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为主人分忧,梅枝很是懊恼,使劲儿扯了扯自己的衣襟,突然却想到一件事,猛地抬起头来,笑道:“五娘子,急甚么,就算要轮流上灶,前头也还有三娘子和四娘子呢,咱们不会做饭,难道她们就会了?就算四娘子有杨姨娘帮衬,三娘子、绿柳和俞妈妈,可都是和咱们一样,从来没进过厨房的,有了她们打头,咱们哪怕做得再差劲,也没甚么了。”

戚妈妈想得比她更为长远,听了这话,仍是忧心忡忡,道:“其实家里人如何评价,倒是次要的,但五娘子不会做饭的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就不好了…”

她的话,说得有些隐晦,但孟楚清和梅枝都听明白了——不会做饭,会影响孟楚清嫁人。

这倒也是,韩家庄不比他们在湖北,娶媳都务实得很,一个不会做饭的小娘子,贴些嫁妆随便嫁户人家,大概还不难,但若想寻到个门当户对的,可就不易了。

此时的戚妈妈,万分自责,一直以来,她都在照着前头太太的标准在教养孟楚清,却忘了今日不同彼时,前头太太乃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食指尖尖不沾阳春水,是理所当然;而孟楚清不过是庄户人家的女儿,光会吟诗作画,弄琴种花怎么行呢?

孟楚清瞧见戚妈妈的神色,忙宽她的心道:“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做饭的,我从明天起就学起来,过得数日,只怕连廖嫂都赶不上了。”

梅枝扑哧一声笑出来,见孟楚清瞪她,连忙忍笑,点头如捣蒜:“五娘子天资聪颖,吟诗作对都不在话下,何况做饭。”

戚妈妈哪里听不出来孟楚清是想要逗她开心,不肯辜负她心意,于是自宽自心道:“也是,五娘子才十岁,从现在开始学上灶,也不晚。”但说完,还是忍不住忧心:“只是,该找谁来教呢?”

梅枝低头冥思苦想,孟楚清却道:“用不着找谁,叫梅枝每日到前院厨房偷艺便得,我听太太说了,廖嫂并未解雇,仍在前院厨房当差呢。”

梅枝瞠目结舌:“五娘子,是我学,不是你学?”

孟楚清笑道:“有事婢女服其劳。”说完,又满怀期待地道:“我虽然不会做饭,却有满腹的菜谱,正不知如何施展呢,待你学成之日,便是我大展宏图之时,你可要用心学艺,莫要辜负了我的期望才是。”

“我自然是要学的,可是,可是…五娘子你连厨房都不去?”梅枝颇有些苦恼。

戚妈妈瞪她一眼,责备道:“难道你想要五娘子去前院厨房偷艺?那像甚么样子?”说完又道:“我看五娘子这主意极妙,从明儿起,咱们一人一天,轮流去,想那廖嫂得五娘子的恩德不少,应是不好意思不教;而咱们家只是分灶,不是分家,想必大太太也不好意思赶我们出来。”

梅枝点头称是,再无异议,而她明日要陪孟楚清去田上,所以便先由戚妈妈打头阵,去前头厨房偷艺。

商议既定,孟楚清便去书房,摆弄她的修渠图纸,戚妈妈和梅枝则剥果子的剥果子,打扇的打扇,也都各自忙碌开了。

到了傍晚,不再有廖嫂来问晚饭,而是换了俞妈妈来传浦氏的话,为了节约米油,杜绝浪费,从今往后,全家人的一日三餐,都得聚到堂屋一起吃。对此,孟楚清倒是并无异议,但戚妈妈却心疼坏了,等俞妈妈一走,就开始抱怨:“太太这样一说,那伙食肯定就好不了,五娘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少鱼少肉可不行。”一时又叹气:“太太那手艺,哪里做得来精致的菜式,可怜我们五娘子长这么大,还没吃过粗菜淡饭呢,今儿却要遭这样的罪了。”

孟楚清忙安慰她道:“妈妈,这不是才第一餐么,咱先去瞧瞧再说,若是实在吃不下,再另想办法。我又不是那等老实坨,岂会吃不惯还硬撑。”

戚妈妈一想也是,她奶/大的小娘子,怎会是逆来顺受之人,于是便放下心来,叫梅枝好生陪着去了。

到得堂屋,众人已至,正围坐方桌前,饭菜碗筷也都摆放整齐了,不过孟振业却不在,听说是到前院,同孟振兴吃酒去了。

大概是由于第一次当家作了主,浦氏显得很是兴奋,冲孟楚清招手道:“五娘,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孟楚清便在门前行礼,直接上桌,坐到了孟楚洁对面。这个位置,本该是孟楚涵坐的,因她正在禁足期间,所以才空给了孟楚清。先前这样,浦氏见了还不觉着甚么,这会儿二房单独开伙,她便有意见了,满脸不高兴地道:“不能出来吃饭,还得另送一份到她房里去,不知要多耗几多油盐。”

杨姨娘就站在她身后,一声也不敢吭。孟楚洁好奇问道:“太太,四妹是因为甚么,才被禁足的?”

