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见并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接受了阿羽的邀请,就默默走在他身后,揣测他的身份。

阿羽的剑术非常出色,应该和自己不相上下,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剑术,应该是出自有相当名望的世家。而他一身穿着,虽然古怪,却都质量上等,价值不菲,也不是普通富贵人家就能有的。

但是,他应该还没有行过冠礼,他的头发明显还是童发的长度。

深山,杀戮,山贼,美丽而神秘,拥有高超剑术的少年,这简直就像是现在坊间的传奇话本一般。

心里转着审慎的念头,莲见跟在少年身后,观察了片刻,就把目光投向了四周。

奉山的深处,是一片仿佛可以把人类的灵魂都吸取进去的碧绿。

由浅到浓,层层叠叠的绿色堆叠着,仿佛旋涡。

而面前的少年,正领着她向旋涡中心走去。

“看什么呢?”阿羽没有回头,忽然扬声问道,就好似他背后生了眼睛。

阿羽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种京城式的优雅懒散,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本质上的傲慢。莲见本想敷衍过去,但是想了一想,最后还是轻声道:“在看花。”

“真难得,你这样的野丫头也懂得欣赏优雅美丽的事物。”这句嘲讽的话到了莲见面前,毫无效力,小的时候也就罢了,随着岁月增长,她容貌越发秀丽,男装只是图个方便,已经连一点的掩饰作用都没有。只不过一路行来,很多人都觉得女子穿男装是妖服,阿羽这句野丫头已经是好的了,更不堪的,她也没有少听。

但是少年紧接着砸过来的一句话——“不过既然要看美丽的东西,那不如看我”,便让燕家的继承人轻轻拧眉,莲见真是被这句理直气壮的话噎了一下,想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击回去:“你走在我前面,我想看也看不到你的脸。”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前方的少年回过头来,微微笑着,几乎快要垂到脚踝的头发被他一手挽了起来,如丝束一样握在手里,“那我允许你继续看花好了。”

听了这句,莲见先是怔了一会儿,然后便笑了,眼睫微垂,唇角初勾的刹那秀色,竟似比奉山的风景还胜了几分:“谢谢。”

她前面的少年也笑了起来,慢慢退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行,终于换了个话题纠缠:“奉山很美吧?”

“嗯,别有一种盛大之美。”

“对吧?很多人都说奉山的红叶冠绝天下,秋季的时候如火如荼,如何盛大,我倒觉得,这样碧绿反而更加庄严。”

“确实。”低声应道,莲见看着奉山一片清碧,只觉得凝视久了,就仿佛绿色化作了一个旋涡,将人的灵魂都呼啸席卷。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莲见正凝视向前方的山谷,微微眯起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黑色的头发微微被风拂动着,有熔金一样的光从头顶上方的绿荫里斑斑驳驳地泻下来,穿着毫不起眼粗布衣衫的少女,身上就有了一层温暖又柔和的颜色。

“你不错。”眯起一双眼睛,阿羽低低地说。少女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身旁的阿羽,不太明白地眨了眨眼睛,那神色竟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娇憨。

阳光是金色的,莲见眨眼的时候,阿羽忽然有了错觉,仿佛有阳光的碎屑从她翕动的长睫上飞溅而出。

有那么一些,落到了那双漆黑却清若琉璃的眼底。

“我是说,至少你还懂得尊敬自然。”

“道法自然,万物皆敬,方是立世之道。”

阿羽哈了一声,嗤笑道:“你啊,跟当个猴子似的野丫头相比,也许出家当个神官什么的更适合你呀。”

说完这句,阿羽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对她露出了一个傲慢而凶狠却出乎意料漂亮的笑容:“那么,接下来,野丫头,你还要不要继续往前走?”

直到这时,莲见才恍然惊觉,前方有浓烈的鲜血的味道!

怎么回事?

