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陌生又隐隐带着点熟悉的触感,忽然唤醒了她心中某种久违的恐惧,像是寒冬腊月,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透心凉的同时,脑子也瞬间清醒。

她蓦地睁开了眼睛,入眼之处便是谢珺那张带着焦急之色的英俊面孔,还有他那只还没从自己下巴收回的手。

采薇表情惊恐,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

谢珺以为他是被刚刚的交火吓到了,倒是没觉察异常,正要再开口,穿着戎装的谢煊走了过来,看到流着鼻血的女人,眸色一震,上前蹲下身,将她抱在怀中,忧心忡忡问:“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采薇这才回过神,她慢慢将视线从谢珺脸上收回,定定看向他,脸上表情还是有些惊恐,一句话都不说。

谢煊伸手擦了下她鼻子下的血,又从上到下扫了她一遍,没看到有受伤的地方,又问:“到底哪里受伤了?”

采薇看着他,轻轻摇头:“没事。”

但脸上的惊恐还是没有褪去。

这时阿诚走过来道:“二少,您受伤了!”

谢煊抬头,果然看到谢珺肩膀上一片湿润的痕迹,应该是被血染的,只是因为穿着黑色西装,看不出颜色。

谢珺似乎对疼痛浑然不觉,被提醒才低头朝肩头看去,眉头轻蹙了蹙,淡声道:“老三,我去医院处理一下,这边你善后。”又看了眼被他半抱着的采薇,“弟妹跟我一块去医院检查一下,看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采薇闻言,忽然紧紧抓住谢煊的袖子,睁大眼睛看向他。

两人四目相对,在对上他担忧的询问眼神时,她又像是蓦地反应过来一般,松开手拉住程展的手臂,借着他的力量站了起来,淡声道:“我跟二哥去医院看看。”

内心的震惊和恐惧是一回事,但身体毕竟更重要,现在也不是依赖谢煊的时候。

她能感觉到自己没有外伤,但可能脑袋是真的被炸弹的威力震动到了,此刻里面跟翻江倒海似的,一阵一阵钝痛,她都怀疑是不是被震出了脑震荡。

谢珺的那辆雪佛兰被炸毁,阿诚飞快从使署内重新开了辆车子出来。

洵美这会儿也从里面跑了出来,见到满街残迹,没干涸的血迹,以及倒在地上的尸体和伤员,顿时吓得哇哇直接,闭着眼睛跑到陈青山身旁,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瑟瑟发抖。

陈青山有些无语地将人拖到采薇跟前,她这才试探着睁开眼睛,看到采薇脸上有血迹,尖叫道:“妹妹,你受伤了?”

采薇道:“程大哥,你先把三姐送回去,我跟二少一块去医院检查一下。”

程展点头:“我送了三小姐,马上来医院。”

说话间,谢珺已经捂着肩头的伤口上了车,她看了眼表情莫测的谢煊,朝他点点头,上了谢珺那辆车。

谢煊默默扫了眼“横尸遍野”的街道,闭了闭眼睛。

洵美上了车,一边因为害怕而哆嗦,一边不忘透过窗户跟陈青山道:“陈副官,你要当心。”

陈青山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目送车子离开,才走到谢煊身旁,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感叹道:“这些革命党还真是不要命,竟然敢直接攻击使署。二少这种心思缜密的人,怎么可能没有防备,真是白白送命。”

谢煊道:“别说了,赶紧帮忙处理现场。”

“收到。”

*

这厢的车内,谢珺紧紧捂着肩头,指缝间已经浸出了红色的血液,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显然这伤处没有刚刚他表现的那么无足轻重。

刚刚的的交火,自然是让采薇吓得不轻,但她后来突如其来的恐惧,却不是因为目睹了这场小型战役,而是当她几近昏迷时,下巴上忽然出现的那只手。

那样短暂的触感,并不能让他真正辨别出什么,只是忽然就让她想起大婚当日,自己被人绑在黑暗的屋内,脸颊被黑暗中的陌生男人掐住时的经历。像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一样,在谢珺的手碰到自己的脸时,那些已经快要被遗忘的恐惧,忽然就涌了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就将镜头那只手,与黑暗中那只手合二为一。

她看了看身侧的男人,将这种没有任何证据的恐惧努力压下去,担心地问:“二哥,你伤怎么样了?”

