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直奔长春宫而去,眼瞅着进了夹道,却突然停了下来,我和钮祜禄氏对视了一眼,就听外面一个太监声音响起,“两位福晋,德主子特命奴才在这儿等着,娘娘已和四福晋、十四福晋和各位侧福晋去清音阁了,二位福晋也请跟奴才来吧。”

“知道了,那走吧。”钮祜禄氏应了一声。

“喳!来,这边走。”那太监应了一声,马车轱辘辘地又向前走去。

没过一会儿,就隐约听着丝竹之声传来,到了侧门,门口早有小太监跑来放好了脚踏,伺候着我们下了马车。

“妹妹,咱们……”钮祜禄氏刚开口,门里突然闪出个人来,我们吓了一跳,借着灯影儿一看,竟是大太监李德全,我不禁一怔。

“奴才给二位福晋请安。”他一个千儿就要打下去。

钮祜禄氏忙伸手虚扶,“李公公不必多礼,平常伺候皇上,也受累了。”

李德全顺势站直了身子,嘴里恭谦地说了两句这是奴才的本分之类的话,话音一转,他又笑说,“侧福晋,德主子她们都在万字楼那说话儿呢,奴才这就让人带了您过去。”说完他转身对我略一弯腰,“十三福晋,请您带着小格格跟奴才来。”

我点了点头,转头对钮祜禄氏笑说:“那姐姐您先过去吧,我一会儿就来,帮我和娘娘说一声。”钮祜禄氏点点头,什么也不问,只是将蔷儿小心地递了过来,又伸手拉住弘历,跟着一个小太监往侧门里走去,我眼瞅着她进了门去。

“那您跟我来吧。”李德全轻声说了一句。

我帮蔷儿掩了掩包裹着她的小被子,这才笑说:“请公公带路。”李德全道声不敢,一转身领着我也进了侧门,走的却是另一条路。没走多远就到了一个小院子,上面写着“听鹂”两字,李德全却没停脚,又往前走了一段,一个角门儿露了出来,门口有两个小太监守着,见了我们过来,忙开门让我们进去。

顺着一个小廊子走了没多远,灯火闪烁下的正房露了出来,李德全却猛地停住了脚步,我一惊,也忙顿住了脚步。他的脸色有些惊疑不定,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禁也吓了一跳,三爷、四爷、胤祥、八爷他们还有十四阿哥竟然都站在院子当中,垂手肃立。

“福晋,您在这儿稍等,奴才去禀报一声。”李德全急急地说了一句,不等我回答就加快脚步往正房走去。三爷他们听到脚步声,都往这边看来,我隐在阴影儿里,一时倒没人注意,他们的目光都放在了李德全的身上。李德全匆匆打了个千儿,就要进门去,一个小太监闪身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李德全表情有些惊愕,他皱了眉头想了想,也快速地跟那小太监说了一句什么,就掀开帘子进去了。

我也不禁有些奇怪,可既然八爷他们都在那儿,我不想露了形迹惹麻烦,正想着是不是再往后躲一躲,一个身影儿轻巧快速地走了过来,我仔细一看,正是方才那个拦住李德全的小太监,不知道他从哪儿绕了过来。

他快步走到我跟前,打了个千儿,低声说:“福晋,李总管让您先跟奴才来。”我点了点头,心里大概能猜出,在李德全去迎我的这段时间,肯定出了什么大事儿,估计今天皇帝没有心情来见我们了……

我刚转了身跟着那小太监往外走,就听屋里“哗啦”一声巨响,仿佛什么东西被踢倒了,我吓了一跳,怀里的蔷儿也哆嗦了一下就想哭,我忙轻轻掩住她的嘴,低声地哄慰了两句。

“好啊,你们还想瞒朕到什么时候?全军覆没,只跑回来六个人,好,好……”康熙皇帝怒吼声中竟带了些哆嗦,显然气急攻心……

我猛地转回身来,看向院中那群神色各异的阿哥们……青海大败,十四阿哥即将出征,眼前的一切严丝合缝地按照着历史的轨迹发展着。

“唉——”我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为了那明黄的座位,最惨烈的争夺终究还是开始了……

