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南作为谢司令专列爆炸案的幕后主使也曝光, 带着照片的通缉令贴遍了全城,不过这人倒是先泥牛入海,消失了一般,使署和警察厅一直都没找到人。

这日傍晚,采薇回到家, 一家人难得一起吃了顿晚饭,吃完后也没散, 就在厅里喝茶聊天。

江鹤年拿过听差取来的报纸随意扫了几眼,目光忽然停在某处须臾, 然后重重丢在茶几上, 怒不可遏道:“谢司令尸骨未寒, 这个谢三就整日花天酒地,我看他也没把咱们小五放在眼里。采薇……”他转向正在喝茶的采薇,“我看你俩离婚这事儿,得赶紧提上日程。如今谢司令不在,谢二少找我喝过几次酒, 这人是个好说话的, 我委婉提这事儿, 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我看我改日就登门正式和他们谢家商量这件事。”

采薇心知父亲又是看到了谢煊的花边新闻给气的,如今谢家三少在江家,那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她默了片刻,放下杯子,问:“爸爸,二公子找过你喝酒?”

江鹤年道:“也不是专门来找我喝酒,我跟人在酒馆喝酒时,恰好遇到他几次。”

采薇眉头蹙起,不知谢珺在打什么主意。她蹙眉想了想,问:“爸爸,您觉得谢珺这人如何”

江鹤年斟酌了下,道:“城府颇深,不过人倒是挺好说话。怎么了?”

采薇摇摇头,笑说:“没事,我就是随口一问。”若是她注定被卷进谢家的纷争,至少要让江家不受牵连。谢珺那些事还是不告诉江鹤年为妙,作为一个中立的商人,知道得多不是好事。

江鹤年有些烦躁地挥挥手:“总之你和谢三这事儿,我会想办法尽快帮你办,早点解脱你也好趁着年轻,重新找个好的下家。”

采薇:“……”好吧,愿望还是很美好的、

众人散了,采薇在回芳华苑的路上,被洵美给拉住。

“干吗呢?”采薇见她神秘兮兮,不禁奇怪问。

洵美小声道:“我今日去镇守使署找陈副官了,你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采薇问:“做什么?”

洵美道:“坐在办公室整理档案。”

“什么意思?”

洵美道:“就是说他现在身上唯一的公务就是整理档案,也不用出门出任务了。他那个人大字不识一箩筐,让他待在办公室做这些,不是难为人么?”

采薇皱眉问:“他不跟谢煊一块了?”

洵美道:“他说三少一个多月没去使署了。”

采薇沉吟片刻,道:“我想起还有点事,出去一趟。”

“什么事啊?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了,我让四喜跟我一块就行。”

她上两回去谢公馆找谢煊,每次都被陈管家告知人不在,然后就是隔三差五看到他不是在花船上喝酒,就是在戏园子里听曲儿的消息,一副醉生梦死自甘堕落的架势。

她当然知道这事儿不是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如今听洵美这么一说,心下了然,应该是谢珺卸了他手上的权。

她先前只是怀疑,毕竟她知道以楚辞南现在自身难保的境况,要制造谢司令专业爆炸案,那就是天方夜谭,只怕这黑手又是谢珺。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也包不住火,他做的那些事,迟早会曝光。在他杀死谢家大公子,屡次三番想置谢煊于死地那日开始,谢司令自然也就在他的计划之列,无非是早晚罢了。

如果谢司令的死幕后黑手真的是他的话,谢煊如今恐怕也处在危险之中。至于为什么迟迟没有下手,大概是因为不确定谢煊手上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

如今袁正在为了称帝造势,作为心腹,他若是闹出太大的丑闻,北京那边自然不敢明目张胆保他。

赶到谢公馆时,天已经快黑了。

“陈叔,三少在吗?”

陈叔笑盈盈道:“哎呦,三少奶奶您真是不赶巧,三少还没回来。”

采薇这回没像上两次那样听到答案后就离开,而是走到沙发坐下,道:“那我等他回来。”

陈叔道:“那可保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没事,我等着就行。”采薇笑说。

她话音刚落,便听倒楼梯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笑着打招呼:“二哥!”

“回来啦?”谢珺柔声回道,边朝沙发走过来,边问,“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找老三么?”

采薇略作犹豫,咬咬唇道:“如今司令也不在了,谢家当家做主是二哥您,我就直接跟你说了。您可能也听我爸爸说过,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季明到底什么打算?这样子下去,不仅耽误我,也耽误他是不是?”