莲见一惊,足尖点地,立刻飞掠而去,叫阿羽的少年却只哼笑了一声,慢悠悠地跟着晃了过去。

转过眼前山坳,莲见眼前是一个修罗地狱。

草叶间的鲜血已经半凝固了,呈现出深黑色,间中一两丝流动着的鲜红,给人一种大地的伤口正在化脓的奇妙感觉。

四周散乱着惨白色的躯体。女人的,少年的,手,脚,以及渗着鲜血望向天空的灰白色的头。全部都死了。

“呀呀,本来以为他们至少能逃掉一两个呢。”跟在她身后过来的少年吹了声口哨,轻佻地说。莲见一凝,转头看着靠在一棵大树上的阿羽。

少女眯起眼睛,看了他片刻:“你知道这些妇女和少年被劫掠了过来。”

肯定句。

“是啊,路过的时候看到了。”耸肩,摊手,阿羽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傲慢微笑,“结果全死了。本来以为至少能跑掉几个的呢。”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看到莲见向自己走了过来。

莲见脸上没什么表情,阿羽把手拢在袖子里,愉快地猜测她下一步的举动。

她之前会找到自己,也是因为担心独自行走而被山贼跟踪的女子的安危吧。

那么,这样的少女,面对自己丝毫没有怜悯心的言辞,她会抽自己一巴掌,还是干脆拔剑相向?哎呀,真是值得期待。

以一种微妙的扭曲心态等待少女的下一步行动,阿羽愉快地眯起了眼睛,却不料莲见看都没看他,便和他擦肩而过。

然后,少女温润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死者二十一人,现场当时一共有九名山贼。有米有酒和烧烤过的痕迹,这些妇女和少年,大概是山脚下的村子作为让山贼不再骚扰他们而送上的礼物吧?中间大概有五个山贼离开——”

他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莲见也没有转身,她只是慢慢矮下身子,伸手,轻轻把面前一个少女死不瞑目的双眼轻轻合上:“阿羽,你想救他们的,对吧?”

毕竟只是十五岁的少年,再怎么高超的武艺,也无法同时对付九个山贼。

但是又没有办法发现了这件事情而放下不管,只好自己扮作美丽的少女,引开一部分山贼。

这才是阿羽做的事。

少年长久缄默,有荒芜山风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

莲见也没有说话,她只是闭目为惨死的少女祈祷,便拣起一旁的树枝,为她掘一个能安眠的所在。

“笨蛋。”良久,从她身后传来了少年这样压抑话语:“笨蛋,都是一群笨蛋,我已经引开了五个人,为什么不反抗呢?二十一对四,为什么不反抗呢?一样要被杀,至少要反抗,这样说不定还能活下去啊!”

说完最后一句,他猛地停住,再没有一点声音。

莲见没有给他任何反应。她很清楚,阿羽并不需要她的任何反应。她默默挖好一个坑,把少女掩埋起来。

天空无比蔚蓝美丽,仿佛随时都会有神微笑而下,解救世间万物的痛苦。

那些被杀的人,之前也一定祈祷过吧。

希望有谁能来救他们。

可是谁都没有来。

神没有来,她没有来,阿羽也没有来。

她起身,继续走向下一具尸体,和他擦身而过的刹那,极低地说了一句:“下次不要这么说话,会让人误会。”

“哼,能因为这样就误会我的话,那也是不配了解我的人。”阿羽沉默了片刻,答。

莲见就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她又收敛了一个死者,然后也不回头地问身后的少年:“要来帮忙吗?”

阿羽一愣,随即一笑:“我说,野丫头,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莲见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细汗,继续挖下一个坟墓。

于是,两人之间沉默下来。

风越来越大。

等莲见处理好这边的残肢,她转头,少年正蹲在地上,把一个小女孩的头颅安放在她的身体上,放入墓穴。

从莲见的角度看去,阿羽的动作温柔而认真,他理清了小女孩头发上的杂草和泥土,拿出一条丝帕,小心而柔和地擦去她脸上的鲜血,然后温柔地说了几句什么,轻轻地把旁边的泥土一点点撒上去。

仿佛是兄长在夜里给妹妹盖被子一样。

远处不知道奉山里哪个古庙传来了悠扬钟声,洪大悠远,仿佛在说,诸法空相,诸神慈悲。

掩埋了最后一具尸体,已是黄昏,名为阿羽的少年站在夕阳下,凝视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转头,看着她,微笑着唤了一声:“莲见,走吧。”