“呜……”许是小孩子对周边的气氛最是敏感,我怀里的蔷儿终是忍不住,呜咽了起来。声音虽轻,可在这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的院落里,听起来分外清晰,院里原本表情各异的阿哥们都抬了头,向我这里望来。

我尽力压低了声音哄着孩子,蔷儿睁着乌亮的眼睛看着我,哭声不高,可身子却不安分地扭动着。我心里虽惶急,可还是做出笑容安慰着她,蔷儿渐渐地没了声音,眼睛转动着,开始对周围的物事儿感起兴趣来,我轻嘘了一口气。

“福晋,”见孩子安静下来,一旁被蔷儿的哭声弄得干着急的小太监忙凑了过来,低声唤了我一句,“您看,咱们是不是先走?许是小格格冷了才哭的,那边偏房里暖和。”

我点点头,这个小太监很机灵,看来是李德全的心腹,“请公公带路。”

小太监忙道声:“不敢。”一弓腰,就要引着我往先儿来时的路上走。

“谁在那儿,给我……”一声呼喝传来,我脚步一顿,那小太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头往院子里瞧去。

怀里的蔷儿哆嗦了一下,显然被这一声吼吓了一跳,我忙轻轻晃了晃她,却忍不住皱了眉头,这个十爷,大晚上的鬼叫什么……

十爷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八爷低斥他的声音隐隐传来,可是听不清在说什么,只听着十爷自以为低声地嘟哝了一句:“分明有人在那儿嘛。”

我正想跟小太监说不必管他,赶紧走路就是,就听身后突然安静了下来,眼前的小太监也只垂手低头站立不动。我缓缓地转回身来,却是李德全走了过来,他干咳了一声,“皇上口谕,朕因身子不爽,今晚的宴席着三阿哥、四阿哥和八阿哥代朕出席,其余皇子各司其职,都散了吧,钦此。”

院子里的众阿哥一齐跪下,独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口呼:“儿臣领旨。”李德全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去,自己却没有回屋去,而是转了身往我这边走来。十爷从地上一跃而起,嘴里招呼着众人;八爷却看了我这边一眼,又侧头和九爷说了两句什么,九爷站起身来,伸手扯了十爷率先往外走去,十四爷却没理会十爷回头招呼他一起走的手,只是默不作声地背手站在了八爷身边儿。

看着李德全越走越近的身影儿,我心里微微一怔,难道在康熙心情如此不爽之际,还会想见我这个对他而言可以说是“不吉”的女人?但转念一想,他再不爽,横竖也不能把我们娘儿俩炖了下酒。“哼——”我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旁边的小太监闻声抬起头来看向我,脸上有些好奇,一抬眼看见我正微笑着看着他,他脸色一肃,忙又低下了头去。

转眼间,李德全已走到了我身前,“福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不若以往那听起来很干脆的保定口音,“请您跟奴才来。”我没说话,只是点点头,抬脚随他往下走去。院子里的人已散了个七七八八,偏偏我最不想看见的那几个还磨蹭着没有离去,聚在院门处一起小声地商讨着什么。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三爷、四爷、胤祥、八爷、十四爷一齐转了头看过来,其他人脸上的表情看来都很平常,仿佛并不惊讶于我的出现;只有自打胤祥被圈禁之后就没再见过我的三爷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只是眼光里闪烁的却非惊讶,而是——果然如此……他们看了我一眼之后,眼光又都不约而同地移向了我怀中的孩子,脸上原本平静的表情或多或少的都波动了起来……

胤祥本来皱着眉头,见是我们,眼光一闪,脸上的表情却温和起来,今儿皇上要见我,四爷和他都是知道的,他低声和三爷他们说了一句什么,就大步地走了过来。我调转了目光,只看着一身朝服朝冠穿戴周正的胤祥,停下脚步,又半转了身子护住了蔷儿,将那些或火热或冰冷的视线隔在了身后。

