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有微妙的凉意蔓延开来,炙热的空气中立刻炸开了新鲜的血味,一刹那,沉羽已经开始混沌的脑子,分辨不太出来这代表什么,但是紧接着,胸口的凉意刹那延伸,向四肢百骸飞奔而去。

他慢慢地低头,看到胸口上是一段剑锋,见不到剑尖,因为已经埋入了他的胸口。

她杀了他。

这个念头很平淡地在他脑子里转了转,沉羽很遗憾,并没有坊间传说一样,在将死的此刻,脑子里把过往生平全部转了一轮,他只是觉得整个身体都在慢慢地冷,慢慢无力。

长枪再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他向前倒去,本就嵌入身体的剑锋又进去了一截,沉羽不以为意,倒是觉得不错,因为觉得自己离那个女子近了些,看得清楚了些。

晨光与火光中,女子的容颜倒映着三尺秋水,显出一种不染尘寰的美丽。

想再靠近她一点。想看清楚,她的容颜。

于是他就这么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肩膀,他看到女子轻轻皱了皱眉,他也不在乎,就用虚软无力的手腕,拼尽最后一点力量,把她向自己的方向拉了过来。

冰冷的剑锋就这样刺穿了他的胸口,破开血肉,穿过肋骨与肋骨的缝隙,从脊背上顶出,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只想在这样一刻离她近些,再近些。

即便被洞穿心脏,撕心裂肺。

在察觉到女子手腕一动,要反抗的一刹那,他猛地用尽全力,一把把她拉入怀中,只听金铁相撞,长剑终于尽柄而入。

他拥抱住了她,即便彼此隔着甲胄与甲胄。

他拥住了他的花。

沉羽心满意足,他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捧着她的脸,双眼什么都看不到,却觉得即便看不到,莲见也那样的美。

她是独一无二,劫数的花。

他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鲜血顺着嘴唇滑下去,落在她的手上,他定定捧着她的脸,已经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也定定地看着她。

他柔声对她说:“莲见,但愿此生,从未相见。”

如果从未相见,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那么此刻他们兵戎相向,也不会掺杂任何情感,只是决意取对方性命?

如果从未相见,沉羽只是沉羽,燕莲见只是燕莲见,他们可以骄傲固守家族与自己的尊严,战死沙场也是快意,不用如现今一般,心落尘埃。

只愿未相见。

他能感觉到那个女子有点怔住了,他心底就有报复的扭曲狂喜蔓生开来。

你看,他从来都知道,什么样的句子,什么样的话,最能伤害她。

你会难过吧,莲见?

说完,他沾血的手便再也没有了力气,从她的面孔上颓然滑落。

终于,他眼中的世界,彻底晦暗了下来,连最后一星血红也再看不见。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膝盖终于撞击到了地面,被大火烧灼的地面应该是滚烫的,但是不知为何,他只觉得凉。

沉羽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死了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他抓住了不知什么东西,已经消失了的触觉无法让他知道他最后的支撑是什么,沉羽勉力睁开眼睛,却是彻底的晦暗一片。

他整个人混沌起来,意识终于彻底模糊。

就在这将死未死的一瞬,斩灭一切因果爱恨,心底最初和最后那一点点念想,如破冰绽开的莲花,徐徐舒展。

想开口对她说些什么,但是嗓子里堵满的血沫,只能发出嚯嚯的声音。

他模模糊糊地想,其实刚才那句话是假的,是气话,他哪里舍得这么跟她说呢?他哪里舍得不和她相见呢?