谢珺睁开眼睛,看向她,轻笑了下,淡淡回道:“没事。你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在听他说话时,采薇又禁不住一阵恍惚,这样温和的男人,真的是黑暗中一言不发,像是地狱修罗一般的那个男人吗?

她深呼吸一口气,摇摇头:“头有点晕,应该没设么事。”

谢珺点点头:“没事就好。”

采薇又想起刚刚他把自己扑倒在地,护在身下的场景,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救她——虽然这些人本就是冲着他来的,但客观上,他确实救了她。以至于对这个人的恐惧和抗拒,又似乎少了点底气。

“刚刚多亏你救了我。”

谢珺笑说:“那些乱党本就是要杀我,你这是因为我受了无妄之灾,我哪里敢领你这声道谢。”

采薇道:“不能这么说,换做别人,只怕是管不了那么多。”

谢珺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又勾唇轻笑了笑:“我怎么能看着你在我面前出事?”

采薇对上他那双温和的黑眸,心里不知为何,忽然咯噔了一下,不由自主别开目光,胡乱道:“二哥,你真是个好人。”

谢珺轻笑一声,复又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半晌之后,又才冷不丁低声道了句:“我不是好人。”

采薇知他流血过多,得保存体力,看了看他,没再说话。

到了医院,谢珺很快被送进了手术室,采薇则被带到一间检查室。这个时代的医疗设备十分简陋,哪怕是租界的洋人医院,也没什么现代仪器。不过现代医学诊治那一套,已经初见雏形,检查结果是轻微脑震荡,得在医院住下观察。

采薇确实也觉得还很不舒服,头晕耳鸣还泛着恶心,虽然对这个时代的医疗不信任,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老老实实住了下。

镇守使入院,这医院自是被封锁起来。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卫兵在旁边照看着他,采薇躺着缓了会儿,想起来,问道:“二少怎么样?”

卫兵回道:“肩上中了一颗子弹,已经做完手术,没有大碍,正在病房休息。”

采薇点点头,复又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间被聒噪的说话声吵醒,睁眼一看,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本来看着自己的卫兵不见了,却多了她爹江鹤年和大哥云柏,以及正在盛汤的四喜。

“醒了?”江鹤年见他睁眼,忙不迭开口问。

“爸爸,你们怎么来了?”

江鹤年道:“听洵美和程展说了使署那边交火的事,你受伤进了医院,赶紧过来看看。”

“洵美就没跟你说我没事吗?”

江鹤年道:“她说的话我能放心?”

采薇失笑:“不是还有程大哥么?”

云柏插话道:“那也不敢放心,你一个人在医院,我和爸爸当然是要来看看。”

采薇道:“我跟二少一块来的,怎么就是一个人了?你们刚刚没看到有卫兵在病房守着么?”

江鹤年道:“又不是自家人,怎么能放心。不过听说二少受伤,我得去看看他。”

采薇点头:“有四喜在这里就行,你们看了二少,回去同妈妈他们说我没事。”

江鹤年表情还是不大放心,满脸都是心疼,看着她沉默了片刻,道:“行,你好好休息,听医生的话,别乱动,明天我再来看你。”

父子兄妹又说了几句话,才出了门。

四喜端着汤走过来,道:“你今天也不让我跟着,得幸好没出什么事。”

采薇笑说:“你跟着有什么用?还能生出三头六臂保护我?”

四喜道:“那可说不准。”她把汤碗放在床头柜,伸手小心翼翼扶起采薇,“大夫说暂时只能吃清淡的东西,幸好我带的是莲藕汤。”

她端起要喂她,采薇确实笑着要接过来:“我是脑袋有点晕,手脚又没伤。”

四喜不干:“头晕手就会抖,你自己喝小心洒了。”

两个人正说着,病房的门从外面被推开,一身戎装的谢煊走了进来,道:“四喜,我来吧!”

四喜正要开口拒绝,采薇看了眼说话间已经走到床边的男人,道:“给他吧。”

四喜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汤碗交给了谢煊。

“你去外面等着。”谢煊接过碗,在床边坐下,自然而然地开口赶人。

四喜看向采薇,看到她朝自己点点头,这才出了房门。

谢煊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汤,道:“医生说是被炮给震到了,没什么大事,好好躺两天就行。”边说边舀起一勺汤,送到她嘴边,“来,先喝点汤。”

他估摸着是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语气温柔,一脸认真,却有点像是在哄孩子一般。

采薇哭笑不得:“我自己喝就行。”

谢煊却执着地将手举在她唇边,笑道:“四喜说的对,头晕的话,手会抖。你自己喝小心洒。有我这个谢三爷伺候你还不满意?”