转眼胤祥已走到近前,先笑着伸手摸了摸蔷儿的脸蛋儿,又探头轻轻亲了一下,蔷儿咯咯地笑了一声,我却只觉得身后如芒刺在背,那几道目光仿佛想在我背上盯出个洞来。蔷儿的笑声却如火上浇油一样,原本如炬的目光,瞬间却仿佛化为燎原的熊熊火焰,我不禁哆嗦了一下,忍不住地耸了耸肩膀,似乎这样就可以把这种灼热从自己背后抖掉。

“宁儿?”胤祥轻唤我了一声,伸手轻捏了捏我的肩。

“啊。”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还没等我再说话,李德全已靠了过来,恭敬地说:“十三爷,您先去忙吧,这儿有奴才伺候着呢。”李德全话虽说得婉转,确是再明确不过的逐客令。

胤祥放在我肩膀上的手顿了顿,就收了回去,他面色不变,只朗朗一笑,“那就麻烦公公您了。”

李德全躬了躬身,“这奴才可不敢当。”

胤祥借着给蔷儿整理被子,轻轻又坚定地握了一下我的手。他的手温暖干燥,那股暖意一时间仿佛顺着我的手指,蔓延到了心底,我忍不住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胤祥咧嘴一笑,转身往四爷他们那里走去。

“福晋,请。”李德全一伸手,门口的帘子早已打了开来,一股龙涎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康熙的威仪仿佛也融进了那香气,心猛地一缩,我忙做了个深呼吸,这才迈步向屋里走去,进门的一刹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又忙转回头来。

秋香色的帘子飘落在我身后,将屋里与外面隔成了温暖和寒冷两个世界。可那一眼所看到的一切却都紧紧地跟随我进了来,胤祥的隐忧,三爷的若有所思,八爷的怔忡不明,十四阿哥的锐利阴沉,还有四爷那猝不及防下没有来得及收回、看起来仿佛有些茫然的眼光……

“嗯哼。”李德全轻咳了一声。我身子一抖,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看过去,几步之外的康熙皇帝正歪靠在大靠枕上闭目养神。李德全对我摆了摆手,转身退下了。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在我面前摆了一个软垫,又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看着那垫子,我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却还是得跪。等我规矩地跪好,屋里又静了下来,皇帝不开口,也轮不到我说什么。我只是低了头看着这会儿困倦起来的蔷儿,一个小小的哈欠,水嫩的小嘴儿,柔软的牙床……一抹微笑不可抑制地从心底浮了上来。

突然一种被人盯视的压力袭了过来,我一抬头,正对上康熙皇帝那探究的目光,看着那堆满了皱纹的眼角儿,我下意识地垂下了目光,轻声说了一句:“兆佳氏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唔。”过了一会儿,康熙才淡淡地应了一句,那种压力继而也消失了。

“这就是蔷儿吗,李德全……”康熙皇帝慢声问了一句。隐在我身后的李德全闻声走了上来,弯了腰要从我手里抱走蔷儿,我下意识地不想松手。李德全的手顿了顿,却仿佛一无所觉似地笑说:“福晋您先放右手,这样奴才抱得稳妥些。”我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松开了手,眼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蔷儿向康熙走去。

“皇上,您看,小格格好像是困了,眼都睁不开了。”李德全将蔷儿抱到康熙眼前笑说了一句。康熙只是转头看了看,脸色却还是淡淡的,他突然转头看了我一眼,我心里一惊,忙得垂下头,又坐跪了回去,这才发觉自己因为紧张,方才竟一直挺直着身子。

“起来吧。”康熙吩咐了一声。我低声谢恩,慢慢站起身来,偷看过去,康熙正伸手出去随意地摸了一下蔷儿的脸蛋。

“咯咯……”可能蔷儿困得迷糊了,以为摸她脸的是她老爸,又或真有什么血脉相连之说,蔷儿竟脆脆地笑了一声。

康熙的手一顿,接着坐直了身子,伸手从李德全的手里把孩子接了过来,姿势可以称之为熟练地把蔷儿抱在了怀里,脸上的表情也温和了起来。蔷儿却一无所知地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皇帝微微一笑。

