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战斗结束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夜雾尚未散去,有晶莹的水珠从清晨樱树的枝干上滚落。

天空是深沉的暗色,只有天际一线些微的亮。

沉羽的铠甲上还沾染有血迹,他牵着自己那匹黑马,安静地沿着河边走去。

在宁家大宅发生过激烈的战斗,战场上一片荒芜,偶尔听得到尸堆里有细弱的呻吟声,便有燕家的士兵去扒开尸堆,不分敌我的救助,但是往往找到人的时候,底下的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也有京城里大胆的穷人在战场上徘徊,收拣尸体上的东西,剥下铠甲,拿走刀剑,看到有人来,就一溜烟跑走。

沉羽也不追,只慢慢地慢慢地向前走,就在河边看到了一道清秀纤丽的身影。

素色长袍,没有任何花纹,头发全部绾起,收在玉冠里,一身神官装束的女子正合掌祈祷,脚下是刚刚新堆的坟冢。

他和她之间有菲薄晨雾,清澈的金色阳光从那人的身后盛开一般涌起。

沉羽就慢慢地慢慢地笑了。

“啧啧,我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莲见,你当神官可比当什么家主合适得多呢。”

莲见没有说话,只是专心诵经,系在肩上的藏青色披风于晨光丽猎猎飞舞。

良久之后,应该是一段经文诵完,她转头看向沉羽的眼睛:“对不起。”

“为了什么而道歉呢?喜欢上我,还是离开了我?”金发青年哼笑。

黑发的女子依旧直视着他,直到沉羽收敛了笑容。

“是对让你难过了这件事情说对不起。”

于是沉羽又笑起来,他眯起的眼睛映在晨光里,边缘泛起了柔软而温暖的深蓝。

“那么你是应该道歉,而除此之外,你就没有任何需要向我道歉的地方了。”

说完,沉羽牵着马继续向前,走了几步,他回过头,懒洋洋地笑道:“走啊,回京城啊,莲见。”

你看,至少我们现在可以走在一样的道路上。

我衷心向神感谢。

重仁三年六月五日,永顺帝返京复辟,将年号改为大顺。

按照所有诸人所立功勋,莲见位在第一,于永顺帝返京当日,便入内参圣,永顺帝宣下,将宁氏所有领地的三分之一赐予燕氏,为莲弦加左将军衔,赐莲音兰台副令一职。

那一日里,莲见一身雪色神官长袍,立在紫宸殿上,听到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升殿受赐,然后,念终于到了一个她所熟悉的名字。

第一皇子,陆鹤夜宣上。

她转头看去,深浓夜色之中,身着玄色朝服的陆鹤夜,广袖金冠,缓步行来。

曾几何时,陆鹤夜在她现在所在的位置,雪白色神官长袍,含笑看她,现在,乾坤颠倒,她是神官,而陆鹤夜则已恢复了皇子身份,受赐庄王,翩然而来。

陆鹤夜从他身边走过,向她礼貌颔首,莲见回礼,无比清楚地知道,一场战争结束了,她很清楚,另外一场战争即将开始。

燕氏一族,终将君临天下。

随着永顺帝的复辟,曾经拥护过他的人们,都被赐予了各自应有的奖励。

而在这些功臣里,只有沉谧没有得到该有的赏赐。

沉羽被赐予了伯爵,获赐为武卫军都指挥使,就连燕莲华都升为正三品的通议大夫。

只有沉谧,他只获赐了五处庄园,兼了一个拱护京都安全卫戍令的头衔。

沉羽对此非常不满,沉谧却无所谓,说立功的人这么多,国家已经几乎封无可封,让出去自己的位子又如何。再说有庄园也不错,正好符合他后半辈子醉生梦死、伤春悲秋、无所事事的米虫生活。

“哎,吃点亏换几年安生日子,你哥哥我觉得很值很值和很值嘛!”

沉羽立抽。

这次封赏的最大利益者之一,是陆鹤夜,他恢复了皇子的身份,受封为亲王,凌驾于他所有的其他兄弟之上。

并且,在这些之外,他获封了骠骑大将军之职。此职务为最高的武官实衔,不是太尉那种名誉虚衔可比,这个职位,在理论上可命令天下所有军士,自建幕府,除皇帝外,不受任何人节制。在这个时候,从不受宠,于十岁就舍入神庙的年轻皇子,距离他所要的皇位,只有一步之遥。