采薇扫了眼他身上的军装,以及没解下来的枪套,撇撇嘴道,道:“哪能不满意?简直受宠若惊。”

谢煊轻笑一声:“那就好,赶紧喝,不然快凉了。”

采薇从善如流张开嘴。他喂得很小心,像是怕烫到噎到她一般,喂完之后,还不忘拿出手绢给她擦擦嘴。采薇看着,有点欲言又止,谢煊察觉,问:“怎么了?”

采薇犹豫了片刻,道:“我们成亲那天,我不是被乱党劫走了么?你说有问题的,查到问题了吗?”

谢煊摇头,皱眉道:“那一伙策划扰乱婚礼的乱党,都已经抓到,劫走你的人,跟他们应该不是一伙。但我怎么都找不到其他线索,真的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完美避开了我的追踪,以至于我一直怀疑抓你的人跟乱党其实没关系。”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震惊地看向她。

采薇抿抿唇,她本来是不确定的,但这一刻,也不知为何,忽然又确定了。她凑到他跟前,小声说:“我……怀疑是谢珺。”

面对一桩接一桩不断浮出水面的真相,谢煊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心如止水,连愤怒都能很好地控制住,只是觉得像在做梦一样,荒谬的可笑。

采薇皱眉道:“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起来,他并没有伤害她,那件事的直接结果,也不过是让她和谢煊吵了一架,做了半年假夫妻,这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采薇不明白,谢煊却是知道这是为什么?如果之前还不确定他的心思,现下则已经没有任何怀疑。

他同父异母的亲二哥,从小到大没有红过脸的兄长,不仅仅想要他的命,还想要他的妻子,甚至在很久之前,已经动过她的妻子。

秘密浮上水面的这段时间,对于他来说,其实痛苦远远大于仇恨,他甚至没去想到底该怎么去做。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起了杀心。

采薇定定看着他,显然是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却从他莫测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

谢煊抬头,幽幽舒了口气道:“他就是个疯子。”他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起身道,“别想这些了,好好休息,有我在,不会让他再伤害你。”

采薇道:“你今晚还要去搜捕那些逃走的革命党?”

谢煊点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采薇道:“其实……我觉得你不应该抓他们,他们拼了性命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你很明白不是吗?”

其实她对他说这个,没什么道理,毕竟谢家是袁世凯的嫡系,谢司令和谢煊都是恢复帝制的支持者,他自己身为上海镇守副使,所肩负的一大责任就是镇压革命。她知道历史的走向,却恐怕也没办法劝说他背叛他现在所忠于的东西。

谢煊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我心里有数。”

第100章更啦

采薇在医院躺了一夜, 隔日醒来, 虽然脑子还有些晕, 但整个人舒服了不少。她想着不管谢珺到底做过什么,自己这表面工作还是得做下去,何况他昨天也确实救过自己。于是下床洗漱完毕,等四喜回沁园给她准备早餐后,决定去探望一下谢珺。

病房门口守着两个卫兵, 见她出来,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她点点头,让人给她带路去谢珺的病房。

镇守使被刺入院,医院的守备自是森严, 走廊上站着两排荷枪实弹的卫兵, 连医护人员进出都得仔细检查。

年轻卫兵将采薇领到一间病房门口,轻声道:“三少奶奶,二少在这里。”

采薇点头,抬手轻敲房门。

“进来。”里面传来谢珺温和的声音。

采薇推门而入, 房间里除了半躺在床上看报纸的男人, 没有其他人。

“二哥。”

谢珺抬头看她, 神色温柔,将手中的报纸放在床头桌上, 轻笑了笑:“你怎么样?”

采薇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 他脸色苍白, 连唇上都看不到一点血色, 显然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但神色如常,仿佛身上并没有重伤。

她回道:“好多了,应该明天就能出院。你呢?”

