹妹,而失手犯下的过错呢?”

宁无双皱眉,“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明明是这对贱民贪图钱财,设计杀害了周管事,何来同胞相护?”

周仁面色苍白,浑身抖如筛糠。

年华望了一眼周仁,心中已明了,一定是他从中作诡,蒙骗了宁无双。

年华冷冷道:“那就让上官老伯来为郡主说说这对兄妹的故事吧。”

上官苍闻言,立刻拄拐上前,跪在宁无双面前,细细说出原委,声声凝泪,句句泣血。

听完上官苍所述,宁无双脸色铁青,转头望向周仁,冷笑,“好!好!周管家,你可真有胆,连主子都敢欺瞒?!如果不是念你祖上三代都一直为清王府效命,我也不会因你花言巧语地苦求而心软,准你私设刑堂,杀上官兄妹祭弟。如今,一切竟都是你在欺上瞒下,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一切水落石出,公堂对簿,周仁哪敢再辩驳?他一个劲地磕头,“郡主,请饶了奴才这一次吧,奴才下次再也不敢了…”

宁无双正在气头上,反手一鞭抽去,将周仁抽翻在地,“没有下次了。周义欺男霸女,你这个做哥哥的,想必更是恶贯满盈。也是我常年不在府中,竟纵养了你们这帮狐假虎威的恶奴。来人,将他乱棍打出去,不得再踏入府中半步!”

武士领命,拖了不断哀嚎的周仁离开。

宁无双让人给上官兄妹松绑,死里逃生,上官氏一家三口相拥而泣。

年华赞赏地望着宁无双,“郡主英明,不愧是女中豪杰。”

宁无双脸色微红,“惭愧,我险些误了两条人命。上官兄妹也不必送去京兆府了,周义自作孽,不可活,上官武不误杀他,我也要杀了这狗奴才!”似乎想起了什么,宁无双又问道,“上官一家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肯为他们的事情这么卖力?”

年华笑了笑:“我不认识他们,只认识‘公道’二字。我师父曾说,一名优秀的武将不应该是一个莽人,心中应该秉持是非公道。有信念者,在战场上才能所向无敌。”

宁无双也笑了:“奇师出奇徒。不过,你为什么一直不肯拔剑?”

年华道:“我只对敌人出剑,郡主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敌人。”

宁无双笑颜如花,“人生一百年,朋友唯三五。宁无双今日得年华为友,实乃乐事。”

“小双,好久不见了,你还记得小王么?我们也是朋友啊!”皇甫钦见战局平定,摇着折扇走过来,寡人之疾又犯了,笑得花痴无比。

宁无双眉毛动了一下,“啊,原来是皇甫九王爷,确实很久不见了,上次见你是在…”

宁无双正在回忆,皇甫钦一挥折扇,笑眯眯地接了下去,“是在朔方的巽夜城,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朔方大将管于智被你困在嬴城中,粮草断绝,小王领了金狮骑偷袭你后方的禹城,烧了你的粮草,你不得不退兵回援。呜呜,小双你真没良心,怎么能忘了小王嘛!你撤军回禹城时,小王还带了金狮骑在枯风谷上送你,你也在山谷下冲小王深情大喊,‘皇甫钦,你等着。’。难道你忘了么?小王至今可还一直等着你呢!”

宁无双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紫,一会儿白。当时,她撤兵回禹城,皇甫钦带领金狮骑埋伏在枯风谷,在她经过峡谷时,金狮骑从上面丢石头,放箭,朱雀骑死伤无数。她大怒,在山谷下冲着皇甫钦怒吼,‘皇甫钦,你等着,我一定要杀了你。’。突围之后,她领兵追杀皇甫钦至丹水,但最终还是让他给逃掉了。

宁无双咬牙切齿,“我当然,不会忘记九王爷。”

“呜呜,小双你别生气嘛!当时,北冥和朔方是盟国,小王只能帮管于智,如果现在你再和管于智交战,小王一定帮你!”