我悄悄地吐了口气出来,看着正轻轻地拍抚着蔷儿的康熙皇帝,从方才起一直紧紧捆绑着心的绳索仿佛松开了一些。

“前儿听德妃说,你给老四府里那些孩子们,每人都做了双鞋?”康熙看似不经意地问了我一句,声音却刻意地压低了些,目光也还是放在蔷儿身上。

“是。”我恭声答了一句,“这些日子,四福晋她们不知送了多少东西过来,又不时地派人来看望我,东西倒在其次,主要是这份心意,鱼宁感激不尽,又没什么可以回报的,四爷府里什么没有,所以,就做了几双鞋子,给小阿哥小格格们,东西虽小,也是份儿心意。”

“唔,你倒有心。”康熙轻声哼了一句。

我也听不出是褒是贬,姑且就当是夸奖听了。“皇上过奖。”我恭敬地回了一句。

康熙一愣,眯眼看了我一下,我谦逊地笑了笑。康熙倒没怎样,一旁的李德全却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年氏不是与你不和吗,以前她还……”康熙顿了顿又说,“我听说这回蔷儿过百日,独她送的礼厚,你给她小格格做的鞋子也分外用心,这是为什么?”康熙转手将蔷儿交给了李德全,又伸手接过了小太监捧上来的参茶,慢慢地抿着。

我情不自禁地看着抱在李德全怀里已经睡着的蔷儿,李德全却做了个眼色给我,我这才反应过来康熙皇帝还在等我回话。“皇上,只是礼尚往来罢了。”一阵讥讽的冷笑突然浮上心头,年氏想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了,四福晋她们心里想的不是都一样吗?女人啊……“更何况鱼宁曾听人说,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或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年氏现在变得友善也不足为奇吧。”我清晰地回道。

皇帝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目光变得有些迷离,嘴里却只是喃喃地念叨着:“永恒的利益吗……”

“说得好!”康熙突然缓缓地笑了出来。“说得好……”那股熟悉的压力又冒了出来。我半垂了目光,看着康熙有些花白的胡子和隐在其中那讥诮的嘴角儿,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不自觉地紧缩着。“先是人之常情,现在又是永恒的利益,朕有时也觉得很奇怪,英禄那古板性子是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女儿来的,唔?”康熙微笑着说了一句。我的心猛跳了跳,情不自禁抬眼看了一眼康熙,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时间我甚至有种被看穿了的感觉,虽然明知道不可能,可还是打从心底里发起冷来,只能勉强咧嘴干笑了一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唔……”李德全抱着的蔷儿哼唧了两声,估计是被我们说话的声音吵醒了,小小的身子也在扭动着,仿佛想哭。康熙转头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掩饰不住满心惦念的我,对李德全点点头。李德全这才走了过来,将孩子交给了我。那熟悉的奶香又包围住了我,我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了下来,只是轻声哄慰着她。

“好好照顾孩子吧。”皇帝淡然地说了一句。

我抬头看向康熙那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表情,弯了弯身,“鱼宁现在只想这一件事。”

康熙盯了我一眼,过了会儿才说:“那就好,你去吧。”说完又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我无声地行了礼,转身随着李德全往外走去。屋外寒冷的空气霎时包围住了我,我却觉得这寒冷比屋里更温暖。

李德全默默地领着我往前走去,一阵弯弯绕绕之后,丝竹之声越发地清晰起来。“福晋,前面再走一点,就是万字楼了,德娘娘她们都在那儿,您放心,那没有外人,娘娘早吩咐过了的,奴才不便陪您过去,先行告退。”

“辛苦公公了。”我弯了弯身。李德全躬身连道不敢,我忙虚扶。他直起身来看了我一眼,却没再说什么,只是自行转身往回走去。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我这才缓缓地吐了口气出来。

康熙对我显然早有打算,可我不是紫霞仙子,连开头都猜不出,更不用说结尾会如何了。我隐隐可以感觉到,现在让我活着对皇帝的“大计”更有利,不然又何来这一次又一次或明或暗的警示呢。从胤祥走出圈禁大门的那时起,甚至应该说,从四爷不顾一切要救我的那一刹那起,皇帝就已经有了决定了吧。

可不管我的命运会如何,四爷的命运却是显而易见的一件事,皇帝心里继承大统的人选,应该已是四爷无疑了。不然我的存在与否,对一个宗室王爷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对皇帝……而最有竞争力的十四阿哥,马上就要被派去边疆了吧?