浦氏听了这话,脸色就更加难看了,狠狠瞪去一眼,斥道:“小孩子家家,哪来那么多话!”

就在这时,俞妈妈出现在门口,替董丽娇传话:“董娘子说身上不爽利,这几日就在房里吃了。”

浦氏二话不说,就把桌上最好的两道菜拣了出来,又挑出两个最大的白面馍馍,命俞妈妈一并送去。

这一日,董丽娇尽受特殊待遇,众人似乎已司空见惯,无一人质疑,就连孟楚洁,也只是撇了撇嘴。满足好董丽娇的要求,浦氏便举了筷子,宣布开饭,仿佛忘了还有个孟楚涵一般。孟楚洁正在为受了斥责而恼火,丝毫没有提醒浦氏的意思。杨姨娘垂着头,也不吭声。

孟楚清只得暗叹一声,念在姊妹一场的份上,提醒浦氏道:“太太,不如拿个碗来,给四姐夹些饭菜送去。”

浦氏气哼哼地道:“送甚么送,等到吃完,剩菜剩馍都是她的。”

这好歹也算是个答复,孟楚清便不再说话了。等到她举筷,抬眼朝桌上看去,就觉得方才提醒浦氏,简直是多此一举了。因为桌上还剩下的两碗菜,一个是咸豉,一个是辣瓜儿,这两个菜在平常,可是连开胃小菜都轮不上的,而今却成了主菜了,想必除了浦氏,就连杨姨娘也不大吃得下罢。

对面的孟楚洁,伸出筷子,尝了一块辣瓜儿,当即摔了筷子,愤而离去了。浦氏却也不去理她,反笑道:“剩下一个人的菜和馍馍,兴许明日还能多吃一顿。”

对于如此粗陋的晚饭,孟楚清倒不怎么怨念,毕竟家中没了钱,不是浦氏的过错,她拿着五十两银子,要撑到明年秋天去,除了吃咸菜,还能怎么过?于是默不作声地啃了小半个馍馍,便称吃饱了,起身告辞。

浦氏见她吃得也少,眉笑颜开,挥着手叫她去了。

孟楚清回到东厢,戚妈妈还在守着,就为问问她晚饭如何,当得知晚上的菜只有咸豉和辣瓜儿时,满腹气恼,忙把一只红漆雕花的食盒提了出来,道:“廖嫂特意送了这个来,说是孝敬五娘子的。”

梅枝赶忙上前掀开,端出来搁到临窗的半圆小桌上,孟楚清上前一瞧,一个冻三鲜,一个鲊菜拌生菜、一个葱拨兔、一个鸡羹,主食则是四色馒头,有干有稀,荤素搭配,同往常她所吃的,竟无二致。于是忙嘱咐戚妈妈明日拿钱打赏廖嫂,道:“怎好教她破费。”

戚妈妈却小声地道:“这若不是大太太默许,她哪来这样大的胆子。五娘子且放心大胆地受用罢,我听廖嫂那口气,大太太才不嫌钱多,巴不得二房的人天天到她那里开小灶呢,若是让我们太太撞见,就说是大太太赠的。”

第四十三章 视察

孟楚清道:“这样偷偷摸摸的,也不是长久之计,若家中确是没了钱,我便捐些出来罢,总不能手里捏着银子,却眼睁睁看着亲人咽菜吃糠。”

戚妈妈连连摇头,道:“太太都没把私房钱拿出来,哪里轮得到五娘子,且别太心软,不然到时手里没了钱,谁不来踩一脚。”

这件事情,确是让人为难得很,孟楚清便不再提起,坐下吃饭,又叫梅枝另拿几个碗来,把菜和馒头分两份出去,一份给她拿去吃,一份给戚妈妈带回家,让戚大柱和戚玉成打打牙祭。