趁着皇甫钦和宁无双叙旧(仇?),年华已解开了七名武士的穴道。见天色已不早,她准备告辞离开了。年华向宁无双告辞,宁无双挽留,“已经傍晚了,不如留在府中吃一顿便饭?”

年华道:“谢谢郡主美意,申时我得入宫面圣,不能在府上多留了。”

宁无双笑了,“曾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君臣同心,如胶似漆么?”

年华脸一红,“郡主说笑了。”

出于礼貌,宁无双也出口挽留皇甫钦,“已经傍晚了,九王爷不如留在…”

宁无双话未说完,皇甫钦已经迭声答应:“好好好,小王正想和小双你叙叙旧,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宁无双嘴角抽搐,“我,我只是虚留一下,九王爷你不必当真…”

皇甫钦一展折扇,笑得花痴,“虚留也是留,小王就不客气了。呵呵,能和小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只是想想,都觉得美好,小王今晚一定会多吃几碗饭!!”

年华、皇甫鸾一头冷汗,与上官父子女三人离开,留下一脸花痴的皇甫钦和欲哭无泪的宁无双。

路上,年华见上官兄妹伤势不轻,就道:“上官老伯如果不嫌弃,不如带武兄和心儿姑娘来主将府,我让府中大夫为二人调养身体?你们就这么离去,我实在放心不下。”

上官苍在裕雅楼大闹一场,心知再回去,一定会叫胖掌柜轰出来,而且他也没有钱给儿女医伤。年华之言,正解了他的急困,赶紧跪下言谢,“年主将的大恩,老朽一定结草衔环相报。”

年华急忙扶起老人,“您言重了。”

上官苍望着年华,浑浊的老目中闪动着光芒,“老朽一定会报答年主将。”

年华但笑不语,以己之力助人急难,本是武人应该做的,哪里图他什么报答?年华在主将府将上官父子女三人安顿好,并派人护送皇甫鸾回万国馆之后,已经快近酉时。

年华出了主将府,向皇宫而去。

年华走进承光殿内殿时,宁湛正在许忠的伺候下喝药,殿宇中弥漫着几缕幽幽的药香。

夕阳的余晖照入殿中,逆着阳光看去,倚靠在御榻上的宁湛脸色十分苍白。看见年华来了,宁湛温柔地笑了笑,“今天玩得可开心?小鸟儿呢?”

年华心中一紧,忘了礼节,疾步走到御榻边,将手伸向宁湛的额头,探他的体温,“小鸟儿已经回万国馆了。你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怎么现在脸色这么苍白?是不是病又犯了?”

许忠干咳一声,面罩寒霜。身为礼制等级的狂热信徒,年华的无礼让他恼火,但又慑于宁湛之威,不敢多言。宁湛正好递过喝完的药盏,许忠躬身接过,走出内殿,眼不见为净。

宁湛身体孱弱,痼疾缠身,天极门主紫石曾预言他不是长寿之人。十八年来,宁湛一直靠着药石将养身体,一年四季都不敢断药。

宁湛拉年华坐在榻上,道:“今日下午,与越国使者在上林苑打了一场马球,回来就有点不太舒服了。你别皱着眉头,太医已经开了药方,我喝了药也觉得好多了。”

年华握住宁湛的手,感到他的手心不烫,也不凉,才放了心,“你为什么要亲自下场?”

宁湛笑了,“越国使者飞扬跋扈,总不能让他小觑了梦华天子。”

年华也不再说什么,见宁湛要起身,就伸手扶他,“岐黄宗主说过,虽然他治不好你的痼疾,但并不代表不能治。天地浩大,奇人无数,我相信总有人能医好你的痼疾。”

宁湛淡淡一笑,“比起医治我的痼疾,我更希望能医好梦华的痼疾,让天下不再有战乱,让苍生能够安居乐业。”

年华望着宁湛,道,“我相信,一定都会医好。”

宁湛望着窗外夕阳,“希望那一天,不远。”

年华想起了什么,从衣袖中摸出一只小盒,递给宁湛,“今天在街上闲逛,看见这个精巧漂亮,就买了一只送给你。”

宁湛笑得眉不见眼,接过小盒就打开,“难得你送东西给我,让我看看是什么?”

