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马入京城,在即将入宫门的时候,萧羌忽然在马上侧身,何善知道他要说话,立刻恭敬低头,萧羌的面孔在阳光里只隐约有一个轮廓。

  “对了,何善,你听到宫里的传闻了吗?”

  “陛下指的是……”

  “昨天朕偶尔听到,有人说,杜昭仪之所以生病,是因为巫蛊魇镇。对这件事,你怎么看?”

  这等传闻何善怎么可能不知道,只不过皇帝不说他也不敢说罢了,今天听到萧羌提起话头,他心里一紧,躬身道:“臣不信魇镇一说。”

  萧羌点头:“朕也不信。”然后他似乎笑了一声,“不过,这世上嘛,总有人信的,也总会有信的人不惜以身试法。”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温软,何善却浑身一抖,他知道,这宫廷之中,只怕安宁不得了。

  蜜蜡被史飘零带走,查验结果是,里面果然被加了水银。

  海棠也不声张,只是悄悄停用了蜜蜡。史飘零不愧是星卫之首,她受了海棠之托,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为她看诊的御医送上去的脉案都说她神智昏悖,有半疯的趋势。

  海棠得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七夕之夜过去不到十天,沉冰接连求见了沉寒几次。

  在七夕之前,她就把自己的计划向沉寒和盘托出了,虽然沉寒觉得她的行为有些冒险,但是思量良久之后,还是答应了。

  沉冰的求见在海棠的计划之内,沉寒也按照原先定的计划,对他的求见婉言谢绝了几次。时间一转,就到了九月中旬,海棠算了算,似乎沉冰的耐性也该到了一个界限,正要让沉寒答应的时候,宫里却传来了消息,说十月十三,是先帝六十冥寿,要隆重祭奠,而萧羌为了父亲的冥寿祈福,预定在十月初九入住离宫,预备斋戒三天之后,再去陵墓为先帝致祭,太后会晚他一天到来,祭祀自己的丈夫。

  听闻了沉冰数次求见不成的消息,萧羌一笑,说那你便和朕一起去离宫吧,朕知道皇贵妃是为避嫌才连自己的兄长都不见,现在有朕在,总不用避了吧。

  就这样,沉冰住进了离宫附近的驿馆,而海棠则再次见到了萧羌。

  在见到萧羌的前一天,海棠刚刚经历了第四次毒性发作。

  跟前几次发作截然不同,这次的发作是在睡眠中悄悄开始的,除了海棠自己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等早上她从第四次发作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海棠有那么一瞬间无法判断自己昨夜到底是毒性发作,还是深深昏睡了。

  最后,是那种还残留在身体里,仿佛死去一般的无限寂静,让她确定了自己刚刚经历了“荷带衣”的第四次发作。

  一瞬间,比以往数次发作都要更可怕的寒冷侵袭上了她的身体,她陡然想起那时候赵亭对她说的话。

  他告诉她,她最多还有两次发作的机会,然后,就会死去。

  等下一次发作,“荷带衣”就会要了她的命去。

  海棠小小地呜咽了一声,倒退一步,不自觉地向后伸手,捞到一把空气的时候,她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她居然不自觉地以为萧羌会在她身边。

  就如她每一次毒发一般,在她身边,拥抱着她。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这次发作是这么可怕这么冷,就是因为当她挣扎在生死之间的时候,没有人抱住她,拉住她的手,陪伴在她身边。

  昨天晚上,她差一点就这样一个人安静地死去,没有任何人知道。

  仿佛是要摇晃掉脑海里不应出现在此时的复杂情感,海棠用力晃了晃头,随便抓了件外衣裹在自己身上,跑了出去。

  她现在需要找人陪在身边,不然她太难过了。

  天刚蒙蒙亮,蛋壳青的天色温润铺开在整个天穹,头顶上有鸟儿振翅,远远的有早起的宫女内侍小声说着什么,她还能听到隐约的钟声悠然穿过碧绿的树叶,随意洒落。

  然后,她看到了萧羌。

  不是之前那次令人恐惧的幻象,站立在远处的,确实是统治这个国家的帝王。

  有点点金光从东方山峦边一线一线地涌出来,那个男人站在她院外的亭中,负手而立,一身云白的衣衫,广袖曳地,衣裾之上有银龙穿云欲飞,头上金冠端端正正压在漆黑如墨的发上,一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直直地看她。