这份廖嫂孝敬的饭菜,分量的确很足,戚妈妈和梅枝便没推辞,各自端了碗下去了。

她们这边晚饭照常,西厢里却是闹翻了天,原来孟楚洁回到房里,没多大会子便肚饿起来,于是叫绿柳去厨房看看还有甚么吃食,但浦氏那样节俭的人,哪里会多做饭菜,厨房里自然是空荡荡的,连米粮干菜都锁了起来,根本碰不着。前院厨房里倒是有热菜热饭供应,而且味道鲜美,但她却又出不起银子。她长这样大,何曾饿成过这样,因此在房里发了大脾气,砸东砸西的,好不闹腾。

孟楚清听见动静,于心不忍,于是叫梅枝把她的那份饭菜又夹了些出来,准备给孟楚洁送去。然而梅枝拎着食盒才走到门口,就又折返回来,道:“五娘子,不必去了,您朝外瞧瞧,三娘子已是闹到老爷跟前去了。”

孟楚清走到窗前,朝外一看,果见孟楚洁正跪在堂屋门前,一动不动,口中还叫喊着:“爹,你若是嫌女儿碍事,耗费了家中粮食,不如给我一根绳子,让我去见我姨娘,也好替太太省下一口馍馍。”

孟振业自屋里出来,抬头看了看四处驻足围观的人群,一把将孟楚洁拉起,拽进堂屋,然后把门给关上了。

但尽管有门板挡着,孟楚洁的哭喊声,痛诉浦氏恶行声,还是一声不漏地传了出来,孟家从倒座到后罩房,自孟振兴到扫院子的小丫鬟,全都竖起了耳朵,努力听热闹。

孟楚清想着,不论孟楚洁此举是否过激,浦氏晚饭没做好,都是不争的事实;尽管她只领来了五十两银子,但以孟楚清对孟振业的了解,他是个哪怕手里只有一文钱,也要当了自己的衣裳,来供儿女好吃好喝的人,所以浦氏此次,只怕是要遭殃了。

她所料一点没错,当孟楚洁的哭喊声渐渐平息下去,便见孟振业推开门,怒气冲冲地自里头出来,竟连浦氏的辩解都不听。浦氏站在门前,眼睁睁看着他朝杨姨娘所住的东边角院去了,满脸的恼恨,是掩也掩不住。

孟楚洁浑然不觉,仰着头,得意洋洋地自她旁边经过,脚步轻快地回房去了。浦氏的目光,跟刀子似的,紧随了她一路。

孟楚清暗暗替孟楚洁捏了把汗,叫梅枝关上了窗户。她原本以为,浦氏当晚就要闹起来,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她不但安安静静,而且还去厨房亲自做了几道菜,送到了孟楚洁房里,从孟楚洁的反应来看,这几道菜应是极符合她的心意,这真是让人想不通。

不过这疑惑,只持续到了第二天早上,早饭时,浦氏当众宣布,要交出管家大权,改由孟楚洁当家,并把那五十银子取了出来,搁到了桌子上,要连同掌家权,一并转让。

孟振业对她此举非常有意见,哪有母亲健在,却教未嫁女儿当家的,若想要学习管家事务,从旁协助些,也就罢了。

但孟楚洁见了那五十两银子,如何不依,不等孟振业开口反应,就满口应承了下来,还冲着孟楚清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此刻的孟楚清,满心记挂着去田上的事,因而对她们之间的明波暗潮毫无反应,只想着孟楚洁当家,伙食应该会好些,于是便抬起头,冲她笑了一笑。

大概是因为浦氏打定了主意要放权,又或许是因为怕孟振业今晚又不留在她房里过夜,所以早饭的菜色,格外的丰富,孟楚清为了出门走路有力气,特意吃了个饱饱的,然后回房叫梅枝拎上昨日就准备好的包袱,出发朝田上去。

此时天色尚早,日头还没升高,走在路上,有微风迎面拂来,倒是极为舒爽。一路走去,道旁少见绿色,尽是枯树死草,待走到田间时,这景象也未改变多少,触目裂口遍地,庄稼低伏。余家的几个壮劳力,正领着佃户给麦子浇水,抬头瞧见孟楚清,纷纷打招呼。

孟楚清便顺口问了句:“这水是从渭河拖来的?”

