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沉家领地,沉羽并没有回去京城,他留在了自己家那块和燕家交界的小小领地上,沉谧也从京都跑来陪他。

沉羽于此时,恰如莲见所想,正抬头望月,眼睛里映出清辉如雪。

月是将满,宅邸边就是河川,松风水远,有菊花的味道。

不知道宅邸里哪个院子里的侍女正在制作香料,某种香草的叶子被细细捣碎,气味是细弱的,但是能听到木臼和木杵的声音,叮叮当当,仿佛谁信手拂弦。

今天鹤夜来访,沉谧请他到了正堂,窗上竹帘半卷,身后残灯半点,沉谧和鹤夜带来的围棋名手下一局盲棋,年轻的大司祭长懒散地倚靠在榻上,一边闲闲地搭几句话,一边信手翻着书箱里用柳色的纸订成的册子。

沉羽一向觉得下棋就下棋罢了,非要折腾盲棋,实在是没有必要,也不跟他们掺和,就闲散地坐在屋外廊上看月亮,权当守门,乐得清净。

他自从到了这里,就一直闲散安逸,心底却不好受,一直在想莲见。

莲见这个人,宁折不弯,她不懂变通,知进退却会因为胸中一口意气而一意向前。

那种拼尽一生尽碎,孤立无援也绝不后退的地方,让人觉得怜惜而恐惧。

恐惧于,我那么爱你,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会就此失去。

莲见之于他,总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他总是觉得,如果不在他身边,那个清冷青年,会不知不觉地,就此消失。

啧啧,真是怨妇的想法。

心底很不满意自己这点想法,沉羽撇嘴,噼噼啪啪很烦躁地甩着手里的扇子,然后他顿了顿,转过头去,身后是不知何时到他身后,无声无息站立着的鹤夜。

月光下,大司祭长的面孔,安静祥和,静好柔软。

两个人对望了须臾,沉羽起身,向他低头,笑道:“殿下,外面风大,还请进去。”

鹤夜却无所谓,他就靠着扶栏,看着恭恭敬敬在他下首站定的沉羽。

两人就着京都的说话习惯,先不着边际地彼此恭维了好一会儿,鹤夜忽然道:“原家的小女公子,前几日已经及笄成人了。”

听到自己前婚约者的名字,沉羽徐徐展开了扇子,低声一笑:“嗯,在下也听说了。”

“嗯,那和沉谧大人的婚事,大概也近了。”陆鹤夜也点点头。

沉羽没有立刻答话。

对于自己甩开了婚约,而让兄长顶上这件事,他其实心里是有愧疚的。

这是他抛开的责任,而却被兄长毫无怨言地背负了。

所以他也去了解了一下原家那个小小姐的事情,听说是个美貌又柔弱善良的小少女,才心底略为放下。

侍女奉上的饮料是一壶热过的浊酒,陆鹤夜笑吟吟的,白皙的指头叩着扇子,声音低沉而温柔:“我有个弟弟今年弱冠,正在和楚王的女儿说亲,父亲知道了,哀叹说,即便地位低下一些,与其娶个宁家庸俗女子,倒不如和燕公结亲,就算燕公年纪比舍弟略大一些也没有关系了。”

沉羽哑然失笑:“自古从未听说过皇子娶个年纪比自己大的王妃的道理。”

“现在是想娶也无门。”鹤夜笑起来。沉羽眼睛中光芒一闪,但只是礼貌地向对面身份高贵的神官低头,沉谧懒散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哎,输了输了,我拿酒出来认罚吧。”

沉谧拿出了酒菜款待众人,沉羽喝了不少,到下半夜的时候,就微醺起来,便告退出去。

沉谧看他脚下虚浮,要人送他回去,沉羽就随意地把肩膀朝沉谧身边一个最得意的年轻幕僚一靠,对方无奈,只好告了罪,把这喝醉了的少爷小心翼翼地送回去。

幕僚是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沉羽脚步不稳,又比他高挑得多,半个身子靠在他肩上,幕僚下了大力气才撑住两个人。