而另外一个最大利益者,则是于流放生涯里唯一跟随永顺帝的妃子——原纤映。

她得到了她应有的奖励。

她还活着的那个儿子,也被封为亲王,她自己本身也终于得到了一个婉容的封号,正式成为九嫔之一,跻身于永顺帝妃子的行列。她终于不再是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女官,而她的儿子也终于获得了皇子该有的荣耀。她是宫廷中正在开放的花,正袅袅摇曳。

原纤映获封的消息一传出,莲华带着莲见,沉谧带着沉羽,再加一个陆鹤夜,五个人于觐见结束后便去纤映所在的明光殿道贺。

纤映温柔轻笑,隆重地款待他们,连他们的侍从都赏赐了许多东西,宫女们高髻如仙,华衣广袖,手捧赐下侍从之物的托盘,五光十色,越发显出一种圆润的优雅。

一群人聊了一会儿,就看到纤映的帷幕内走出一名容貌娇艳的女童,女童去庭院里折了一枝合欢花,托在扇子上,羞怯地递给沉谧,兰台令对小女孩一笑,接过扇子,只见上面墨迹殷殷,题着一句诗:春至在花前。

那是古人的一句诗歌,原句是立春来岁暮,春至在花前。谁谓一年里,今年又去年。纤映写了这一首诗出来的意思,谁都明白。

纤映的妹妹之前和沉羽说亲,没有成功,沉谧担下了和小女公子的婚约,这次回京,纤映第一时间表示希望沉谧立刻和自己的妹妹成亲。

纤映的妹妹名为纤宁,现在虚岁十五,就公卿之女而言,已算是比较迟的成亲年龄,纤映之前就催促过沉谧,沉谧本人无所谓,也就应下,纤映便请了神官来占算日子,卜定今日今天大吉,便两边都早早做了准备。

所以这首诗和这枝花,与其说是递给沉谧的,不如说是递给在场其他人看的。

纤宁的父亲早已过世,母亲那一边身份低微,家道中落,日常全是靠着姐姐照顾,在婚礼之前,沉谧就将她接入了自己名下的一处宅院,因为这场婚礼里,男方的身份远较女方为高,而且纤宁还是个填房,其实根本不必操办,一乘大红喜轿跟着一队吹鼓手从正门抬进去就好。但是沉谧心存厚道,把一切都按照迎娶元妻的礼仪置办妥当,只削了些份额,把繁文缛节全都去了。

沉谧让自己族中长辈前去迎亲,现在算算时间,等自己到了府邸,新娘也就该到了。

大家对这桩婚事也早就有所耳闻,看了这枝花,便起哄,簇拥着沉谧出宫,向他的府第起程而去。

纤宁到的时候,正是一群贵公子酒到深处,看到侍女们前来通报,燕莲华和陆鹤夜他们知情识趣,便纷纷告辞,沉谧也不留,只含笑道:“愿各位为我踏歌而去。

莲华和鹤夜都含笑答应,出门上车,莲华奏琵琶,鹤夜吹笛,沉羽高歌,三辆马车,便向着三个方向而去,只有悠然乐声留在空气之中。

莲见因为是神官的缘故,又不是前来祈福证婚的,这种新婚的场合,她这断绝俗缘的人,不方便进去,便留在车里等着莲华,看他出来,便一路走了。

车轮辚辚,奏完一曲,燕莲华略有些疲惫地放下拨子,琵琶横在膝盖上,额头上有一层虚虚的汗水沁出来,莲见从车里暖壶中倒水给他,莲华摆摆手,向远处看去,还能听到夜色里一线笛音袅袅,直如神国妙音,传入云霄。

鹤夜精通管弦、歌和诗文,与沉谧、燕莲华并称当世天才,笛音精妙,堪称举世无双。燕莲华支着下颌,过了片刻,轻轻笑起来。

他转头问莲见:“你看到了吗?”他指向陆鹤夜离去的方向。

莲见无声点头。

“那你看到了什么呢?”燕莲华温和地问。

“新的敌人。”年轻的神官轻声说道。

燕莲华大笑起来。

回京之前,永顺帝曾经派人到鹤夜驻扎的营地,敦促他重新绾发,回复神官身份,理由是天下已定,他理当回去侍奉诸神,而陆鹤夜则从容应对,答道:“燕氏莲见仅凭一战之资,却妄图凌驾于万人之上,视天下为己物。现在其势力尚微弱,如果不趁此时讨伐她,总有一天养成比逆恶无道的宁家更盛的威势。”

以这样微妙的话回答了父亲,鹤夜不肯下山,拥兵自重,完全没有办法的永顺帝面对这样的儿子,只能赐以鹤夜想要的职位——骠骑大将军。

燕莲华白皙的指头抚弄着佩剑的穗子,他声音柔和动听:“陆鹤夜想得到皇位,本来给他也没关系,但是…”他的声音越发轻下去,“他是个疯子。”