余嫂家的男人余家财抹了把汗,答道:“除了渭河,哪里还有水,再这样旱下去,来年春天又要闹饥荒了。”

孟楚清瞧了瞧田里,麦子稀稀拉拉,无精打采,就连她这样外行的人,都能看出长势不好,心里便有些打鼓,强笑道:“余大叔,您可别吓唬我,咱们家才垦了几亩田,还想着来年多收几担粮的哩。”

余有财苦笑着摆摆手,道:“你瞧这天,你再瞧这地,我想哄你,也哄不了呀。反正今年是不行了,明年,恐怕也够呛。”

孟楚清叹了口气,继续朝前走,心里却是已背上了包袱,这耳闻与实见,果然是有极大的分别的。

待得到了田上,分到她名下的那两名佃户,一个叫辛大,一个叫艾大,都正领着各自家的几个小子,在田间忙活,梅枝站在田埂上喊了一声,他们便丢下犁,栓好牛,到这边来见孟楚清。

孟楚清将他们仔细打量,除了辛大和艾大是成年人,其他的都是半大的小子,顶不得壮劳力。她指了指旁边余家的田,问他们道:“等到明年开春播完种,你们可有气力也天天去渭河拖水?”

辛大和艾大连连摇头,都道:“我们人手不够,没那功夫,恐怕只能十天半个月去一趟。”

孟楚清犯愁道:“那庄稼怎么办?”

辛大苦笑道:“只能干着了,除了余家那样的大户,其他田里也都这样。”

孟楚清默了会子,道:“既然如此,水我来想办法。”

辛大和艾大都笑道:“如此甚好。”

孟楚清半开玩笑地道:“若我真引来水,可得涨租金。”

辛大和艾大都无异议,十分干脆地道:“五娘子,正是缺水哩,你要是能天天供水,租金涨些我们也愿意。”

谈完正事,孟楚清便叫梅枝把包袱打开,取出两包糖果,分送给辛大和艾大,道:“带回去给孩子们尝尝。另外还有两担水,我会派人挑去你们家,留着给孩子们喝罢。”

辛大和艾大喜出望外,就要跪下磕头,孟楚清忙叫梅枝拦住,自己则转头走了。梅枝应付完辛大等,一路小跑着赶上孟楚清,气喘吁吁地笑道:“五娘子还惦记着那日路上遇见的几个娃娃呢?”

孟楚清笑着点了点头:“能帮就帮罢,乡里乡亲的。”

梅枝笑道:“五娘子雇了他们家来垦荒种田,这便是授之于渔了。”

孟楚清再次含笑点头,梅枝却又愁道:“五娘子,虽说帮他们是好事,但你也切莫太菩萨心肠了,韩家庄的一车水,可来之不易,你要是天天派人给田上送水,涨多少租金也不够回本呀。”

“担甚么水?我可没想担水。”孟楚清摇摇头,转了个方向。

“不担水,哪里来水?渭河里的水,又不会自己流到韩家庄来。”梅枝正奇怪,突然发现孟楚清拐了弯,连忙大喊:“五娘子,走错了路!”

孟楚清头也不回地道:“好容易出来一趟,咱们去外祖家瞧瞧。”

去…浦家?梅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浦家不过是浦氏的娘家而已,又不是孟楚清的亲外祖父母,逢年过节跟着浦氏前去走走,也就罢了,怎还要自己单独去拜访?她想想早上发生的事,便犹豫着劝阻孟楚清:“五娘子,早饭时太太让三娘子当家,一准儿没安好心,等三娘子反应过来,还不知怎么闹呢,你不先回去看看?”

孟楚清摇摇头,道:“有爹在家,能闹出甚么样儿来?”说着又叹气:“怪道俗话说,赚钱难,败家易,这才几年功夫,咱们家就山穷水尽,竟到了要各人动用私房银子的地步了。可怜外人看咱们孟家,如何风光,哪晓外头只是个花架子,内里不知怎样艰难呢。”

梅枝闻言苦笑:“可不是,前些时咱们还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太太来算计五娘子的钱,转眼却到了不得不把钱拿出来用,不用就要饿肚子的地步了。”

五十两银子,怎么也撑不到明年秋天去,而孟振业教书的那点子钱,连发各人的月例都不够,等到掀不开锅的时候,势必会让各人掏出私房银子来补贴,而三娘子、四娘子和杨姨娘,都是没钱的,到时五娘子,又要吃亏了。梅枝越想越难过,家里没了钱,孟楚清又没有亲娘,将来嫁人,嫁妆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呢,而今却又要面临补贴家用的境地,这是何等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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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请教(一)

孟楚清听后面没了声音,回头一看,却见梅枝脸上满是泪水,她唬了一跳,哭笑不得地道:“我不过感慨两句罢了,哪里就到了那境地,你瞧咱们家不是还有那些田么,饿不着肚子。”

提起田,梅枝就更加忧心了:“天干成这样,咱们家又没有壮劳力去拖水,光靠雇工,亏都亏死了,哪还有结余的。”

孟楚清笑道:“我不正在为此事奔忙么,你急甚么?”