  男人似乎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肩膀上落了几片碧绿的叶子,看到她出来,他笑了起来,那双桃花眼里有温柔流转,他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从容自在的多情风流。

  海棠呆了一下,萧羌也不说话,只是含笑向她伸手,她眨眨眼,心里的片刻之前的慌乱奇迹般地消失了,她稍微顿住了一下脚步,犹豫刹那,然后扑了过去——她被萧羌抱了满怀,男人双手围拢,他双手圈起极小一拢,将将够她一个。

  他一早就到这里,本没想到海棠会这么早就起来,伸展双臂把她抱在怀里那一瞬,他觉得自己打从心底都暖了,他不自觉地发出一声轻轻的满足喟叹。

  “朕一会儿就要走。”他低低地说,“等晚上仪式结束了,再过来这边看你。”

  十月的天气已有了一丝凉,萧羌的体温透过衣衫熨帖出来,和着衣襟间散发出来的木叶香气,有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味道。海棠摸摸撞得有点疼的鼻子,抬头,阳光已清澈浓烈,透过片片树叶,在男人脸上投下微微的阴影,那一瞬间,萧羌容色清朗,嘴唇轻轻一弯。

  心底最后一丝阴霾退去,海棠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男子,觉得脸上有点微微的热。

  她这才发现,自己和他的距离,近到肌肤相贴。

  海棠有些羞赧地低头,她琢磨一下,这忒少女了,于是她又立刻不甘示弱地抬头,望入的就是萧羌清澈而深深凝视她的眼睛。

  第一次,这个男人以这样清澈温柔的眼神,笔直而毫不动摇地凝视她。

  心里某个地方的某种阴霾,轻轻破碎。

  罢了,罢了,算了,算了。

  她依偎过去,伸出手,以撒娇一样的姿态把头埋在他怀里,抬起双手圈拢着他的身体。

  她已无法更贴近了,耳边都能听到他胸膛里沉稳的心跳。

  萧羌顺着她的脊背,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怎么了?一副撒娇的样子?”

  她没说话,只是抱紧他,额头一顿乱蹭,蹭得都疼了,确定确实是萧羌抱着自己,刚才那种可能不为人知的死去的想法,终于彻底从胸膛里淡去了。

  萧羌的衣襟有些潮湿,闻上去有很轻的露水味道,海棠皱皱眉:“……陛下在这里站了很长时间了?”

  “……不短。”

  “你去干什么都好,何必在这里枯等?”

  听她这么一说,萧羌愣了一下,然后展颜微笑,他低头,额头与她的相抵,柔声说道:“我等你,心甘情愿。进去叫你,岂不是要吵醒你,让你不得好眠?”天刚过四更,他就来了,宫女说她昨晚难得好睡,他怎么会去吵她?

  海棠不再说话,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就这样安静蜷在他胸前,像一只小小的鸽子,收拢了翅膀。

  庭院里非常安静,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离宫正殿传来了远远鼓声,萧羌被惊醒了一般,侧身在她唇上一吻,柔声又说了几句话,转身就要走,才迈出一步,他忽然觉得袖上一紧,回头看去,海棠拉住了他。

  萧羌回头看她,表情宁静柔和:“怎么?”他问。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面前这男人转身离开的刹那,一身白衣几乎要融入天地之间,她心底便派生出无限不安,不自觉地便一把抓住了他。

  抓住了,却要说什么?

  海棠看着萧羌,萧羌安静等她,也不催促,过了好半晌,她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我好想你。”

  “嗯。”

  “你想我吗?”

  “嗯。”又嗯了一声,萧羌顿了顿,道,“我每天都想你。”他最后几个字声音浅淡,尾音袅在了一片阳光灿烂,天幕明蓝之下。

  她眨眨眼,看着他,又想了片刻,把他的袖子攥紧一点,道:“我没疯。”

  “我知道。”他温柔地看她,手指抚摸上她的发顶,笑容里带了点宠溺,“星卫能瞒得了别人,但是大概还瞒不了我。再说,你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吗?”

