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安静而温柔地拥抱着她,一点点扳开她握成拳头垂在一旁的手指,感觉到莲见掌心一点湿腻,他心疼地用指尖轻轻抚慰,另一只手却始终安抚地拍着她的脊背。

从来笔直的脊背,这一刻,弯折在恋人的怀抱。

不说什么没用的安慰,沉羽只是一遍一遍地轻轻拍着恋人的脊背,直到莲见伸手,揽住他的腰时,才撩起她的额发,抵过去,轻轻吻着她的面孔说话。

“很难过?”

“嗯…”

“但是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就不能让他们看到你难过的样子哦。”

“嗯…”

“所以呢,哭也好,怎样也好,在我怀里就可以。”顿一顿,搂紧些,“只有在我怀里。”

于是,十五岁的夏天相遇的少年与少女,于十六岁的夏季分别。

北关宗庙位于燕家封地的外沿,莲见是五月初七离开京城的,她日夜兼程,在十五的时候接到了妹妹送来的亲笔信,向她详细说明事情原委和现在情况。听使者说妹妹的身体好了很多,总算保住性命,莲见心里石头放下一半,回了封短信,就继续前进。

妹妹没事,那么,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身为大祭司长,也在向北关赶去的鹤夜皇子。

那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男人。

莲见很清楚。

莲华也好,沉谧也好,甚至于宫里那些女官也好,她曾从他们那里听过无数次关于这位皇子的传闻。

女子言辞间的少年皇子温和端庄,曾有恋慕他的女子在他诵经的神庙外吟歌而亡,只求那踏破红尘之外的俊秀少年,可以亲手把自己的尸体拥入怀中,然后在火葬后,捡起骨殖,亲手埋葬。

而在朝臣们的嘴里,这位皇子沉稳足智,进退有度。

莲华咳嗽着说陆鹤夜真是个麻烦;沉谧说,提到他,酒的味道都会不好;而莲见小小的情人则在深夜的耳鬓厮磨之间低声说:我们到了陆鹤夜现在年纪,也许有和他放手一搏的能力吧。

至于莲见自己,只曾远远地见过一次鹤夜,当时被召回宫的这位皇子一身雪色的繁复神官长袍,靠在亭子里坐着,雪白广袖衣裾一层层叠出异常优雅的繁复色泽。

当时日光晴好,鹤夜握着一把素白若雪的扇子,阴影从素色的扇子下蔓延开来,影子下的眉目端庄清秀,态度敦和温厚,却唯独眼睫开合刹那,陡然一瞬,有一种凌厉的萧杀。

那是傲慢。与自己和沉羽相比,那傲慢说不定更加深入骨髓。

鹤夜的傲慢与他们所有人都不尽相同,他怜悯地敷衍那些无能的人,温柔地和他们说话,安抚情绪,就像对待自家恃宠而骄但幸而不失甜美的猫狗。

在那个名为鹤夜,自幼被宫廷放逐的皇子眼里,这个世界上,大概就没有几个么配和他一样被冠以人类这个称呼的存在。

而很不幸,鹤夜也和她与沉羽一样,拥有足以与他的傲慢所匹配的能力。

更不幸的是,她现在很有可能与鹤夜为敌。

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五月三十,莲见抵达北关宗庙,她的三妹莲安也一乘软轿到了山脚。

莲安现在还不能起身,气息奄奄,一张面孔苍白若雪,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只能极其不安地看着姐姐。

莲见几乎不为人知地叹气,表面上却看毫无情绪波动。

宗庙这片领土,名义上是划归了莲安,从大义上讲,归根结底是领主莲安无能弹压,才让祖父不慎身死。

而这给了鹤夜一个绝好机会。

他以大司祭长的身份驾临,他本身带来的神卫已然数量惊人,然后听闻大司祭长带兵驾临,附近属于宗庙的神庙也源源不断派出神卫向这边而来,单靠这块领地上燕家的兵力,目前已经弹压不住了。

