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那么温柔。

就像那日神宫途中上惊鸿一瞥,清俊青年那双眼睛的颜色一般。

一切虚无黑暗尽皆退去,男人的喘息,自己的呼吸,烛台里跳动的噼啪声,一切都无比清晰起来。

然后风声里送来了一线抛高,柔和清雅的笛声。

纤映猛地睁大眼,然后轻轻地闭上。

那夜,有别院笛声,惊碎寒花。

接下来就如同史书上所写的,一步后宫无尽期。

扇底之下巧笑嫣然,掩去明争暗斗,风雅之后的生死相搏,这一个偌大后宫,供养的朵朵娇艳花朵,花瓣之下尽是獠牙,为自己厮杀如麻,宫廷争斗,哪只是个人荣宠?斗的分明是背后家族,盛衰都只在那纤弱的一身。

这样的地方,心底有一丝善念都是与自己为敌,遑论其他。

于是,妾心如铁,花荫之下,血溅杀伐。

当世大赵权臣当道,帝国已岌岌可危,皇后妃子,皆是劝政,倒也不是真的忧国忧民,只是为了博取一个贤良的名声。

只有她对着那个从朝堂上下来,已然疲惫不堪的皇帝,盈盈微笑,展开广袖,像是庇护一个孩子一样,让他沉沉睡在自己膝上。

只有她知道,这个帝国最尊贵的男人,他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她便给,换宠爱无边,尊荣权力。这样交易,她觉得公平恰好。

然后,纤映在这样的日子里,偶尔会做梦。

那都是一个梦,梦中有孤原夜露,萩草萋萋,然后有那么一个人,满踏晨光而来,玄衣广袖,有不笑的时候,便是清冷的容颜。

她偶尔会在这样的梦中醒来,便一夜再不能成寐,只能定定地看着床顶藻井,看清冷烛光照一室富丽堂皇。

她什么都有,只是没有那么一个人,轻轻挽着她的手,对她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这便是她的一生吧。

这样一夜一夜,便是冰冷的火,把露水一般柔软的心,都炼化成钢。

第三段

入宫第三年,纤映诞育下了一个皇子,帝王宠爱,更加隆盛。

于是,她终于被彻底推到了这个宫廷的风口浪尖。

各种中伤诽谤乃至栽赃陷害等等潮水一般席卷而来,而她唯一可倚仗的,便是帝王宠爱。

纤映很清楚怎样做,才会对自己最好。

她不辩不驳,所有一切指责都俯首而从。

宫女人数削减,俸禄克扣,甚至就连自己被赶到宫中冷僻所在,她也毫不抱怨,她只在夜半时分,轻轻独自饮泣,当然时机要巧,只选在帝王将来之时,也不让他看到流泪,只看到一张纤巧柔弱的绝色容颜上隐约有啼泣痕迹。

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于是那个把她捧在掌心的男人大发雷霆,整治后宫,申斥皇后,所有对她的毁谤全部置若罔闻。

但是,却阻不了对她暗中刁难。

有一次帝王大宴,她身边宫女被借故抽调一空,结果等到她奉诏上殿的时候,有宫妃相约闭锁了宫门,她被困在长廊上,进退不得。

那一天雷雨交加,天空半明半灭,俱是耀眼雷光。她又冷又饿,一身华服被水汽侵染,冷得入骨。

若从走廊上下去,她便势必浑身泥泞,到了皇帝面前,这样不敬,就会给其他人御前失仪的大好借口,就此被赶出宫去,皇帝也不能护她更多,若不去,就是抗旨不遵,一样下场。

没有慌张,也没有愤怒不堪,纤映只冷静地想:该怎么办?