  呃,这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好吧,她本来也没觉得自己能瞒过他。

  萧羌看了一眼天色,温柔地把袖子从她的手里慢慢抽了出来:“你的事情,我还是很清楚的。”

  “……我也没有被魇镇。”

  “我知道。”说完,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修长的指头从她鬓边滑过,“你的事情,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她摇头。

  “我知道。”他语气越发温柔,“比如沉冰想要见你,这些我都知道。”

  她瞪大双眼,没想到他居然连这个都知道!最后,海棠忽然一笑,自言自语道:“不……你还是有不知道的……”

  萧羌刚要开口,远处忽然有钟声响起,他转身要走,海棠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急急说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你有你的理由,海棠,我相信你。”他一笑,非常纵容温柔地看她,清晰地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我说过的,我信你,海棠。”

  温暖充满了海棠的胸口,她几乎有些哽咽,手掌用力,却不敢再看萧羌的眼睛,她低声道:“……我刚才,又发作了。”

  萧羌大惊,他一把拉过海棠,上下打量,海棠被他拉得有些疼,挣扎了一下没挣开,耳边的钟声越发急促,吉时快到了,萧羌抓着她,问她疼吗?

  海棠反而笑了,说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发作,哪次都不疼,就是一下栽过去。

  “那你摔着了吗?”他执拗地问,问题几乎有点傻气,海棠本来想笑他,但是看他一双深黑的眼睛着急地看自己,她就笑不出来了,只轻轻摇了摇头。

  钟声大响。

  海棠推了他一把,让他快走,萧羌犹豫一下,匆匆说了一句:“等我,我晚上过来。”说完,俯身在她发上一吻,便向大门的方向疾走而去,海棠摸了摸额头,刚要说话,男人已经消失了。

  ……真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海棠在心里感慨了一下,望着萧羌离去的背影,良久,直到男人消失在一片金瓦红墙之中,她才嘴角一弯,真正地笑了起来。

  永远公事第一,这才是她喜欢的男人不是吗?

  海棠心情好了很多,连带着天空看起来都更蓝了一些。

  萧羌急步赶到了离宫正殿,在偏殿正了正衣冠,就去参加斋戒的仪式。

  这天阳光晴好,他一身正式的帝王冠服走向正殿的时候,白衣翩飞,曳地衣裾上洒满了金色的光芒。

  看起来……真是优雅得让人不禁想看看,如果把这男人按在灰尘里,或者是他跌到最悲惨境界的样子。

  作为被邀请观礼的宾客,沉冰站在殿外,眯起一双美丽的眸子,妃色的薄唇弯起了一个冰冷又锐利的弧度。

  昨天晚上,他终于见到了沉寒,沉寒告诉他,杜笑儿已经快疯了。这次趁他在离宫,会给他安排机会见杜笑儿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女人疯还是不疯,也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沉冰只觉得胸中一股横生的恨意。

  没有这疯女人,他怎么会落到这样一个境况!

  沉冰闭上眼,想起他见杜笑儿最后一面时,她说的话。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是深夜,杜笑儿把他曾送给她的布匹一匹一匹剪碎,沉到小塘里,她对他说:“沉冰,我告诉你,你什么都得不到。”

  她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却偏生弯出了一个极度妩媚的角度,透出一种又疯狂又偏执的美。

  “我能毁了你,沉冰。我做得到。”

  “我要当德熙帝的妃子,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告诉你,沉冰,我会把你想要的都毁了。”她一字一句地说,深黑色的瞳孔发散着。她笑着,双手抓住他,力气大得惊人,简直像两把铁钳箍着他的手。

  杜笑儿长长的指甲深深嵌进他手腕,血滴下来,她大笑起来,对他说话的声音却变得甜蜜又轻柔:“你不娶我,就和我一起死吧,沉冰。”

  沉冰猛地睁眼,左眼中泛起一缕金色的光芒,他看向自己的手掌,肉眼看来空无一物的手掌,映在他的左眼中,指间只有两枚金色的细针。

  他那日落江,被苏荷所获,白玉京的主人对他说,我知道殿下想要什么,我也可以帮殿下一把。

  他冷笑,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苏荷笑吟吟地看他,就像是在看一个小孩子:“殿下想要的,无非就是杜笑儿一条命,加上打败萧羌罢了。后者要等殿下当上沉国国主才行,前者呢……倒是不难。”

  她知道他和杜笑儿之间的事——她到底还知道多少?