谢珺在她旁边坐下,蹙眉问:“你是说离婚的事?”

采薇点头:“我和他成亲一年半,你也是看到的,在一起的日子数都数得出来。我一开始本来也是打算好好跟他过日子的,但我们真过不到一块去,我见不得他做的事,他心思也不在我这里。我也不是非要霸着谢家三少奶奶这个位子。他要真对柳如烟有意思,也别耽误人家姑娘,如今民国了,身份地位没那么重要。咱们不如好好谈谈,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谢珺沉默了片刻,问:“你当真想和老三离婚?”

采薇道:“二哥,不瞒您说,我还不到二十,趁着年轻早点离婚,也好重新嫁人,再拖个几年,可能就没那么好找下家了。”

谢珺看着她,忽然轻笑了笑,道:“我就欣赏弟妹这样爽快。行,我跟你一块儿等他回来,大家坐下来一起谈谈。”

采薇暗暗舒了口气,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他仍旧是温文尔雅的模样,一点都看不出是个手上沾满了亲人鲜血的恶魔。

谢煊是将近凌晨回来的,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柳如烟。

“哎呦喂,三少,怎么又喝这么多?”陈管家迎上去将人从柳如烟的搀扶下接过来。

谢珺看了眼脸色冷冷的采薇,站起身皱眉斥责:“三弟,你怎么回事?使署被攻击,父亲出事,我不想让你陷入危险,让你暂时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你倒好,天天出去花天酒地。真是让人不省心。”

谢煊双颊酡红,看着他吃吃笑开:“我就是和朋友喝几杯小酒而已。”

他身旁的柳如烟柔声道:“二少别担心,三少是遇到朋友,多喝了几杯。”

谢珺冷声道:“多谢柳姑娘将人送回来,天色也不早了,我这里就不留柳姑娘了。”

柳如烟欠了个身:“那我就不打扰了。”又对旁边醉醺醺的男人柔声道,“三少,您好好休息。”

说完看了看沙发上面无表情的采薇,朝她点头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谢煊挣开陈管家的手,跌跌撞撞往沙发走,眨眨眼睛看向采薇:“咦?这位美人儿是谁啊?”

谢珺上前推了他一把,冷喝道:“老三,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连弟妹都不认识了么?”

谢煊趔趄了一步,好不容易站稳,又歪歪扭扭上前,走到采薇跟前捧住她的脸道:“哦!原来是谢家三奶奶啊,差点没认出来。”

扑面而来浓郁酒气,让采薇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对上的便是谢煊那双因为酒意泛红,但明显藏着某种情绪的黑眸。

她豁然站起身:“够了谢煊!既然你人都带回家里了,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我要跟你离婚。”

“离婚?”谢煊眨眨眼睛,像是没听懂一般,吃吃笑了笑,然后直起身,踉踉跄跄往楼梯走,拖着长长的腔调,“离婚……离婚好啊……”

“老三!”谢珺冷声喝道,但是醉酒的人分明是充耳不闻。

采薇跑上前拉住他,在他背上恼火地拍了几下:“你听到没有?!”

谢煊看着她笑了笑,将她的手拂开,又往楼上走。

“弟妹,三弟喝醉了,这事儿改天再谈吧。”谢珺走过来道。

采薇一脸怒状地看着摇摇晃晃上楼的那道背影,道:“我今天非得跟他说清楚!”

“弟妹……”谢珺拉住她。

采薇挣开手:“二哥,你别管我,他人都带回来了,分明是一点没把我放在眼中,我非得好好跟他吵一架才行。”

说罢,怒气冲冲跟了上去。谢煊刚刚拧开门,采薇就从后面将他一把推进去,大喝道:“谢煊!”

约莫是动静太大,引来了楼上的谢莹,她从楼梯口探出一张因为父母过世还没恢复的忧愁脸孔:“二哥,是三嫂回来了么?她在和三哥吵架么?”

跟上来的谢珺,看了眼大力关上的门,以及门内传来的女孩儿怒骂声,摆摆手道:“你三哥喝醉了,你别管了,没事的。”

“哦!”谢莹摸摸头,皱眉道,“三哥最近是愈来愈荒唐了,三嫂回来骂他也在情理之中。”

等谢莹回房,站在自己房门口的谢珺,眯眼看着隔壁的房门片刻,才不紧不慢开门进屋。

“怎么回事?”刚刚因为用力过猛,采薇直接一个猛虎扑食,将谢煊扑倒在地,整个人压在了他背上,好在房内的地毯还算厚实,并没有摔得多严重。

谢煊歪头看他,眼睛还是泛着红,但明显不是刚刚那种醉酒之色,而是动容的红。他翻过身躺在地上,让她趴在自己胸口,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装醉的?”