那是阿羽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她觉得自己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并不是想笑,而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笑一下,会安慰他,于是,以莲花为名的少女轻轻嗯了一声。

夕阳深入荫叶,孤坟绿草之间。

段之二 浓月

阿羽的家在奉山腹地,规制宏大,一看就是昔年帝国盛世的时候,世家贵族建来修养览胜的别院。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高墙深院,随时能看到一队装备精良的卫队举着火把巡逻而过,如此戒备森严,怪不得离山贼这样近,也安然无恙。

阿羽把她从侧门带入,进去之后,莲见才发现,偌大的院落被一道精致的雕花女墙隔绝成了两处,她被领入的这一半庭院较小,却也是院落几进,九曲回廊。

少年带她走进了最深的一进院子,阿羽脱了绣鞋,赤脚从长廊上踩了过去。莲见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脱下被鲜血浸透的布袜,也没进内室,只站在边上。

看看她脚上脏兮兮的布袜,阿羽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色,朝她扬扬下巴:“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吧,衣服什么的都在里面,尺寸应该差不多,看中哪件就穿,一会儿会有人送食物来给你。我叫人给你烧水洗个澡。”

莲见道谢,却还是站在门口,不愿进去。阿羽知道她在想什么,哼笑一声,念叨着“原来野丫头也还知道一点矜持”之类的话,却也没有立刻离去的意思,只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聊天。

莲见分了一半心思和他闲聊,另外一半则飞快理着今天一整天的事儿。

她一开始就猜这少年身世不凡,此时一看这宅邸,只怕出身犹在她之上,那么,这整个事情可质疑的地方就太多了。

这样守卫森严的世族别院,阿羽可以自由带陌生人出入,他就算不是这宅邸的主子,也身份尊贵,于是,问题就来了。这样世族,在如此深山,又保护得如此森严,阿羽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但是,这样乱的世道,如果是对家族很重要的人,为什么又会放到这么危险的山里?

从大方面看是这样,从小处看也是,比如整个宅院里所有人都对阿羽毕恭毕敬,但是看他进出随意,这次一身是血,又带了自己回来,侍从连问都不问,就像是他生死毫不重要,处处矛盾,让人摸不着头脑。

一念及此,她抬眼看去,少年哼笑:“安心住着吧,你不会半夜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荒郊野外,然后身边有个狐狸洞或者坟什么的。”说完这句,他像是洞察了莲见的心思一般,又说:“放心,我要是在山里杀人越货,犯不着摆这么大的排场,把你捡回来,只是因为我太无聊了而已,想找个年纪差不多又不至于太没意思的人陪陪我。”

怎么说呢?他确实是看上就非常寂寞的孩子。

莲见没有追问下去,她歪头想了一想,对阿羽说:“那可能你要失望了,我这个人可无趣了。”

这个不是自谦,而是旁的人对她的意见。

燕家的继承人,容貌秀丽,剑术高超,从容淡定,却从来不是一个有趣的人。

听到这句话,阿羽哈了一声,围着她绕了两圈,笑眯眯地逼近她,那双傲慢而美丽的眼睛忽然就离她很近。

然后,少年微笑,唇边的弧度模模糊糊,没了一贯的傲慢,反而有一点孩子气的任性可爱:“我一直认为,会说出自己无趣的人,才是真有趣。”

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失望。她用眼神这么说。

阿羽笑吟吟地看着莲见:“我就住在你隔壁的院子,这个院子你可以自由活动,但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件事。”

莲见没有说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必须要答应我,今晚你无论听到了什么,都不可以进入我的那个院子。”

“进入之后会发生什么?发现隔壁是狐狸洞?”不动声色地拿少年的话来反击。

阿羽只是看她,然后,微笑。

那本应只是一个清淡的微笑,但不知怎的,这一刹那,却陡然有了一种妖冶诡秘的味道。

少年慢慢向她倾身,微热的气息喷薄上她的耳垂,潮湿而带着一种艳丽的戾气。

“不,那里只有鬼,会杀人的恶鬼。”

莲见稍稍向后,离开他气息的范围,轻声道:“哦?”