两人绕过回廊,到了无人的一个院落,沉羽脚下一个踉跄,幕僚再撑不住,就被他压倒在了长廊上。

幕僚正想要沉羽起来,只觉得颈子一紧,他心里一窒,抬头看去,对上的是沉羽丝毫没有醉意、清醒无比的眼睛。

金发下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庭灯还是其他光线的缘故,于此时现出一线幽蓝的意味。

年轻的沉家主人声音沉稳冷静:“说吧,告诉我,沉谧瞒了我什么。”

幕僚一下子就慌了。

他虽然聪明,对沉谧屡献奇策,但是年纪并不太大,又只是经常随侍在沉谧身边,并没有经过什么大场面,所以沉羽才选了他。

幕僚嚅动了一下嘴唇,还想装傻,压制住他的男人有趣地弯高了一边的唇角。

“你最好告诉我。”

幕僚有些惊恐地看着他,沉羽的神情并没有任何威胁的成分,他只是平静凝视他,慢慢松开手,站起来,居高临下看他,再度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你最好告诉我。”他以一种亲密而冷静的语气这样说道。

年轻的幕僚只觉得窒息。

段之十七 血矢

大概一刻钟后,挣扎回来的幕僚手腕和脖子上还有没完全解开的布条,他几乎是扑腾到了沉谧的面前,鹤夜只是徐徐展开扇子挡住了面孔,沉谧神色如常,拍了拍他的背,低声问道:“怎么了?”

“沉羽大人他——”幕僚猛烈地咳嗽了一声,他话还没说完,沉谧立刻起身,厉声道:“哪个方向?”

幕僚来不及说话,伸手向沉羽去的方向一指。沉谧抓起架上的佩剑,向外急冲而去!

他的侍从立刻追了出去,陆鹤夜也徐徐而起,脱掉了外面宽大的神官外袍,到了门口,早有侍从牵过马来,他也向沉谧的方向追去。

看样子,沉羽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暗示,并且从幕僚那里得到了答案。

策马疾行,本来温婉的夜风刮到脸上也带了森森的凉意,陆鹤夜面上噙着一丝笑意,脑海里却在飞速运转。

沉谧把沉羽封闭到这里来,严格封锁关于莲见成亲的消息,不外乎就是不想让他去趟浑水,顺带也想让他们两个不再纠葛,现在…

兄弟阋墙,他最乐意看。

陆鹤夜猛地勒马,马嘶长鸣,高高人立,他毫不在意,只是紧紧看着前方的景象。残月高悬,有灰色的铅云渐渐拢聚,金发的青年森然勒马面对陆鹤夜而立,陆鹤夜的前方是沉家的兰台令,沉羽的兄长,一扇歌月,以风流雅逸著称的男人。

四周是弓箭手,金发的青年只是挑眉。

“那个幕僚说的是真的吧?”

非常罕见的,所有的表情都从沉谧面上褪去,两个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彼此对视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于是,沉羽没有一点笑意地笑起来,他不再多话,拨转马头,转身要走。

沉谧森然若金铁相撞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到底要任性到什么时候,沉羽?”

沉羽转过头,很认真地看了他片刻,唇角一勾,非常认真地回答他这个问题:“一辈子。”

他声音极轻又极重。

他又看了沉谧片刻,终于掉头而去,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沉谧张弓搭箭,森然长箭指向了沉羽的背部。

“回来。”不是威胁,而是陈诉。

“抱歉,哥哥。”

就在沉羽“哥哥“两个字脱口的一瞬间,沉谧毫不犹豫,手指一松,弓弦震响,一箭而去!