采薇道:“这个不重要,现在到底是什么回事?”

“我和柳如烟不是你想的那样。”

采薇都无语了,都什么时候了,他以为她还会为这点事拈酸吃醋么?

“我什么都没想,你就告诉我现在你的处境。”

谢煊沉默片刻,伸手将旁边的一只凳子摔倒在地,屋子里发出砰地一声,就像是两个人正在发生激烈争执一般。

“我被我二哥卸了手上的权,每天被人监视着,连陈青山被他以工作之名软禁在使署。我现在正在想办法离开上海,去南京找我父亲的心腹霍督军,再晚一点的话,恐怕以我二哥的本事,什么都不知道的霍督军,很容易就被收服了。”

“我怎么帮你?”

谢煊道:“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别担心我,我会自己想办法。”

“你怎么想办法?等你想到办法,只怕是你二哥已经想办法让你死了。”

谢煊闭眼深呼吸了口气,伸手摸着她的头发:“你相不相信我?”

“相信。”采薇点头。

“那就足够了。”

第107章更新

两人沉默对视片刻, 纵有千言万语想说, 却也知道现下不是时候。采薇闭眼深呼吸口气, 低声道:“你保重!”

谢煊一双泛红的眼睛深深看着她, 沉默点头。

采薇从他身上爬起来,夺门而出,出门前还不忘故意扫落玄关边架子上的宝瓶,清脆一声巨响, 震得人心脏重重颤了一下。

这瓷瓶还是自己买的, 当时在古董店看到, 花了她二十大洋,做戏真是做的肉疼。

她刚刚出门,隔壁听到的动静的谢珺, 也打开门走了出来,蹙眉看向她:“弟妹,没事吧?”

采薇涨红着脸, 摇头:“没事。”

谢珺走过来, 越过她,朝房内看了眼,只见地上一片狼藉, 谢煊烂醉如泥一般躺在地上,他摇摇头, 转身跟上采薇, 道:“弟妹, 这么晚了, 我送你回去。”

采薇道:“让阿文送我就好。”

“阿文今日沐休。”

这偌大的谢公馆,阿文不在还有阿武,阿武不在还有阿诚,送三少奶奶回家的事,怎么都不至于要谢家二少爷亲自出马。

采薇并不迟钝,谢珺再如何君子风度,恪守礼数,她也隐约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不同。也或者,他并不是对自己,而是曾经那个对他慷慨解囊的江采薇。

也许谢煊也早就察觉,所以不止一次叮嘱她,离他这个二哥远一点,还让她留在江家。

在她刚刚得知谢家这些纷争时,她也想过远离,但若是这样的猜想没错,只怕自己早就已经卷入其中,想脱身只怕没那么容易。

她看着谢珺那张温和清俊的脸,犹豫片刻,点头:“那就多谢二哥了。”

这会儿已经接近凌晨,哪怕是纸醉金迷的夜上海,也归于了平静。汽车轰隆隆驶出公馆大门,开上黑漆漆的街道。

“父亲过世,三弟最近心情不大好,难免有点荒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谢珺边开车边淡声道。

采薇不甚在意回:“他爱怎么着怎么着,我是不会管了,只希望他清醒后,能好好考虑我和他离婚的事。我们这样耽误彼此也没什么意义。”

谢珺轻笑了笑,沉默了片刻,道:“我三弟今生是没什么没福气了,不知道弟妹中意什么样的男子?我到时候可以帮忙留意一下。”

这个人真的是滴水不漏,这种时候也还是坚持扮演着一位好兄长,叫人看不到半点破绽。采薇不动声色斜乜了他一眼,道:“这种事不好说,还是得看缘分。”

“缘分。”谢珺点头,若有所思般咀嚼了下这两个字,道,“说起缘分,我忽然想起当初第一次在姑苏见到弟妹的场景。”

采薇心脏沉了下,道:“那么久的事,我都不记得了,难为二哥还记得。”

谢珺道:“我自然是记得的。那是第一次有人不是因为我的身份,对我伸出援助之手。”