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只红色同心结,精巧细致,丝线光滑。这个同心结并不贵重,也不新奇,是玉京街头手巧的姑娘们编织出来卖给情侣的东西。

宁湛怔怔望着同心结,心中百味杂陈,一时忘言。

年华道:“怎么,你不喜欢吗?也是,奇珍异宝见得多了,这样普通的东西肯定难入你眼中。”

宁湛摇头,笑了,“不,我太喜欢了。对我来说,这同心结比世间一切奇珍异宝都更加珍贵。赠君同心结,与卿同心共白首,年华,我真的很高兴。”

年华笑了,“赠君同心结,一生永不离。”

夕阳西下,承光殿内,花影扶疏的轩窗前,一对璧人相拥相偎,情意深深。

041 景城

老宫监的出现,打乱了一室温馨绮情。许忠暗暗翻了一个白眼,躬身道:“圣上,晚膳已传毕,请移驾外殿用膳。”

宁湛这才想起,喝药前,他已吩咐了传膳。宁湛邀年华一起用膳,年华望了一眼面沉如铁的老宫监,还是决定不要挑战这位等级制度的忠实卫道士的极限,准备告辞离去,“不了,我…末将还是回府去了。”

宁湛拉住年华,“晚膳后,太傅要进宫议事,我想你也参与。你现在出宫,等一会儿又来,不是太麻烦了吗?”

不等年华说话,宁湛已携她来到外殿。外殿中,已传好了御膳。一张长十二米,宽五米的梨花木御案放置在大殿中央,上面以九枝金盘,高足银盅,蕖叶碗,白玉盏等华贵考究的食器盛着各色烹制得色香味俱全的食物。

宁湛面北朝南,坐在首席,年华坐在左宾席。桌案上的所有食物已由试毒宫监尝过,确定无毒了,才放置上来。山珍海错,醇酒羔羊,让人未曾动箸,就已眼花缭乱。桌旁侍立着六名手持银箸的宫女,随时为宁湛和年华拣远处无法够着的菜肴。

年华拿起象牙箸,默默地吃着,望着这一大桌足够一百人吃的美食,只觉得味同嚼蜡。

宁湛见年华闷闷地吃着东西,知道她在想什么,道,“边境将士粗衣粝食,黎民百姓食不果腹,而朕一人一顿晚饭却如此靡费,你一定对此心有微词,是不是?”

年华承认,坦然道,“是。”

宁湛苦笑,道:“其实,朕也对此心有微词,但这是不可动摇的皇室排场,祖宗规矩。明明已是风雨飘摇,国库空虚,可这些颜面上的虚礼却还是不得不保持下去,以维护天子那可笑的威严。”

年华道:“此世非彼世,如今正值战乱频繁,天子的威严体现在雄厚的军力上,不是在虚华的排场上。”

宁湛道,“这道理,朕也知道。半年前,朕已下令裁减宫中用度,晚膳由二百四十种菜食,减至如今这一百二十种。”

年华放下象牙箸,望向宁湛,诚恳地道:“这桌上少一道菜,边境就会多十名士兵,民间便会少十名为重赋而饥寒的百姓。”

宁湛点头,“你说的对。许忠,传令下去,从今以后,朕的早、中、晚膳食菜种再减半。”

许忠拂尘一扫,跪地道:“圣上万万不可如此,这事关皇室的体统啊!晚膳传一百二十道菜,已经是减省之极,如果再裁减,会有损帝王的威仪!”

宁湛皱起眉头,冷冷地看着许忠,“不过是减几道根本就不会动箸的菜,收敛了一些华而不实的排场,不见得会损了帝威吧?”