皇上对自己的儿子们再了解不过,真论有勇又有谋,可以和四阿哥一争长短的,就只有十四阿哥一个。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皇帝早早地打发了他走,离开这是非之地,细算起来,未尝不是对他的一种爱护……我忍不住苦笑出来,康熙皇帝对自己的儿子都如此算计,那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阿嚏!”蔷儿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啊。”我低呼了一声,自己一个人在这儿胡思乱想,竟忘了这寒冷的天气。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前面那灯火辉煌的万字楼,我实在是不想去。根据经验,举凡宫里有大宴会的时候,外围的偏房都会升起炉火,以备茶水、奶子、羹汁什么的,这样可以给那些主子们提供更快捷的服务。

转身往右侧走去,灯火隐约中看得出,是宫女们当值时轮班休息的偏房。过了这么久,宫里能认得出我的下人屈指可数,所以我也不甚在意。一进去,迎面就碰上一个小丫头,她虽不认得我,却认得出我的服饰品级。吩咐了她去热些奶子来,我转身进了一间耳房,果然大熟铜的火炉烧得正旺。我拖了个杌子,在火边坐下,炉火照亮了蔷儿的脸,红彤彤的,她高兴地用力转着头,想去寻找那温暖的所在。

“呵呵。”看着她着急的样子,我不禁笑了出来,伸手去握住她的小手,“很暖和是不是?”门口帘子一响,估计那小丫头回来了,“奶子拿来了?先给我吧。”我一边逗弄着蔷儿,一边伸手去接,一个温热的杯子递了过来,“谢……”我正要道谢,却看见握住杯子的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我的手不禁僵在了半空中。

“拿着呀,怎么,怕有毒吗?”我身后的十四阿哥淡淡地说了一句。

杯子稳稳地停在我颊边不过数寸,一动不动,一股股热气就那么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不一会儿就觉得颊边有些湿润。“唔……”怀里的蔷儿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我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臂有些僵硬。垂下眼看了看蔷儿被屋里的热度熏得红扑扑的脸,心里突然一松,一股平静的感觉迅速抹过了心头。我转手要去接过杯子,十四阿哥的手却一紧,仿佛没想到我会接,停了停,才松开手。

杯里牛奶热热的却不烫手,我低头闻了闻,就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心里感叹,这新鲜牛奶就是好喝,什么添加剂也没有,本来在现代是十二分地讨厌老妈每天早晨强迫我喝牛奶的,在这里我却爱上了这股味道,温温厚厚的,一如他……

“你倒信得过我,就不怕有毒吗?你不是一向避我们如蛇蝎……”十四阿哥冷哼了一声。

“啊?”我闻言抬起头来看向他,屋里明暗不均的灯火不停地闪烁着,一片阴影儿虚拢着他的脸庞,看着有些虚幻,我眨了眨眼。

见我抬起头来,十四阿哥原本看起来有几分讥诮的脸色却是一怔,“哧”一声轻笑传来,他略略地偏过了头,笑容顿时软化了他那讥讽的嘴角儿和有些阴沉的眼。

一瞬间,我不禁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倚着月亮门儿,笑得有些无赖却很阳光的少年。一方柔软的绢帕抚上了我的嘴唇,不禁吓了我一跳,刚要往后躲,“别动!”十四低喝了一声。

我不自禁地僵了一下,可转眼就觉得不对头,又想去推他的手。十四浓眉一皱,哼了一声,突然松开了手,手绢顺势飘了下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抓了起来,手绢上面沾了些牛奶的残迹,浅浅地晕了半个圈儿。我的脸不禁一热,这才明白方才喝奶时胡思乱想,竟不小心弄了个“白毛胡子”出来,忙得又赶紧在嘴边儿擦了两把。一股淡淡的麝香味飘入了鼻端,猛地反应过来这是十四的帕子,不禁感觉有些尴尬……

“啊……”我轻呼了一声,帕子已被十四从我手中抽走了。他看也没看我,只是顺手把手帕塞回了袖口里。我干笑一声,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或做什么,只能用手背又随意地抹了抹嘴角儿,突然觉得身旁一暗,转头一看,十四阿哥竟坐在了我旁边,彼此之间近得仿佛呼吸可闻。

我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头,正想着往旁边挪一挪,十四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是蔷儿?”