“举手之劳罢了。”采薇轻描淡写道。

谢珺摇摇头,道:“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虽然我是谢家二少,但从小到大对我真心好的人,除了我娘却没几个。”他顿了顿,“我刚回到谢家那会儿,因为我娘曾经是个粗使丫鬟,父亲瞧不上她,也瞧不上我,以至于连家里佣人都不将我放在眼中。直到后来,看到我出息了,所有人就开始捧着我了。你知道吗?这世上从来锦上添花易有,雪中送炭难得。所以你当初咱们素不相识,你主动慷慨解囊,在你看来不过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不是这么简单。”

采薇一直到他说这些话之前,都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可以丧心病狂到杀兄弑父。

原来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一个从小优秀却处处受冷遇的的庶子,经年累月中积攒的嫉妒和怨恨,以及不断膨胀的野心和**,终究让他变成了一个人面兽心的恶魔。

她讪讪笑了笑,道:“二哥言重了。”

谢煊郑重其事道:“不言重。”

在他说完这话后,车内一时安静下来,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直到进了南市,快到沁园门口,采薇才又开口道:“多谢二哥送我回来。”

谢珺笑说:“跟我客气做什么?”

车子在门口石狮子前停下,采薇打开车门下车,虽然南市没有路灯,但沁园大门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也看得分明。

谢珺走到她跟前前,看着眼前的女孩,脸颊白皙,嘴唇嫣红,她那双水润乌沉的眸子,被红色灯光映衬得更多了几分水波潋滟,抬头看他时,带着点娴静的笑意。

“那二哥我进去了。”采薇说。

谢珺点头,心中那压抑许久的东西,随着障碍一点点被扫平,如今是一天比一天快要按捺不住冒出来。

他野心勃勃,迷恋权势,也并不是坐怀不乱的君子,相反,他有**,只不过知道内心的**,该什么时候释放。

总有一天,面前的女孩,就如同权势一样,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他天生命不好,想要的东西只能靠掠夺。

可那又怎样?只要能得到便足以。

“早点休息,你和三弟的事,我会帮你处理的。”

“多谢二哥。”

采薇欠欠身子,转身走上台阶敲门,门房很快来开门:“五小姐,您回来了?”

“嗯。”

谢珺默默看着那扇红色大门关闭,才不紧不慢上车。

*

“酒醒了?”

隔日清晨,谢珺出门,恰好见到一脸宿醉状的谢煊从房内出来,皱眉道。

谢煊打了个哈欠:“你要去使署?”

谢珺点头:“今天有些事要处理。最近风声紧,你少出门。乱党越来越丧心病狂,先是攻击使署,后又炸了父亲专列,如今咱们两兄弟,就是他们的眼中钉,随时可能遭到刺杀。”

谢煊一脸不以为意:“我这镇守副使才升上来多久?上海滩各方势力都没摸清楚,不无畏惧,乱党不会在我身上花精力的。倒是二哥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你这个镇守使如今是革命党的头号刺杀名单。”

谢珺道:“放心,我自有周全的安排。扫荡了这么久,上海滩的革命党已经不成气候,零零散散一些乱党,要杀我没那么容易。而且如今全城戒严,各个路障和关卡都会检查枪械。没了枪和弹药,革命党难不成赤手空拳来杀我?”

谢煊点头,笑道:“那我就更不用担心了,晚点我去丹桂台看戏。要是采薇再回来找我,你就说我今晚不回来了。”

谢珺皱眉道:“你这说的什么话?现在江鹤年和弟妹都跟我说,希望我劝你答应离婚,我本不想看着你们俩这么散了,但你瞧瞧你现在这样子,我怎么替你说话?”

谢煊神色莫测地看了看他,玩世不恭地勾唇一笑:“二哥真不想我和采薇散了?”

谢珺道:“我是你二哥,自然是希望你好好过日子。”

谢煊点点头:“那就多谢二哥了。”

*

听说有新角儿登台,晚上,采薇和洵美被三姨太苏玉瓷拉着一块来丹桂台看戏。

几个人刚刚在包厢坐下,洵美就呀了一声:“那不是谢三吗?”

以前江家的人叫谢煊,不是三少就是三公子,顶多再加一个行,如今从上到下,都不客气地用谢三来称呼,可见这个姑爷当得是没一点分量了。

采薇默默在心中为他点了根蜡,顺着洵美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隔着几个包厢的谢煊。那包厢里不止有他,还有坐在他对面的柳如烟。

尽管知道他和柳如烟是怎么回事,但采薇毕竟是女人,看到这碍眼的场景,还是有点不爽。

洵美比她更不爽,哼了一声道:“臭不要脸的狗男女。”

苏玉瓷嘴角一抽,笑说:“洵美,你是大家闺秀,说这种话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