许忠道:“排场虽虚,但无形中却巩固了皇室的尊严,让人在心中保持对天家的敬畏,让人知道天授九鼎的正统天子的尊荣与气势,不是臣下的六国诸侯所能比拟。再说,上次您裁减宫中用度,已经让太后很不高兴了,说是圣上这样乱来,会动摇国基…”

听许忠说到萧太后,宁湛面露犹豫之色,沉吟了一会儿,道“玉京中,王公大臣奢靡无度,由来已久。有些思想即使不合时宜,却也根深蒂固,难以动摇。朕现在还没有应对的实力,如果莽然动摇之,难免反受其扑。这样好了,早、中膳食减半,晚膳减至九十九道菜食,就说朕在观星楼得易天官卜了一道吉卦,为了顺应九九归一,天佑国昌的吉象,故下此命令。”

听宁湛这样说,许忠也不敢再多言,领命而去。

年华望着宁湛,心中滋味复杂,做一个乱世明君,所需要的智慧见识,胆略勇气,并不比做一名乱世武将少。世事艰深,他和她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都不得不采取违心的手段,他为了集权违心行事,她为了平乱而以杀止杀。

晚膳毕,已是戌时,梳着高髻的宫女们踩着碎步进来掌灯,不一会儿,承光殿中灯火辉煌。

左偏殿的御书房中,宁湛与年华坐着喝茶,宁湛对年华道:“你知道我今天留你商量什么事吗?”

年华摇头,“不知道。”

宁湛走到御案前,拿起右上角的四本奏折,递给年华,“你先看看。”

年华打开奏章,一一看过,都是关于若国,越国在景城交战的奏报。

若国边境有一座景山,北临紫塞,南望盐泽,淇水出焉,东流至珍珠海。景山盛产铁矿,铜矿,景山下的景城是若国三大兵器冶铸地之一,对若国具有极其重要的军事意义。

越国觊觎景城已久,今年春天,轩辕楚派兵驻扎紫塞,想要夺取景城。这场战争,若国,越国实力相当,鏖战数场,互有得失。从春天一直对峙到秋天,仍然僵持不下。仲夏时节,若国武昭王命令圣佑大将军青阳领飞鹫骑援守景城,战局顿时倾向若国。越军节节败退,主将向王城上书请援,越国永定王高殊是一个不管事的闲君,他卧在美人膝上听完急报,让美人再次斟满醇酒,一边喝酒,一边醉醺醺地道:“轩辕大将军在哪里?寡人不管战事,你们去找轩辕,一切交给他处理。”

当时,轩辕楚正驻兵芜城,隔了十二座城与在临羡关的年华对峙,无暇分心景城。等临羡关战事平定,与摩羯签订盟约后,轩辕楚立刻率领十万天狼骑赶赴紫塞。轩辕楚和青阳同是天极将门翘楚,同样拥有骁勇的铁骑,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一触即发。但是,也许是因为同门相忌,嗜血好战如轩辕楚,也收敛了以往遇城开城的锐气,只是兵临城下,但是六军不发。

年华看完奏折的内容,陷入了沉吟,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景城是孤城,轩辕楚不发兵,恐怕是想等到冬天,行围城之计。”

宁湛正要说话,一名宫监进来传报:“圣上,百里丞相到。”

宁湛道:“宣。”

百里策步履匆匆,走进御书房,行礼:“参见圣上。”

宁湛道:“太傅免礼。你来的正好,朕与年主将正在商讨景城的事,你可有什么新消息?”