而在他发箭之前,黑夜里另外一声弓弦早震了一刹那,沉谧只来得及看到锐光一闪,一声金铁交鸣,沉谧射出的箭已经锵然落地。

他猛地回头,身后回应他的,是含笑优雅的大司祭长,正悠闲地轻轻抚摸手上还在振动的弓弦。

他向沉谧略一颔首,声音柔和庄严,犹若神前诵经。

“兄弟相残之祸,在下不忍。”

沉谧抿紧了唇角,他冷然地看了陆鹤夜片刻,然后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他猛地张弓搭箭,又是一箭而去。

没有人可以阻止。

月夜之下,金发的青年肩上羽箭的箭翎还在颤动,他本来可以躲避或击落,但是他没有,任凭兄长的箭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他甚至于没有回头,声音也没有变化,他反手向后,攥住长箭,连血带肉拔了出来,向地下一掷,淡淡地道了一句:“够了吗?”

“放箭!”沉谧在听了这一句之后断然暴喝!

沉羽于同时策马狂奔,随即一片弓弦震响,如此多的弓箭手,即便是鹤夜要阻止也无法可想,他立刻张弓,三箭连发,射落三支致命长箭,而就在更多的箭即将射中沉羽的时候,大司祭长清亮的声音断喝一声:“青丘!”

没有任何人看到,那个戴着笑面的青年到底是从哪一个角落烟化而出,他就仿佛因了陆鹤夜一句话而来到这个世界上一般,猛然从一个绝不可能出现的角落飞窜而出,迎着长箭的方向,抖开了一片布匹一样的东西——那是用铁链穿着兽皮做成的,专门对付弓箭的甲布。

沉谧脸色凝重,挥手让手下停止放箭,而等青丘慢慢放下布的时候,沉羽已经踪影不见。

沉谧没有说话,只是阴郁地看向陆鹤夜。大司祭长对他和蔼微笑,他声音柔和:“我说了,我不愿意看兄弟相残。”

对视大概持续了片刻,沉谧低了一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已然是惯常的似笑非笑,风流闲雅。

“那么,在下就欠大司祭长一个人情了。”说罢,他打马向山庄而去,陆鹤夜笑道一声无妨,掉转马头,身后是侍从准备好的来接他的马车。

鹤夜上了马车,他的幕僚骑马走在车旁,小心看了一眼四周,确定都是自己的人,才低声问道:“殿下,这次的事情…”

“做了次坏人而已。”半卷的车帘里,能看到陆鹤夜闲散地解开领口,露出白皙的颈子。

靠在榻上,他悠闲地玩弄着手上的水晶念珠,低声一笑:“你也不愿意看到统合起来的沉羽和沉谧吧?这一次事件,就算不够他们兄弟之间起嫌隙,也足够手下军士对沉羽产生动摇,好,就算沉谧驭下有方,沉羽真冲到了莲见面前,无论到最后坏不坏燕公的婚事,这笔账燕莲华也会记下的。”

“虽然是这么说,可是恐怕这次和沉谧大人的仇就…”

“我本来就和他有仇了不是吗?多点算什么呢?再说了,结仇的是和沉谧,又不是做事不过脑子的沉羽,有什么好怕的。”

沉谧做事,大局为上,一己私仇,绝不牵连,所以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沉谧需要他的时候,自然隐忍不发,不需要他的时候,便是生死相搏,那仇啊怨啊的,又算什么呢?

陆鹤夜想着想着,就慢慢在规律的摇曳里闭上了眼睛。

幕僚识趣地放下车帘,听到车帘刷啦一声,他慢慢地唤了一声青丘,怀里陡然一重,陆鹤夜也不睁开眼睛,只是闭着眼含着笑摸索过去,然后有温暖坚硬的什么物体,带着血腥的味道抵到了他唇边。

陆鹤夜还是闭着眼,只是张开嘴唇,含了进去。

是指头。

关节有鲜血渗透,大概是被弓箭的冲力所激,陆鹤夜慢慢地舔净,另外一根指头就又靠了过来,他十根指头一一舔食干净,就感觉到人体的温度倚靠上了胸口。

他把戴着白色狐狸面具的青年抱入怀中,笑道:“青丘啊…”

“其实我是羡慕的…”

“我很羡慕沉家啊,有兄长为了弟弟,那么执意守护…”