想了片刻,发现现在的自己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忽然就轻轻掩扇而笑。

纤弱绝色的眉宇间,便带了一种微冷又疲惫的讥诮寥落。

然后,她便看到了沉谧。

当时雷霆一束,刹那明灭,那人在对面回廊,负手而立,修长挺拔。

那人也看她,雷光下,他面容清冽,神态冷俊。她急忙以扇掩面,全顾不得扇上被溅上泥水,心底只一个念头:这样狼狈不堪的自己,断然不能被他看了去。

她不知为何,只在这连话都没有说过的男人面前矜持骄傲,却总是让他看到自己最狼狈时刻。

然后,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便听到对面那人轻轻叹息。

明明雨声那么大,又雷电轰鸣,她本应什么都听不到。

但是,那个男人那么轻的一声,便洞穿了这宫阙雷电,清清楚楚,仿佛她和他之间,毫无距离。

纤映惊诧抬眼,便看到那人,穿花拂柳,向她而来。

那个向她走来的人,有笑起来风流倜傥,不笑时候清冷的容颜。

她便有些恍惚,不能断定,这个时候到底是梦还是真的。

这些年来,她清清楚楚知道关于他的事。

沉家长子,风流倜傥,诗书皆长,曾兰台折桂、曲水流觞,也曾提枪跃马,纵横沙场,如今获封兰台令,掌管诏书,权势熏天。

她身边宫女羞红面颊,说兰令如兰,却可恨调笑倜傥,从不将心赋予。

重臣说,如今这乱世,沉谧有才有节,才赖以苟全。

她也曾听帝王说,这大赵帝国,江山万里,得以于权臣之中保全,只因沉谧。

如今,他已然站在他面前,半身泥泞,手中是他尚未湿透的外衣。

纤映眨眨眼,那件外衣已然披在她肩上,沉谧取走她手中湿透的扇子,把自己的扇子给了她。

沉谧那把扇子泥金泥银,画的是荒原夜露,萩草萋萋,正是她那么多次梦回的所在。

纤映抓紧扇子,心头一动,抬头刹那,她听到沉谧清冷优雅的声音从她头顶落下。

他问她:我带你过去,可好?

纤映只觉得当时呼吸一滞,眼里只有沉谧对她温柔一笑。

怎么不好?哪里都好,只要是你。

她就这么看着他,本是笑着的,忽然不知怎的,就有眼泪滚下来,落到沉谧指尖,本来那么烫,却在落下之后,就微微地慢慢地凉了。

她心底终于有些惊惶:她这时本不应哭的,她这时应仪态万千,纤弱袅娜,带着些薄愁轻恨,然后婉转低头,轻声叹息,道一“,妾身无碍”,方才合她仪态身份,然而,她却在这个男人面前落泪。

他甚至于只和她说过刚才那一句话。

沉谧没有像皇帝一样,看着她哭就着急忙慌地哄她,他只是那么看她,然后又叹了口气,像是拿她没有办法一样,轻盈地把她抱了起来。

他说:我带你过去,你不要哭。

纤映只觉得时光倒转,仿佛自己又回到那么小那么小的时候,无忧无虑,无论发生什么,都有人保护。

她哭得越发厉害,仿佛把入宫以来所有怨愤委屈全部哭出来。沉谧把她抱到对面回廊,小声跟她说不要再哭。她抽噎着回答,说知道,但是止不住。

最后,她听到那个男人有点笑意又无奈地对她说:这样哭下去,满脸妆都花了,要怎么办?

平素纤映都是温柔克己,听了这句,也不知道是突然孩子气了又是怎样,就气鼓鼓地挂着眼泪抬头,说:我用的都是上好水粉,水泼不坏,哪里会因为哭一哭就花!

她这么一口气说完,就怔了,她看到沉谧含笑看她。

他也不说话,清俊倜傥的男人只是就这么看她。

她觉得,自己就这样被他看了一生一世。

忽然,便连眼泪也落不下来。

男人看她不再哭了,便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殿口。

她问他:你不进去吗?沉谧笑着摇摇头,说:我不去了。

纤映问完之后立刻懊恼,她怎么能不明白他不去赴宴的理由。为了抱她过来,沉谧一身朝服尽皆脏污,自是不能赴会了。

沉谧听她这个稚气问题,不禁失笑,伸手把她头上乱了的钗环扶正,为她理了领边皱起来的衣服,才柔声道,去吧。

说罢,这个男人转身而去。她望着他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深宫万重之中,再不见踪影。

她终于转过身去,曳起裙摆,擦去泪痕,唇角微弯,眼角眉梢轻轻一缕极薄的纤弱轻愁,就这样,迈入殿门。

大门之后的世界,繁华胜景,皇家盛宴,她艳惊四座,而沉谧所去,深花孤径,雷雨之中。

一生也就这样底定了吧。

她仿佛又听到沉谧一声叹息,萦绕耳边。

她的一生,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变凉。

第四段

接下来王朝纷乱,权臣篡朝,烽烟四起,无数昔日权贵在这一场乱世里纷纷折堕,纤映却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这个从贵族最底层一步一步,印着血泪走上来的女子,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权力的本质。她巧笑如花,纤弱如柳,行走在皇权的钢丝上。