他的声音慢慢地弱了下去:“想要权势的人,就用权势喂饱,想要金钱的人,就用金钱喂饱,想要美色的人,就用美色喂饱,但是陆鹤夜想要什么呢?他只想要血。而喂饱他,要我的命、你的命、沉谧的命,甚至于这整个国家的性命。”

那是个优雅冷静而充满理性的疯子。他的终途便是归于灰烬的虚无。

“没有人愿意看他登上皇位。”燕莲华继续喃喃地说,“皇位不需要明君,它只欢迎傀儡。”

然后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把友人和敌人一起送出宅邸,沉谧向辟作婚房的东院而去,纤宁已经在其中等她了。

那是一个与她的年纪相比,过于纤细柔弱的少女。

漆黑的头发如同瀑布一般披散在红色的喜服上,纤宁看他进来,按照礼仪向她俯首行礼,合在身前的指头,白生生的,微微颤抖。

沉谧悠然地想着,如果十五岁那年他那个没有出生就死去的孩子活下来的话,那么应该和她一个年纪吧。

于是心底就隐约柔软了起来。

哎,不过是个孩子。

把小小的少女搀扶起来,烛光半掩半映之下,是雪白而美丽的,少女的容颜。

纤宁有漆黑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柔弱无辜而又惊惶,看到沉谧,她倏忽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于烛火中投下了一痕阴影,微微颤抖。

沉谧笑了起来。

他温和地伸出手,轻轻理顺了少女颊边微乱的发丝,然后将窗棂推开,清辉刹那满地,纤宁慢慢睁开眼睛,用袖子遮蔽面孔,偷偷地看他。

他温和地对少女微笑,道:我叫沉谧,从今天开始是你的丈夫。

小少女看了他片刻,眼神像是小动物。他也耐心,不说话,只是微笑。过了半晌,纤宁低低地嗯了一声,沉谧也笑一下,轻轻拢住她细弱肩膀,听到少女柔弱娇嫩的声音从他的胸口传来。

“请…请多多关照…”

孩子气又可爱的话,让沉谧大笑起来。他拍拍她的脊背,道:“新婚之夜,不该这么说,你该对我说,请和我一起白头偕老。”

纤宁在他怀里笑起来,沉谧也笑,心里想:莫非我就天生是照顾小孩子的命吗?沉羽刚走,便又来一个纤宁。

也罢,也罢。

天下平定在望,卸去刀剑,他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子弟,怀里的少女驯顺稚嫩,她年华刚刚开始,他却已走过盛年,正在慢慢老去,余下的生命里,就不如娇养她,培育出足以照耀王朝的娇艳花朵,于他便心满意足。

他以前半生的所有铸造了沉羽这柄剑,那么,就用他的余生,培育出一枝花。

就当女儿养吧。

抚摸纤宁的头顶,他淡淡地想。

他细细和小姑娘说着话,小姑娘本就心下又惶又羞,又和他不一样,是从一大早就开始折腾的,被他温柔动听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着,慢慢地地纤宁就伏在他怀中睡去,一握青丝,如流泉轻泻。

看她睡沉,他轻声轻脚地把她放在榻上,盖好被子,便走了出去,抱着手臂在檐下上站了站,就向外走去。

穿过院子,果然,他看到了弟弟抱着膝盖坐在亭子里,正仰头望天。

沉羽的身边有几样酒菜,有个空了的酒瓶倒了,正骨碌碌沿着板桥的边缘滚动。

沉羽回头,看到他,眉毛一挑,颇有诧异。

沉谧笑着敲了一下他的头:“纤宁年纪足够做我女儿,现在就出手,无耻如我也觉得良心不安哪。”

沉羽心中抽搐,心说:你这货日后不肯定还要下手的吗?你结婚的时候我前嫂子才十一岁,现在有吗不好意思的?我都不屑说你点儿啥。

沉谧在他对面坐下。沉羽把一肚子槽全咽下去,想了想,给他倒酒,沉谧接过来喝了。过了片刻,沉羽低声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能怎么样呢?陆鹤夜想当皇帝,纤映和燕莲华必然不想,就这样吧。”

“那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们只能守护这个国家。”沉谧平静而柔和地看着自己的弟弟,“我说过,我胸无大志,如果不是这样乱世,我就必然是一个风花雪月到老,只会吟诵不入流诗歌的平庸之人,所以,我的愿望就是如此了,我等应该守护这个国家,让它不再战乱。权力的话,谁想要就去拿,但是,这个国家经不住再一次战乱。它不应该再起纷争。”

沉羽没有说话,他只是转着手里的杯子。

沉谧忽然慢而悠长地叹息:“我也说过,你若要争,你就去争,你的人生,你自己负责。”

沉羽笑起来:“那我真要去争,你会怎么样?”