她所有的事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桩一件,一颦一笑,她说过的话,她的神态,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算是现在这么凄惨的样子,还是想和她相见,想看她初遇那时,少年姿态,清正端雅。

哪里舍得和她不相见呢。

他爱她啊…

若有来世,希望她能纯良如稚子,单纯天真一辈子,他愿意披风历雪,为她遮风挡雨,只求她一生锦绣,不染尘埃。

这么想着,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终于死去。

而莲弦则冷冷地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垂下头,已死的男人。

她一张与莲见酷似的面孔上没有一点感情,她缓缓地拔剑,在令人牙酸的金属与骨头摩擦的声音中,沉羽的尸体倒向一边。莲弦抹了一下脸上的血,反手一剑,血花四溅中,她斩下了沉羽的头颅。

金发飞扬,一个时代,就在这一剑中落幕。

七月十五夜,崖关破,燕容与部出击。七月十六晨,燕莲见顺利渡河,与燕氏大军会合,此一役,燕家精锐尽损,四万精骑渡河后仅余千人,然,灭沉氏、绝朝廷水军、痛击燕容与部,皆为功成,可谓惨胜。

然,天下大局,就此底定。

而莲见,就是在这天下大局底定的那天,收到了沉羽的头颅。

那是一个非常晴朗的白天,所以还未散尽的硝烟味道和血腥味道格外浓烈。

刚刚渡河扎营,莲见还没下马车,莲弦便策马赶到,沉默着向她献上了一方锦盒。

她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她没有下车,只是在马车上,抱着那个大大的锦盒。

既没有打开,也没有放在一边,她只是抱着,就像少年时代,沉羽躺在她怀里的时候,她也这么轻轻抱着他的头。

她鼻端能闻到极轻的石灰的味道,和轻微的血气。

莲见想了想,她用单手费力地抱起盒子,从马车上跳下来,到了永川畔一条还算干净僻静的直道,把盒子放了下来,轻轻打开。

里面是她爱人染满血污的头颅。

“连金发都看不见了…”她喃喃地念,她用袖子沾了水,轻轻地一点一点擦着沉羽的金发,擦净,又拔下头上的簪梳轻轻顺着,直到本来板结成一块一块的长发,重新变得顺滑,显现出原本金丝一样的璀璨。

擦干净了头发,她就小心翼翼地擦着沉羽的面孔,仔仔细细,连眉间的血污都一点一点擦净。

她知道的,沉羽最爱干净,他断然不希望自己死后也是这样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

看,他现在就像睡着了一样恬静。

她就这么看着,唇角开始有轻轻的笑意泛起来,仿佛有什么绝望的欢喜,从她身体中涌了上来。

确认头颅再无一丝脏污,她轻轻地把头颅放在了盒子里,眼神依旧胶着在沉羽的金发上,低低说了一句:“他死前可有遗言?”

莲弦从她身后的树影里转了出来,她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姐姐,过了良久,才道了一句:“但愿此生,从未相见。”

这一声若一块巨石,但莲见却没有丝毫反应,只仿佛这块巨石是悄然滑落入一片深海,毫无涟漪。

莲见没有看她,只是看着沉羽的头颅,唇角的弧度恬静而美好。

过了良久,她嗯了一声,轻轻点头,褪下腕上一串水晶的念珠,放入了盒中。

那串念珠的绳头,不是惯常的缀着宝石小珠,而是缀着一只小小的用金发编织而成的草鞋。

那是沉羽的头发。

她合上盖子,费力地起身,对莲弦道:“把他的头颅送回去吧,他为朝廷殉死,原纤映会好好风光大葬他的。”

何况,他并不想留在她身边。

他说了,但愿此生,从未相见。

若是连相见都曾憎恨,他怎么会愿意留在她身边呢?