“是。”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能让我抱抱吗?”

我一怔,看着十四沉稳的面孔以及那似乎从不曾在他脸上见过的清澈眼神,不由自主地轻轻伸手将已睡着的蔷儿递了出去。

十四阿哥小心且平稳地将孩子接了过去,手法甚是熟练地将蔷儿抱在了怀中。看着他轻车熟路的样子,不知怎的,茗蕙那白皙秀气的脸庞浮在眼前,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甩了甩头。

十四伸了手指轻触着蔷儿的脸庞,脸上若有所思,眼底却潜着一丝温暖。我好像从没看过十四阿哥安静无语的样子,任何时候他都是要么神采飞扬,要么嬉笑怒骂,要么冷眼讥讽,总之不是现在这样,平和沉默。

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奇怪,正想着,就听十四说了一句,“这孩子长得像老十三呀。”

“啊,是,要是不像就糟了。”我顺口接了一句,说完才觉得这话怎么听着怎么别扭。

“呵呵。”十四阿哥轻笑了出来,抬眼看向我,眼底一片温暖。我扯了扯嘴角儿就转开了眼睛,不想再看他,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不安……

“唔……”蔷儿在十四的怀里扭了两下,仿佛也知道睡在了陌生人怀里。我忙伸手去拍抚,想把孩子抱回来,可又怕惹了这位爷的性子上来。十四倒还好,低头看了看欲醒的孩子,又看了一眼有些着急的我,没说什么就将蔷儿抱还给了我,我不禁感激地对他笑了笑。我低头轻哄着孩子,蔷儿渐渐地安稳了下来,又沉入了梦乡,我却不想抬头去与十四阿哥面对,只感觉到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看。

“小薇……”十四突然低低地唤了我一声。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的声音里所包含的不是柔情,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种痛……

哗啦一声,门口放置的小花盆不知被谁踢了一脚,静夜里破碎声听起来分外的响亮。没等我抬头,十四阿哥已经沉声问:“谁在外面?”声音里竟含了一股杀意。

“十四叔,是我。”弘历清亮的童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诏书(上)

第十二章

我心里一紧,想不到会是这孩子,那会是谁让他来的?钮祜禄氏,那拉氏,德妃,还是他……一张张面孔迅速地滑过脑海,我的眼光却落在了十四阿哥的脸上,他的表情平滑如丝,看不出一丝情感的褶皱,只是默默地盯着火盆中不停跳跃着的火焰。

“哼。”他突然极低地哼了一声,转头看了我一眼,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类似于嘲讽或是自嘲的情绪,没等我分辨清楚,一抹朗然的笑意已浮上他的面孔,我一怔,十四阿哥扬声说,“是弘历呀,快进来吧。”

看着他新换上的一脸愉悦,我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十四阿哥也好,八爷也好,甚至四爷和胤祥,仿佛人人都在怀里揣着数个面具,在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取出附在脸上,久而久之,笑也好,哭也好,估计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刚和胤祥成婚的那段日子,新婚燕尔,那时他黏我黏得紧,我曾半开玩笑地问他,我到底有什么好。胤祥攒眉扁嘴地想了半天,说了一句,你什么都好。

我当时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想不出来没关系,不用如此痛苦为难,我不会因为这个把你休了的。胤祥喷笑了出来,却没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了一句,你笑就是笑,哭就是哭,这样最好。