他小的时候是怎么样呢?是一次又一次的毒杀。

他和沉羽一样大的时候是怎么样呢?是一次又一次钩心斗角,和兄弟,和父亲,和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人按剑笑谈。

所以,这样互相爱护的兄弟,就这么不幸好了。

让幸福的人不幸,让不幸的人更不幸,这样,才合他的喜好。

说完,陆鹤夜就不再说话了。

此时,天已微明。

当陆鹤夜与沉谧回转山庄,沉羽向荣城而去的时候,就在同一时刻,燕家的医生自内室慢慢走出,向着莲见轻轻摇头。

莲见木然着一张面孔,凝视着床帐深处,母亲模糊而于烛光中摇曳的身影,只轻声问了一句:“还能支撑多久?”

“最多三天。”

莲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大夫瞥了她一眼,向他低头行礼,便随即远走。

她身后有芥子燃烧的辛辣气味,板桥上、廊下、庭院里,到处都是正在焚香祈祷的神官们,他们身边拥簇着童男童女,这些孩子据说是用来凭依恶灵的,就是这些恶灵,才害得她的母亲生病。神官们这样说,那些孩子也就卖力地呻吟,摇晃身体,装作自己被恶灵附体。

要是平日,她一定对现在的场景嗤之以鼻,现在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噩梦。

这个梦场景平凡,深不见底。

母亲的院落里愁云惨雾,处处是念经之声,隔壁她的院落却喜气洋洋,侍女们把五光十色的衣物等等搬出来熏香。

一墙之隔,天渊之别,却都是一个女人亲手操纵。

然后她觉得荒谬。

莲见安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似乎有人叫她去吃饭,她就乖乖地去吃饭。有人叫她去睡觉,她就去躺在床上,但是睡不着,就干脆又爬起来重新到了母亲的房间前。

已是中午,神官们诵经的声音小了些,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是站着,想去看母亲,但是又觉得看到她痛苦,自己没办法忍耐。

不知不觉,又是一天过去,九月十五的当夜,大夫面色凝重地请她进去,她便知道,已经没有办法了。

她走进去,这几日持续昏迷的母亲精神还好,居然睁开了眼睛,她知道,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侍女们鱼贯而出,她跪坐在母亲枕畔,那个苍白的女子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莲见知道她要说什么,她注视了母亲一会儿,然后,她笑了出来。

这几日里,她非常难得地笑了起来。

她的母亲果然说出了她预想中的话。

她的母亲对她说:“成亲,离开沉羽,只有他不行。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于是莲见又笑了一下,她那么低那么温柔地低声道:“母亲大人,您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是要看到我成亲,还是要看到我和沉羽分开?如果是前者的话,那我无话可说,但是,若只是后者的话,何必又要搭上一个容与呢?”

她的母亲没有说话,只是死死攥着她的手。

莲见的眼睛是漆黑的颜色,她用那么柔和的声音对母亲说:“您的愿望,我都会为您达成,好吗?”

我放弃和我心爱的人相守的权利,但是我保留不背叛他的权利。

女人的喉咙里咯噔咯噔作响,她手指痉挛,深深陷入了莲见的皮肉里。莲见第一次知道,这个平日看去如此纤弱的女人,力气也可以这么大。

你发誓!女人说。声音仿佛从地府里传上来。

我发誓。

在这一声里,淤积了不知多久的暴雨,轰然倾泻而下。

而她的声音,平静清晰,洞穿了轰然雨声。

她说,我发誓,若我和沉羽之后再有纠葛,我愿我身在无间。

女人露出了一个浑浊的笑容,她尖锐的指甲下有鲜血渗了出来。

她急促地说:“不,不够,你要这样发誓,若你和沉羽再有纠葛,那么你的母亲永在无间!”

莲见极大地震动了一下,她看着母亲,低头,垂下眼睛,极慢极慢地说:我发誓,若我和沉羽再有纠葛,我的母亲将永在无间。

这么说的时候,她觉得神思有一种微微的飘散感,仿佛整个人都空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