沉谧以一种宁静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弟弟,唇角忽然轻轻一勾,说:随你,但若引动战争,那么我的长剑所向,必然是你的颈项。

沉羽大笑,说:不会的,兄长。

你守护你想守护的,我守护你,和我的恋人。

段之十九 浮屠

但是,沉谧所期待的平安盛世并没有到来。

甚至于说,他预期中的所谓几年安生日子,都没有到来。

和平的假象,只悲惨地维持了不到三个月。

撕破这层假象的,是燕氏与陆鹤夜的对立。

陆鹤夜和莲见的冲突,是在合力对战宁家的时候,即已悄悄开始。

五月攻入京城的时候,鹤夜派遣了自己的心腹去发掘皇亲贵胄藏在京都的窖藏财宝,结果一行三百多人,被率先进城维持治安的莲见悉数斩杀,如果只是斩杀了倒也还好,但是莲见却把三百多个首级全部悬在京城正门神武门上,并且在旁边立起公告牌,说这是某某军中某某人,因在白昼行强盗之事,故此伏诛的字样。

对于莲见而言,这是维持京城治安的不得已手段,但是对于那位年轻的庄王而言,却是可以一笑,但不能置之不理的事端。

后世对于此事的评价是,在此事上,庄王操之过急,但是事实上,当时的局面,却不完全是由陆鹤夜所控制。

六月的时候,朝廷有意逐渐废除宁家所推行的分封令,回复国初的郡县制。

这个触犯所有人利益的事儿当然不能明着来,朝廷决定先不动沉家、燕家这样有功的大领主,而是将没收的宁家和宁家一系的封地全部收为国有,然后全部打乱,变成几亩几亩这样零碎的土地,再这样赐给每一个有功的士兵,让这些士兵全部成为农民。

这样的一石二鸟,一是再没有了大领主,二是可以立刻解除大部分的士兵,让之前拥兵自重的领主们逐渐没有和国家抗衡的力量。

然而,被这项措施所打击,首当其冲的不是沉家和燕家,而是陆鹤夜。

在燕家举起义旗之前,在畿南地区与宁家周旋一年之久,吸引了几乎所有兵力的,是陆鹤夜的军队,而当获封赏赐的时候,鹤夜本人固然是得到了极大的荣誉,但是他的部下,归于神庙的重回神庙,那些依附于他的军队,瞬时就被解除了武装,从士兵变成了农民——除了对他忠心耿耿的神卫,他将不再有其他的军队。

对于这一纸律令,燕莲华的评价是,原婉容应该出力良多,紧接着,他就若无其事地对莲见一笑,道:“你说接下来会是谁?”

莲见想了想,慎重地答:婉容对皇位势在必得,她会继续对陆鹤夜采取动作。

燕莲华大笑了起来。

他笑得太厉害了,以至中途咳嗽起来,整个人伏在榻上,剧烈地喘息。

摆手制止了莲见的帮助,燕莲华抬起头来,秀丽的面孔上犹自带着一种森冷的笑意。

“莲见,在你的认知里,你也依然不过将原婉容当成一个普通的为了自己的儿子争取皇位的女人。你没有发觉吗?我从未说过,她对她儿子的皇位势在必得啊。”

莲见于那一瞬间,浑身一冷,然后燕莲华又咳嗽一声,低笑道:“她想得到的,并不是儿子身下的皇座,而是属于她的帝位。原婉容并不是一个可以被这样肤浅的利益就迷惑的女人哪。

“我尊敬沉谧,是因为他贯彻自己的理想,从未偏离;我尊敬纤映,是因为若这是一个以欲望来决胜负的世界,那么自那具娇弱身体中涌出的欲望,足以吞噬我们所有人。”

“好了,那么若从她的儿子将成为皇帝的角度来考虑,她会对付谁呢?”

莲见冷静地循着燕莲华提供的线索思考。

得出的结论是,现在的和平,不过是数股军事与政治的力量彼此胶着下的虚妄产物,那么贸然彻底削弱一方,都只能让虎视眈眈的其他方有机可乘。

陆鹤夜已经被打击,而沉谧本身只为这个朝廷服务,在现阶段,只要不主动挑衅,那么他会保持一个中立态度,纤映所要做的,就是打击燕家的势力。

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问燕莲华接下来要怎么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