燕家作为宁氏派系里最强大的世族,嫡子被宁氏收为养子,嫡女继承家业,被封为公爵,表面看起来风光无双,实际上则猜忌重重。如今这局面,如果燕家真对宁氏坚贞不贰也就罢了,大不了拼上去先和被朝廷所控制的宗庙神卫正面干上一架,护得主子周全,但是,这个事情上微妙就微妙在于燕家的目的是要掀翻宁家。

换言之,现在的燕家还不能和宁家翻脸,燕家必须要联合反宁家的力量,来灭杀宁家,而在这反宁家的力量中,陆鹤夜是足以和沉家相提并论的强大存在,现在也不能翻脸。

这个立场就导致了,一、燕家在需要维持宁家信任的情况下,保存实力,避免损耗;二、不能给同样反宁家的势力予以打击。在来之前,莲华曾经和莲见分析过,说这次的事情最开始可能真的只是一个意外,但是当鹤夜也介入进来之后,这个事情的立场就变得很微妙。

陆鹤夜想要的,应该是燕家在此时对朝廷表以的忠诚——在这个事件中。

换言之,这个事件,就是陆鹤夜对于燕家立场的认定。

处理得让他满意,那么燕家和朝廷一气,反宁家的立场就会加强;处理得不让他满意,那么陆鹤夜大可以照着面前的局面给她难看,让她对宁家交不了差。

但是,如果她的表现足以让鹤夜满意,那么要怎么对宁家交差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两边都满意了,她还要让燕家也满意,即便有所牺牲,也必须是有代价的让步。

她要让这个事件现在就结束。

如果她只是个人,面对伤害了自己祖父和妹妹的人,拔刀相向也就是了,但是,没有办法,她是燕家现在的主人,要背负着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

可以说,她这次上了北关宗庙,要面对的舌锋远比刀光剑影更为可怕。

握着太渊的指头微微颤抖了一下,莲见深吸一口气,看向身边的莲安,伸手,轻轻摸摸小姑娘柔软的头发,少女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安抚一样地对她轻轻点头:“万事有我,不必担心。”

莲安本以为自己会被劈头盖脸训斥一顿,听了这话一愣,一双大大的眼睛眨了眨,便有水汽轻轻地凝了起来。

最后,她只那样轻又那样软地唤了她一声:“姐姐。”

莲见又摸了摸她的头,扬步踏去。

不过是处理一桩小小的纠纷罢了。

她未来注定要踏过盈血之河,万人尸骨,现在又算什么呢?

这样一关都过不了,那不如就死在这里吧。

她没让任何人跟随,抚着腰间那柄上古神兵,清丽秀雅的少女慢慢行去,绿荫深处,她一身鲜烈红衣,仿佛是植物痛苦开绽出一点花朵,却又像什么动物的鲜血,干涸在了叶片上。

当北关宗庙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庙门里传来清越的歌声,却是陆鹤夜法亲王的声音,听不太清,却有一种分外不祥的感觉。

然后,北关宗庙大门洞开,一个面上覆着一张笑面面具、一头白发的青年无声地向她比了个手势,引领她向内而去。

北关宗庙幽深凄清,有山泉如一条白练从高处泻下,落到一个六角亭上,半面水幕跌落下方小潭,刹那洗净盛夏烦恼,只余清凉无限。

皇子鹤夜就在亭子靠近水幕的围栏边抱膝而坐,头发是散着的,偶尔有水珠飞溅,剔透晶莹,便显现出一种奇妙的优雅之感。

向前一步,将长剑交给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莲见端坐在陆鹤夜对面,俯身而拜:“殿下。”

对方轻轻一笑,本就清雅的眉目间笑容一润,越发有一种温和端庄,陆鹤夜回了她一句:“燕侯。”

莲见定了定神,决定抛弃所谓谈判的技巧,单刀直入。

她向面前的男人低头:“请殿下示下,这次的事情要怎样才能让您满意?”

“满意啊?”鹤夜伸手拨弄了一下水瀑,展颜一笑,“其实很简单。”

“嗯?”