  沉冰冰冷地看她,一言不发,苏荷全不以为意,为他斟了杯酒,轻描淡写地道:“白玉京不敢说全知,但是对挺多事还是一知半解的。”说到这里,她轻飘飘地话题一转,说,“殿下,这两件事我都能帮你,那殿下愿不愿意帮我?”

  沉冰知道,自己没有说不的资格。

  苏荷给了他十三枚祸世钉,将一枚金色十方星打入他左眼,那只左眼便能看到整个顺京的气脉流向,他只需要将祸世钉钉入左眼提示的位置,便大功告成。

  想到这里,沉冰沉沉一笑,吉时已到,仪式开始,沉冰整装上前,去偏殿观礼,入殿门时,他轻轻一扶,就感觉到指间一轻,一枚金针如针入豆腐一般轻易刺入了殿门。

  ——祸世钉,只剩最后一根了。

  沉国的皇太弟,面孔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需要沉冰出席的仪式一直拖到正午时分才结束,之后帝王赐宴,沉冰和沉寒一桌,因为已经开始斋戒的缘故,萧羌自己面前只有一个极朴素的小桌,上面不过放了些清水豆芽等不用油的寡淡食物。

  看沉寒和沉冰拘谨地坐在一处,萧羌一笑,道:“看来有朕在你们怎样也吃不香。”说完,他拍拍手,何善立刻把他的小桌挪入内殿,外面就只剩下沉寒沉冰兄妹。

  萧羌还嫌给他们制造出来的空间不够用,他挥挥手,又命人放下帷幕,刹那间,外间和里间完全隔离开来,声音不通,何善犹豫地看了他一眼,想要凑到帷幕附近去偷听,他却摇摇手,示意他不必。他又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何善会意,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内殿里只剩下萧羌一个人继续皱着眉,吃着他讨厌的斋菜。

  外殿,沉寒侧耳倾听,确定四周没有任何人偷听之后,用唇语告诉沉冰:“今晚亥时一刻,杜昭仪的房间。”

  沉冰核算了一下时间,他沉吟一下,抓住她的手,在她掌心写道:“可否确定安全?”

  沉寒颔首,告诉他这段时间一直拒绝他,就是在煞费苦心地调动防卫,终于空出今晚这一个时辰的空档。

  “我确定。”

  沉冰颔首:“这是最后的机会。”

  当外殿暗潮汹涌的时候,萧羌一半吃一半扔地终于吃掉了面前的素斋,就在他无聊地拿筷子拨弄空碗的时候,何善终于回来,说沉冰和沉寒已经吃完离开了,又凑近低声向他说了几句什么,他点点头,吩咐了一下,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放到了何善面前,示意他看。

  何善谨慎地拈起了那张纸。

  是非常普通的纸,谁都可以拿到。

  他看了眼萧羌,萧羌很闲地拿筷子戳花生米,点头,何善展开信纸一看,额头上立刻就有密密的冷汗泌了出来。

  上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墨字:杜笑儿秽乱宫闱,今夜亥初偷会。

  何善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擦了一下汗,悄声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朕相信杜昭仪。”他淡淡地说,没有抬头,嘴唇忽然就一弯,“朕说过,朕相信她。”

  “……那就……放着不管?”

  他放下筷子:“唔……放着不管,似乎也不好?”

  “那陛下的意思是……”

  他微笑,道:“那就去看看吧。”

  谁之前说相信杜昭仪的啊?何善在心里腹诽,萧羌看了他一眼,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唔,朕虽然相信她,但是朕不相信其他男人啊……”

  其实,这时候何善很想对皇帝陛下说一句,您这宫里拽个宫女都比杜昭仪漂亮,那男人得多没眼光才要去偷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