她慢慢成为了宫廷女官之首。

她诞孕了皇子。

她成为了皇妃。

然后,皇后忧死,她便成为了这个宫廷之中实际上最尊贵的女人。

岁月就这么流过,她是人生最丰美的双十年华,却已经觉得,过了无数个人生。

那个不笑的时候,清冷的男人也步步高升,偶尔于万重宫阙之中回头,她便能看到那人,或近或远,总在她身后,有乌黑的发,漆黑的眼,和玄色的,于风中猎猎作响的广袖。

她忽然便有错觉,他会就这么跟在她身后,一生一世。

她学会收敛所有情感,她开始和朝臣们笑谈论政,和沉谧赋诗下棋,就当他是普通重臣,恩威并施,恁般从容。他依然温柔对她,那么俊美的男人,于掩扇而笑的风流之后,只有她能看出,那一线孤高。

她却和他渐行渐远。

沉谧一生所愿,唯有天下太平,盛世百代,她所想要,是这个国家最高的权力。

他坚持国之正嫡,理应由皇后嫡子即位,她则想让她的血脉,君临天下。

他和她都无路可退。

她若退了,她和她的孩子,都不得好死。

于是她干预朝政,插手时事,她的一个撒娇扮痴,比一干文武死谏都来得更加有效。

纤映便越发大胆起来,她斡旋权贵,仲裁名门,盈盈浅笑,将这个国家最高的权力,牢牢掌握在她一双纤纤玉手之中。

渐渐地,她几乎不做梦了,偶尔深夜梦回,梦中还是荒原白露,萩草萋萋,却再不见那个会踏露而来,会把她抱入怀中,对她说我带你过去可好的男子。

她惊醒,然后大笑。

笑到最荒唐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哭了,却两眼干涸。

原来,她已连泪都流不出来了。

再看到沉谧,端坐在她对面,言笑清浅,神态从容,慢慢地,不知怎的,纤映就从心内生出一股微妙的恨意。

当年他没有带她走,便永远谁也走不了。

她入宫的第十个年头,是乱世一个重要转折,这个帝国再也驾驭不住野心勃勃的臣下,乱军攻入城中,那个每日每夜说深深爱她的皇帝弃她不顾,仓皇逃离,整个王都沸乱如浆,她犹在深宫,镇定自若。

这个时候,慌乱有什么用呢?唯有抱一颗冷静之心,淡定从容,方能寻到一线生机。

然后,她便等到了沉谧。

那个男人一人一马一剑,与逃难的人潮相逆,到了她的面前。

她正凭栏远眺,手中一柄旧扇,上面绘着荒原夜露,萩草无限。

当时宫阙万间,寂寞无主,她立在殿上,他立在殿下,那么近,那么远。

她看到那个男人向她伸手,道:“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吗?等我带你走。”

那一瞬间,统治宫廷的女子猛地睁大双眼,一刹那时间倒流,仿佛是当年的那个雨夜。

他也曾向她伸出手,道:我带你过去,可好?

她当时只觉得,怎么不好?只要是你,哪里都好。

现在,亦是一样。

于是,她在展开的扇子后面笑了起来,她说:“嗯,我和你走。”

只要是你,哪里都好。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她被沉谧拥入怀中,抱上马背,男人清冷气息从上而落,他说:请不要着急,我立刻带您去皇上那里。

一瞬间,她怔了一下,便用袖子盖住面孔,慢慢地慢慢地笑了。

她语音婉转,道:有劳兰令,臣妾确实心系陛下,希望您能快些带我前去。

这么说着的时候,她胸膛中那股长久淤积的微妙恨意,终于扭曲成怨毒。

她想要的,从未有人给她,于是,她不要了,她去拿别的。

若有什么人,可以在此刻杀了她就好。最好是长枪,一枪刺来,将她心上的血溅到他心上,就这么死在沉谧的怀里。

心里转着这样疯狂而绝望的念头,伏在沉谧怀里,纤映身体中名为女人的部分,就这样,慢慢地疼痛无比地死去。

一路逃亡,沉谧始终挡在她身前,送她到了皇帝身边时,这个男子已经血透重衫,而她周身除了尘土,再无被溅到一物。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千里单骑,不过是为了将她送到另外一个男人手中。

沉谧所做一切,最初是看她可怜,最终是忠义之心,无论哪样,都和她原纤映毫无关系。

因为换成任何一人,沉谧都会如此,并不是因为,那个人是她。

你看,多么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