百里策垂首道:“据密探飞鸽传书,前夜子时,青阳领兵夜袭轩辕楚右翼,双方已经开战。若,越开战之事,用不了数日就会传遍天下。”

宁湛闻言,望了一眼年华,道:“青阳想必也看穿了轩辕楚的计策,才先发制人,先攻轩辕楚之军。这场战役一拉开序幕,西南方的百姓,又将陷入水火之中了。”

百里策道:“紫塞宽广,东接梦华,南接若国,西接越国。越国,若国在紫塞开战,我方需要调遣强将去镇守紫塞附近的边壤,以防万一。”

宁湛点头,“太傅所言极是。这种情况下,李元修是不贰的镇边人选,但他现在正带着玄武骑在西北边境平定蛮部叛乱,一时召不回来…”

年华想了想,毛遂自荐:“末将愿意带兵去镇守紫塞边境。”

宁湛道:“不,你需要留守玉京。”

百里策也道:“万寿日期间,玉京鱼龙混杂,年主将还须坐镇玉京,守卫帝都安全。”

年华不再言语。

宁湛将朝中闲着的武将一一想过,竟然没有一人适合去紫塞。轩辕楚、青阳、年华出身天极将门,十载磨砺武艺,十载苦修兵法,才成为百里挑一的优秀将才。可以和轩辕楚、青阳鼎足三立的人,在玉京中只有年华。

没有合适人选,宁湛的脸色渐渐抑郁。年华突然想起一人,提议道:“清平郡主如何?她威信服众,能力超群,是去紫塞的不二人选。”

宁湛眼前一亮,抚额道:“朕怎么把皇姊给忘了!好,明日早朝,朕就下旨让皇姊去紫塞镇守边境。”

宁湛,百里策,年华在灯下预测了一番景城军情,窗外已是月上中天。景城的话题告一段落,百里策又禀报了一条消息:“据驿使来报,皓国贺寿使节的队伍行到雍城时,玄龙大将军龙断雪接到急令,已火速赶回皓国王城——翡城,不再来玉京贺寿。”

宁湛问道:“翡城出了什么事?”

百里策垂首道:“皓国恐怕要变天。”

宁湛冷冷一笑,“听说,端木沁缠绵病榻已久,端木寻也太沉不住气了。不过,龙断雪不来玉京,倒是一个不错的消息。”

宁湛,百里策,年华议事完毕,已经将近子时。年华告辞出宫,百里策夜宿议政阁,不出宫,留下与宁湛对弈。

年华离去后,宁湛与百里策在灯下对弈。

百里策捻起一枚白子,道:“圣上,您为什么不告诉年华实情?”

宁湛挑眉,放下一枚黑子,“太傅是指龙断雪半途回皓国的事情?”

百里策放下一枚白子:“正是。如果不是您派人入翡城行刺皓王,并伪装成端木寻指使,皓王不会禁足端木寻,翡城不会变得局势紧张,风声鹤唳,龙断雪也不会半途回去救端木寻。”

宁湛捏紧一枚棋子,“我不想,让她知道。”

他不想让她看见他阴暗的一面,看见他残酷无情地策划阴谋诡计,置人于死地。他希望,在她眼中,他永远还是天极门中那个温柔无邪的少年。

百里策沉默,殿内一时只闻风声,落子声。

良久,宁湛开口,问道:“太傅,做一个优秀的帝王,一定要弃情么?”

百里策落下一子,道:“没有人说,帝王一定要弃情,只是帝王走到最后,大都变成了孤独的人。”

042 拼酒

琵琶霓裳舞,箜篌金翠羽。万寿日这一天,玉京皇宫中一派喜乐欢祥,景寿苑,福禄苑,嘉和苑,永济苑,康宁苑,太平苑各自搭建着花团锦簇的戏台,来自梦华九州的优秀戏班在台上演着一出出吉庆的折子戏,生旦净末丑本是人生五味,此刻却只唱盛世嘉祥。