当时我不明白,还笑说他夸奖人还要打哑谜,胤祥却只一笑,不再多说什么,随口说起了别的,就把这个话题绕了过去。可现在想想,“笑就是笑,哭就是哭吗……”我低喃了一句。

忍不住又看了十四阿哥的笑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了解他越多,却越发觉得他只是个可怜人罢了。门帘子一掀,一股冷空气迅即蹿了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踩着稳重的步伐走了进来。

到了十四跟前,他停住脚步,“弘历给十四叔请安,十四叔吉祥。”弘历朗声说,又一弯身请了一个安。

“呵呵。”十四一笑,伸手扯了他起来,“快起来,给十四叔看看,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听说前儿太傅还夸你来着,皇上听了也很欢喜呢。”

弘历笑眯眯地一抹鼻子,“是,太傅说我写的字不错,有些像十四叔您之前的风格呢。”

“是吗,”十四哈哈一笑,“敢情儿,看来还真是叔侄,字写得都像,赶明儿个,你写篇字来,给十四叔瞧瞧,唔。”

“好。”弘历响亮地回了一声。

我怔怔地瞧着这一大一小,叔侄两个,十四的温和慈蔼虽不曾见过,但也不出意料,可弘历略带撒娇的孩童口吻,却让我觉得有些别扭。之前见他数次,每次都是稳重有礼,少年老成的样子,那双冷静的眼,让人觉得他仿佛不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可今天看起来,他倒像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了,可反而让我觉得更不自在……

没等我琢磨过味儿来,弘历一转身就向我靠了过来,嘴里甜甜地叫了一声“十三婶”。“啊!”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弘历已半倚在我身边,伸手去轻轻摸了摸蔷儿熟睡的脸庞,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妹妹睡着了?”

“是啊。”我笑着点了点头,眼角儿不经意间扫到十四阿哥看着弘历那若有所思的眼光,心里不禁一跳,忙镇定了一下情绪,才笑问,“你怎么来了?”

弘历嘻嘻一笑,“方才有小太监来回,说您这就过来了,可等了半天不见您,娘娘就问怎么还不来,福晋和额娘怕您迷了路,要自己出来找,我就请命了。”

我忍不住一笑,“你额娘放心你一人出来?”

弘历一吐舌头,“我后面跟着一堆太监嬷嬷,再说正戏刚开始,福晋她们也不好走开的,宜主子和其他几位娘娘也在呢,一屋子人,三哥又跟阿玛在一起,没在这儿,所以我就来了。”说完又低头去看蔷儿。

“喔。”我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他这会儿被火烤的有些红扑扑的脸,“那辛苦你了。”顿了顿,我又状似不在意地问了一句,“今儿唱的正戏不会是《满床笏》什么的吧?”

弘历一愣,抬头看向我,傻傻地问了一句:“您怎么知道?”

我微微一笑,“若是唱《挑滑车》那一类打来打去的武戏,你才不会出来找我呢。”

“哧!”一直默然无声的十四阿哥喷笑了出来,我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那暖暖的眸子和他真像……我忙转回了眼,身旁的弘历脸却越发红润,他扭股糖似的叫了一声“十三婶”,我微微一笑。

“好了,戏都开演了,你和弘历也快回去吧,让娘娘她们等急了也不好。”十四阿哥笑着对我说了一句。他活动了一下肩膀,站起身来又问,“弘历,你阿玛他们都已经去万寿亭了吗?”

弘历忙站直了身子,恭敬地答了一句,“是,阿玛和各位叔伯都已经过去了,侄儿出来时,碰见九叔了,他正吩咐人去找您和十叔呢。”

“唔。”十四阿哥点了点头,“谁在外面伺候着呢?”他扬声问了一句。

“回十四爷的话,是奴才,秦全儿。”一个听起来很爽利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秦全儿是四爷的身边人,不论是谁派他来的,一定知道我和十四阿哥在一起,如果被有心人看到,估计又是谣言满天飞,虽然这会子,这皇宫里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双手外加两只脚都数不过来,可该掩着的事还是要掩着的。

十四阿哥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先低头看了我一眼,眼中的嘲弄之色更浓,他拧了拧嘴角儿,眯眼盯着我,却对外面说:“你进来帮着收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