“众神嗜血,所以,用鲜血来平息愤怒吧。”他微笑着答道,神态安静从容,那样一瞬间,那个身着雪色长袍、散发抱膝的青年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平静淡漠,却带着鲜血的味道。

莲见心里一跳,直起身体,看向对面的陆鹤夜,深吸一口气,道:“谁的鲜血呢?”

皇子雍容微笑:“你的。”

陆鹤夜的话里有一种几乎会令人窒息的毒素。

隐藏在温和笑容之下,是危险的、恶意的、带着毒的言辞。

那是比真刀真枪的杀意更加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陆鹤夜眼里的温柔是虚无的蔑视。

莲见挺直了脊背,素色眼睛笔直地看向含笑的青年皇子:“如果是一两只手脚这样程度的鲜血的话,在下现在可以立刻让您满意。”

“如果我说我想要您的命呢?”说着的时候,浮现在鹤夜唇角的笑容,越发温润柔和。

莲见顿了顿,直视着他的眼睛,才答道:“吾之一命,非是吾一人所有。”

“那就是不答应了对吧?”

“恕难从命。”

“那如果我一定要呢?”

随着这句笑吟吟的话一出口,清澈的阳光下两人间的气氛陡然险恶。

陆鹤夜好整以暇地等着莲见回答,对面的少女放在膝盖上的指头略微蜷起,定了定神,正要开口的时候,他笑出声,拾起身旁摊开的扇子,黑色的扇面遮蔽了他堪称清雅的容颜,白皙的肤色衬着深黑,分外雅致。

他叹口气,笑道:“我开玩笑的。”

语罢,顿了顿,再道:“那就收下燕侯一只手臂,聊胜于无罢。”

话音刚落,方才莲见递出去的长剑已然被那个戴着面具的白发男人抽出,横在了她面前。

莲见面不改色,心里只想,一只胳膊就能了解此事,真是万幸,毫不犹豫接过长剑,就向自己右臂砍去!

她是真的想砍下自己一条手臂,却哪知剑锋刚落,一声脆响,她面前一柄短剑横过,堪堪架住太渊,却已经被切入了一半剑身,即将断裂。

短剑的另一端握在陆鹤夜的手里,剑柄犹自隐藏在宽大雪袖里,年轻的皇子看向莲见,温和一笑:“我开玩笑的。”

他手中短剑于此时铿然而断。

接下来,谈判开始,最后,在快要黄昏的时刻,鹤夜收到的赔偿是,周围十二处田庄,宁家宗庙的下庙这样,宗庙在燕家领地内的土地就连成了一线。

而相对的,出乎陆鹤夜意料的,莲见也向陆鹤夜提出赔偿的要求。

她提出要求的时候,姿容端严,对陆鹤夜说:“燕家欠座主的,我已经补偿了,那么,现在请座主补偿身为人子的我。”

年轻的大司祭长有趣一样托着下颌,看向对面红衣的少女,半晌,唇边缓缓展开一线笑容:“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在下族兄早年舍身为神官,承蒙诸神厚恩,现在是个权司祭长,想恳请皇子臂助,让族兄补上燕家领地内洞照宗庙的神主之位。”

鹤夜眯起了眼睛。

洞照宗庙也是敕建的宗庙,具有任免其下十四家下院神主之权,而洞照宗庙十四家下院,统统都在莲见领内——

这样,燕家就可以以神卫的名义驻屯士兵,而因为名义上洞照宗庙的神主是鹤夜任命的,那么依照现任宁家楚王那迟钝的脑子就必然会认为是鹤夜借机屯兵,那么相应的,燕家则可以以此来要挟宁家,要求增加领地内权力或者屯兵量等等。

真不错的主意。

鹤夜在心里赞叹。

少女的瞳孔素色而锐利,她毫无畏惧地看向对方,这个国家最大的权力者之一。

我已然给了你想要的,那么,也请你给我想要的。

我已经出示了善意,那么,也请你出示善意。

陆鹤夜清楚,对方知道他一定会答应这个交易。

他要借这个时间让燕家表态,而同样地,燕家也需要借这个事件来让朝廷表态。

他们互相需要,所以,他只能答应。

达成共识,莲见告辞,鹤夜亲自送她到门口,看着她上了马车,才漫步向内而去,走到水亭之前,他忽然喃语:“…啊,还是应该留下她一条胳膊才对呢。”