谢珺笑了笑,淡淡道:“子弹拿出来了,没什么事。不过估计还得躺几天。”

说着,他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大约是扯到了伤口,眉头轻轻皱了下,采薇忙走上前,拿起杯子递到他手中。

“多谢。”谢珺接过水杯,朝她轻轻笑道。

采薇站在床边,等他喝完,又拿过来放下,然后目光不经意落在柜子上那张报纸。左下角的一则消息的标题,赫然有着谢家三公子五个大字。她皱眉扫了眼,果不其然又看到了柳如烟的名字。

这段时间,上海滩报纸上的花边,谢煊和龙正翔六姨太的绯闻韵事占了一半,先前不清楚内情的时候,每次强迫自己不在意,但一看到这些小道消息,还是忍不住心烦。而如今则是悲喜交加。悲的是,如果真如谢煊所说,柳如烟是谢珺的人,那他还真是可悲,那么早之前就已经被他亲哥算计。喜的是他好在还没陷进去。

谢珺注意到他的目光,伸手将报纸拿起来,道:“报上都是乱写的,你别放在心上。”

采薇勉强一笑,点点头。

谢珺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番,又说:“昨晚江先生来看过我。”

采薇抬头看他。

谢珺道:“江先生说很后悔将你嫁到我们谢家,他请求我帮忙,说保证会继续在财力上支持谢家,但是希望能让你和老三和离。”

采薇一愣,对上他那双黑眸。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着他的眼睛,那漆黑的眸子,依旧是温和的,只是她忽然觉得,好像在那平静温和之下,藏着某种让人难以发现的暗涌。

她不太自在地笑了笑:“我爸爸真是不懂事,看到二哥受这么重的伤,还让我和季明的事来烦你。”

谢珺笑说:“无妨,若是我有女儿,定然也会像江先生那样操碎心。”

采薇道:“现在局势这么不安稳,我和季明的事以后再说吧,二哥不用把我爸爸的话放在心上。”

谢珺轻笑着点点头:“嗯,不过若是弟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接跟我说,我毕竟是做兄长的,理应为你们的事做主。”

他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声“三少”,紧接着便是门被推开,谢煊走了进来。

他看到房内站着的采薇,表情微微一愣,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走上前问床上的谢珺:“二哥,你怎么样了?”

谢珺道:“没什么大问题,养几天就没事了。”

谢煊点头,又才问采薇:“你好些了吗?”

采薇淡声回他:“好很多了。”

谢珺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了一眼,道:“人抓得怎么样了?”

“搜捕到了几个,不过应该还有漏网之鱼。”

采薇默默看了看谢煊,发觉他面带疲色,约莫是一夜没睡。

谢珺道:“这次袭击是荣明策划主使,我虽然已经拿到不少关于他的线索,但还没确定他的身份。如今我养伤不方便,这件事交给你,你赶紧查出来,以绝后患。”

谢煊点头:“嗯,我会尽快把他找出来。”

采薇见两人说话,道:“二哥,你们聊,我回病房了。”

谢珺:“你好好休养。”

采薇弯唇一笑,又对谢煊疏淡道:“你在外办事,自己注意点。”说完转身出了门。

等人离开后,谢珺将手中的报纸随手放在床头柜,抬头看向面色阴沉的弟弟:“昨晚江先生来医院的时候,顺便看我,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谢煊对上他的眼睛,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谢珺摆出兄长的严肃语气:“我不知道你和柳如烟到底怎么回事?但弟妹是江家的掌上明珠,嫁到咱们谢家才一年,你就闹出这些事,让江家颜面往哪里搁。”

谢煊道:“我和柳小姐不过是红颜知己,又不会将人娶进门,我已经同她说过,他们江家眼中这点沙子也容不下,我又能怎样?”

谢珺轻笑:“你说的我自是明白,可江鹤年将弟妹看得重,他昨晚都求我帮忙,让你们离婚。”

谢煊眉头轻蹙,道:“这话二哥也就听听罢了,两家是利益结合,我们保他们平安,他们做我们的摇钱树,就算我和采薇真的闹得再不可开交,父亲也不可能让我们离婚。”

谢珺道:“我知道你对弟妹还有心思,但她如今回了娘家,照江鹤年的口气,约莫是不会再让女儿回谢家。男人身边总还是要有人嘘寒问暖红袖添香。你就愿意继续这样名存实亡的婚姻?”

谢煊沉默不言。

谢珺道:“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去跟父亲说,就算没有姻亲关系,我也有办法让江家继续支为我们所用。”

谢煊面无表情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才轻描淡写道:“这些小事以后再说,现在稳定上海这边的局势是最重要的。”

“这倒也是。”谢珺不甚在意地挥挥手,慢慢躺好,“你去做事吧,我休息一会儿。”

谢煊默默看着床上阖着眼睛的男人,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握住拳头,暗暗深呼吸了口气,才慢慢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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