还是算了吧。

她这一生,那样辜负他,总不至于连最后这一点希望,都不听从。

她这么说完,便把盒子交到了莲弦手里,让她拿走。

因为依照沉羽性格,若他恨一个人到了如此地步,想必连头颅也不会愿意让她碰触的。

他这么恨她。

段之二十九 终焉

大顺四年八月,双方议和,划永川而治。因位处东西,史称东赵、西赵。

大顺四年九月,东赵重仁帝封燕莲见为代王、燕莲弦为静王,同时,燕莲见致仕,立莲弦为燕氏家主。

大顺四年十二月,永顺帝立新都安平城,史称西京。

大顺五年九月,燕莲见薨,谥曰纯。

大顺六年九月,燕容与和原纤映以永顺帝久病为由,迁永顺帝于西京离宫。

大顺六年十一月,燕、原二人逼永顺帝逊位,称上皇,原纤映所出皇子,立为新帝,改元龙昌,原纤映尊为太后,垂帘听政,燕容与封谨王。

龙昌二年九月,莲弦许婚大越藩镇诸侯叶氏,割大越六州四十一城与三十万兵马。

龙昌三年四月,重仁帝逊位,立皇长子为帝,改元同弘。

龙昌五年一月,莲弦废同弘帝,立宗室远支亲王为帝,改元大同。

龙昌七年三月,大同帝禅让,莲弦登基,改朝号塑月,立皇长子嗣,改皇室宗姓为叶姓,以绝燕家诸多诸侯坐大之虞,追纯代王为纯皇帝,庙号成祖。

龙昌九年八月,燕容与薨,原纤映独揽国柄。

龙昌二十三年二月,西赵皇太后原纤映崩于安平,谥为庄睿皇后。

又二十三年后,西赵诸侯沉氏崛起,灭西赵,立沉国。

以上,终焉。

尾声:回梦

那是那么长的一个梦,又是那么短的一个梦。

梦里有战火席卷,残忍华美,如同盛开在天边,鲜血凝成的红莲。

有少年殿前一舞,斩落惊雷。

有人缓缓行来,风雅万端,最后正衣冠而死,以身殉国。

最终,一切成空。

她就这么醒来,一抹面孔,满把泪水。

身边有人起身,打开灯罩,调亮烛光,把她拥入怀中。

她立刻伏在对方怀里大哭起来,柔嫩驯弱,只仿佛一生一世的伤心,全都在这些眼泪里。

她哭得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说:重景重景,我梦到你死了…

她的丈夫无奈又宠溺地叹气,随便抓起什么,把她哭得花猫一样的脸小心翼翼地擦了干净,说:我不是好端端在这里吗?

她闻言抬起头,看着他的面孔。

那张面孔,俊美无双,和梦中那张意气风发的少年面孔慢慢重叠,她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重新埋在他的怀里。

她的丈夫,前大越帝国的亡国之君、现塑月帝国女帝之夫萧重景,能做的事情只有苦笑着抚摸她的头发,轻而温柔地安慰她。

他唤她的名字说:千宵,我不在你身边吗?

她从他怀里闷声道:会一直在吗?

会,一直都在。

不会离开我?

我曾对你发誓,永在君前。我现在也可以对你发誓,我不会离开你。

重景就这么温柔地在她耳边呢喃,把这一辈子的甜言蜜语全说了一遍,最后哄得小少女终于带着泪痕沉沉睡去。

他只含笑看她清丽的面孔。

他没有告诉她,他刚才也做了那么长那么长的一个梦。

梦里他是世家子弟,少年俊美,最后死于城上,只能把头颅交到她的手上。

重景低头,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如那是前世,与今世无涉,今生今世,他之所愿,只有一个。

他愿她能纯良如稚子,单纯天真一辈子,他愿意披风历雪,为她遮风挡雨,只求她一生锦绣,不染尘埃。

(正文·终)

番外集

琉璃烬·犹恋恋

我想要一个只属于我的什么生物。

它只看我,只听我的话,除了呼唤我的名字什么都不说,我抛弃它,它就无法存活,我死了,它会跟随我而去。

我则给予它持续到死去为止,我所有的一切。

我允许它,只允许它,结束我的生命。

那是一个梨花盛开,无声无息,莫名其妙锋利着的午夜。

当时露水是冷的,流过梨花下的溪流上浮着泠泠的、菲薄的雾气。

护摩炎中焚烧芥子的味道若有若无的辛辣,陆鹤夜站在梨花树下,安静地看着古井旁的那个小小的幼童。

不,也许用野兽的幼崽来形容会更合适一点。

他安静地想着。

除了那张带着异人风味而显得分外精致秀丽的面孔,这个被绑在古井边的幼童没有一个地方像个人类。

为了获得这个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白发的鬼童,对年幼的美貌幼童有异常嗜好的大神官,发动了整个辖区的神卫去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