七座寿苑如寰宇中的北斗七星,绕着皇宫的中心——观星楼分布。景寿苑中,崇华帝端坐于九龙御座之上,大宴文武百官和各国贺使。

崇华帝的下首,设四凤座,是四宫正妃的席位。按照梦华制例,皇后之下,为四宫十二贵三十六嫔七十二美人。如今,崇华帝后位悬空,则由四宫正妃入列凤席。

崇华帝身后,曲柄彩凤紫金伞下,设着一张描凰绘鸾的玉座,身穿华服的萧太后微笑而坐,神容端穆而不失慈和。

崇华帝与文武百官的目光都停驻在舞榭中央的北冥乐师身上。二十一名北冥乐师,或男或女,或站或坐,彩衣羽冠,广袖翻飞,他们中有的人盘坐高弹箜篌,有的人立身横吹尺八,有的人席地调弄素琴,有的人躬身反拨琵琶。

丝竹管弦,宫商徵羽合奏一曲,不仅丝毫不显杂乱繁冗,反而融合得浑然天成,仿如一道冷冽清亮的泉水,从九天之上缓缓倾下,淌入了听者的心田。

正当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在心中暗赞北冥国手的乐艺名不虚传时,乐师们的曲调陡然拔高,从心境通明,万籁流转如寒竹冷露般的雅音,渐渐转化为雄浑开阔的典乐。编钟师广袖翩跹,黄钟大吕之声响彻云际。

穿着百鸟彩羽霓裳的皇甫鸾檀口轻启,贝齿开合,唱着一支吉瑞呈祥的赞歌:

“钟鼓鸣兮福祚安康,龙凤翔兮长乐未央;

松柏茂兮百禄呈祥,芝兰馨兮千载流光;

日月明兮德音永昌,江河阔兮万寿无疆…”

天边风起云涌,日华耀目,皇甫鸾的歌声有如天籁,引来了五色灵鸟绕着未央台振翅飞翔,红色为凤,紫色为凰,青色是鸾,黄色是雏,白色是鸿鹄。远处金色的云海中,似乎有龙的身影呼啸着昂然游过,在云层中留下一道斑斓而神秘的辉光。

崇华帝颔首微笑,萧太后眼中充满了惊叹,文武百官低声喝彩,赞美,诸国使者的表情如梦似幻,仿如正身在梦境中。

皇宫中盛世嘉祥,热闹喜庆,京畿营中却冷冷清清。

年华一身金色轻盔,腰悬圣鼍剑,站立在京畿营的塔楼上,遥遥望着皇宫的方向。皇宫的上空有五色灵鸟盘旋,想必是小鸟儿在唱歌吧,年华淡淡一笑,心中微微有些失落,悲伤。

一整天,年华在京畿营中主持事务,所幸四方城门和东、西两市,万国驿馆都没有大事件发生。一直到夕阳西下,玉京中一切平安如常,年华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弦月挂在夜空,如一钩淡色剪影,夜空如同墨浸的丝绸,星子似洒落的珍珠,美得素净而神秘。

皇宫中夜宴笙歌,玉京中亦不宵禁,街道上游人如织,热闹非凡。夜空中不时有焰火绽放,刹那芳华,让人惊叹,赞美。

年华领兵巡视完四方城门,见没有异样,才放下了心。她调转马头,准备回京畿营。——万寿日前后,为了方便调度,她住回了京畿营。

年华骑在马上,穿街过市,皇宫的方向陆续升起一道道炫目的烟花,十二色,层层绽开,如千层菊花,流光耀华宇。

年华看得愣住,抬着头忘了看路,战马险些撞上了一名行人。年华急忙勒马,那人一身连头斗篷,看不清模样,站在路中间并不退让。

年华尚未做声,左边的一名武卫已经开口呵斥那人:“还不快让开,没长眼睛么?!”

那人掀落风帽,露出一头似雪银发,容颜俊美如墨画,气质如冰雪般纯净。他用深棕色的重瞳望着年华,嘴角带着淡如清风的笑意。

年华急忙喝退武卫,眼中露出惊喜之色,“云风白?!!”

云风白笑道,“年华,临羡关一别,又见面了。”

年华巧遇云风白,非常高兴,拉他回京畿营一醉方休,云风白欣然相随。

京畿营,塔楼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