当时夜空如墨,是一种恹恹的黑。而月光是青白色的,犹如死去的女人的皮肤,有极淡的夜雾流淌,拂过的时候,皮肤有微微的湿润瘙痒。仿佛被怪物细小的爪子轻轻抓过。

忽然有夜风凉凉地拂了进来,莲见额前的发丝垂落,阿羽伸出手来,漂亮的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拂过她的乱发,温柔拢起。阿羽笑了起来。

他说:“是真的,莲见,这里有恶鬼。”

少年的声音森然不祥,却又轻柔得像是什么碰了就会枯败的花正在徐徐绽放:“但是,你若伤害了恶鬼,我就杀了你。”

他是认真的。

莲见长长的睫毛在半合的清澈眼眸里投下了一线微微的阴影,但是不知怎的,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就这样一垂眼,就忽然带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娴静清丽,让看着她的少年刹那恍惚。

再度抬头,她琉璃色的眼映着少年奢华美貌:“我答应你,无论如何,绝不妄离此地,即便有大火烧灼,此身殒命。”

少年明显被她如此严肃的态度给窘到了。

“我觉得,要是真着了火,你还是跑吧…”他想了半天,最终面对正襟危坐的少女,憋出了这么一句。

这么说呢,说出这句话的阿羽,真是可爱。

莲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之前各种诡秘气氛不翼而飞。少年气闷地抓抓头,看她笑起来的可爱样子,眨眨眼,终于绷不住,也笑了起来。

他刚要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忽然从隔壁院子传来了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

那是女人的惨叫!

莲见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抓起旁边的长剑,正要冲出去的时候,却被阿羽伸手拦住。

少年伸出的手在月光下显现出一种白接骨木花一般尖锐的优雅。

他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拦住莲见,整理了衣服,慢慢走去。

临走前,他对她说:哪,你看,恶鬼出来了哟,莲见。

阿羽走后,下了整整一夜的雨,而莲见做着奇怪的梦,也是整整一夜。

毫无逻辑,毫无关联,一个又一个场景拼凑而成的梦境,让莲见在梦里都有一种自己正在发烧的错觉。

然后,当最后一个荒诞的梦境渐渐散去的时候,她睁眼,天还没亮。

莲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有发热的迹象,就爬了起来。

答应过阿羽在天亮之前不走出这个房间,整理好行李,她就坐在原地,擦拭自己随身携带的长剑和匕首。擦好放下,再无事可做,她看向一旁没有打开的包袱,拿起,似乎想打开,最终却还是放下了。

莲见安静地等着,她听到了极轻的脚步声与晨光同至。

片刻之后,门扉洞开,那个有着奢华美貌的少年依旧披着一件女衣走了进来。

“要走了?”看着莲见准备妥当,阿羽问了一声。她点点头,少年也点点头,向外走去。

少年带路,带她抄近路,莲见没有推辞,还是那个侧门,他带她悄悄溜了出去。昨天初入这宅邸时的疑惑又泛了上来,真是奇怪。莲见想,不过,这也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到了地方,自然分手,这么大的国家,再有交集,几无可能。

那么,分手的时候,还是该和阿羽说一声谢谢吧,莲见模模糊糊地想着。却没有细想,这三年游历,也曾与人同舟共济,她与别人,却从未想过日后是否相见这样的事情。

奉山到永安京的必经之路是松木桥。当阿羽领着她在山里七拐八拐到了松木桥的时候,两个人的眉毛都皱了起来。

桥没了,被暴涨的山涧水彻底冲没了。

阿羽显然也没料到,他发了一会儿愣,看向莲见:“我…”

“也没有想到桥会冲垮是吧?”莲见平静地接了他的下半句。阿羽那双漂亮的眼睛瞪着她,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带点赌气的味道一般,掉头就朝回走。

忽然,不知道怎的就有了一点儿十五岁少女小得意的莲见没说话,跟在他身后,向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