说完这句,鹤夜自失一笑,抬头看天,已是红霞漫天,他继续自言自语,身边戴着面具的白发青年沉默听他说话。

“哎,青丘,这件事情我很不满意,虽然报酬不错,却没见鲜血。”

就在他唤着白发青年的名字这么抱怨的时候,忽然有人飞快地跑进来,向他禀报,他听了之后侧头一笑,唇角泛起了优雅温和的笑容。

时正黄昏,逢魔时刻,他的声音里也带了血色。

“呀呀,青丘,燕家那个可爱的小少女立刻就会回来,那么,用鲜血来满足我吧,莲见。”

莲见刚回到山下,就立刻接获了一个让她几乎要吐血的消息——在北关洪州,发生了骚乱。

洪州位在北关边境,和宁家治下的几个其他世家领土接壤,其中还有一小块沉家的领地,骚乱就发生在沉家和燕家领土交界的地方。

起因是两个世家公子哥儿在洪州斗气,其中一方杀了对方一个人,趾高气扬地要走,结果被另外一方连夜纠集人手,杀进客栈,一口气杀了对方主从二十一人,客栈人多,又误杀了好几个人,其中就有一个沉家的近支子弟,按照辈分来算,还是沉羽的堂叔。

于是,这个事件立刻升级,成为了有可能把沉羽和燕家族同时卷入的大事。

莲见当机立断,决定立刻返回,先把北关宗庙这边的事情彻底解决,再前往洪州去调解争端。

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莲见清楚,她得到消息的时候,陆鹤夜只怕也知道了,根据鹤夜的性格判断,他坐地起价是一定的。

但是现在的形势容不得她在这里耽搁,鹤夜开出什么条件来她都只能咬牙应下,不然真的要在洪州和沉家冲突起来,可就没法善了了。

只希望陆鹤夜不要漫天要价。

结果,当她再见到鹤夜的时候,年轻的皇子微笑起来,说:“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是更喜欢鲜血呢,燕侯。”

比之前对峙更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明白现在是对方叫价的时候,莲见没说话,等面前的男人给出进一步的说法。

陆鹤夜侧头,无害微笑。

“放心,不是要您的鲜血,而是,这次的事件该负责任的人的鲜血。”

那一瞬间,莲见睁大了眼睛。

她立刻就洞悉了陆鹤夜的想法——陆鹤夜想要莲安的命!

想要和她一母同胞,那个只有十四岁,虽然领了领主的责任,却还是会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衣角,柔软唤她姐姐,小小少女的性命。

段之九 华严

她没想到,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

她只是愣愣地看着年轻皇子,然后,她从那双眼睛中看到了乐趣。

是的,是乐趣。

她可以理解陆鹤夜趁此要价的心态,她也很清楚虽然都是一心对付宁家,但是彼此之间绝对称不上伙伴的鹤夜和自己彼此防备是必然的,但是,她没有想到,会从他眼底看到乐趣。

那是不存在利益,真真实实,只是觉得流血很有乐趣的眼神。

流血和杀戮于陆鹤夜而言是非常有趣的事情,而流血所带来的利益,不过是附加价值。

那是不知善恶、混沌是非、傲慢的男人。

她面前的法亲王,其行事的基础,全出于自己:我想,我需要,所以,我去拿。

然后,他就以这样一种有趣的姿态,要拿去她妹妹的性命。

有轻微的,但是带给肌肤针刺一般感觉的虚无恶寒笼罩了少女,莲见凝视了片刻对方,从牙缝里迸出来一句:“吾祖父已亡。”

所以,多么残酷,要拿走我的手脚都好,请留下我的妹妹。

“我也对此深深遗憾。”皇子温柔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