“奔忙甚么?”梅枝一头雾水。

孟楚清心想,此事若想要成,光凭她一人之力,是决计不行的,必须得获得大家的支持才行,于是便招手叫梅枝近前,与她详细解释道:“你方才说得对,韩家庄旱得厉害,咱们家却又没有人力去拖水灌田,所以我想着,若要田里有收成,就必须得开渠引水才行。”

梅枝还道孟楚清是在开玩笑,道:“五娘子,我虽不懂农事,可也晓得开渠引水,不是件易事,你一个小娘子,哪里做得来。”

孟楚清道:“我一人是做不来,可若说动的人多了,此事必定能成。”

梅枝觉得此事太过不可能,所以连劝都没劝,心想,等到孟楚清四处碰了壁,自然就打消修渠的念头了。

两人一路走着,日头渐高,梅枝忙从肩上取下双层纸伞撑开,替孟楚清遮着。浦家在韩家庄东头,离他们的田很有些距离,等到主仆俩走到时,都已是气喘吁吁。

浦家的男人们,此时都下了地,家里只有女眷在,浦老太正坐在院子里,搓一条麻绳,抬头瞧见孟楚清主仆,惊喜万分,拿着搓了一半的绳子,亲自迎了上来,一面热情地招呼孟楚清进屋子坐,一面朝里大叫:“老大媳妇,老二媳妇,五娘子来了,快些烧水煮茶,再把后头那只鸡杀了,中午留五娘子吃饭。”

唐氏和马氏齐齐应声,孟楚清忙快步走进去,与她们行礼,又叫梅枝打开包袱,把礼物拿出来,分送给各人。给浦老爹和浦老太的,是两包今年的新茶,浦大浦二,每人一瓶酒;唐氏和马氏,一人一块夏布;浦岩一支毛笔,浦大牛和孟楚溪,是一对细瓷胖娃娃的摆设;另外还有两包各色糖块,是带给浦英和浦大妞的。

唐氏和马氏见了那糖,便叫浦英和浦大妞过来见表姐,浦英胆小怕生,连头都不敢抬,但还是听话地过来福了一福,低低地唤了声表姐;浦大妞却是昂首阔步地走过来,夺过两包糖就跑,转眼不见了人影子。

马氏深觉丢脸,大骂着追出去了。浦英见自己的那包糖也被浦大妞抢了去,急得眼泪花花,却又不敢讲。唐氏见了也急,拍着自己的衣襟道:“她抢了你的,你还不赶紧去夺回来,却躲在这里哭。”浦英仍是不敢动,唐氏无法,只得亲自追出去了。

孟楚清见浦英直抹眼泪,忙叫梅枝再翻包袱。梅枝出门,零嘴儿向来是只有多的,没有少的,随意翻了下,就又寻出三四包来,从中挑出两包最好的,拿来递与浦英。

浦英胆小,不敢接,浦老太在一旁看得着急,冲过来替她接了,笑容满面地向孟楚清和梅枝道谢。

浦英也低声说了声多谢,捧着糖躲到房里去了。浦老太拖过一张椅子,拿袖子抹了又抹,请孟楚清坐下,又端了张凳子来,叫梅枝也坐了,道:“五娘子每回来,都这样破费,实在叫人不好意思。”

孟楚清笑道:“一点心意而已,老太太不要嫌弃才好。”

浦老太瞧着桌上的那两包茶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嫌弃甚么,欢喜还来不及,我同你外公甚么也不想,就好吃口茶,难为五娘子总记得。”说着说着,又骂起了浦氏:“亏得还是我亲生的,浑然不如五娘子,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她回一趟娘家,即便回来了,也是两手空空,生怕被我们占了便宜似的。”她骂着骂着,突然想起来,孟楚清也是孟家人,她这般惦记着浦氏从孟家带礼物来,孟楚清心里只怕会不高兴,于是忙解释道:“我们才不稀罕她带不带礼来,只是四邻左右见了,难免说闲话,我也是为你们孟家的声誉着想。”

孟楚清笑道:“老太太是误会我们太太了,我今儿出门时,她还嘱咐我要多多给老太太和老太爷带些物事来呢。”

“当真?”浦老太听她这般说,不论真假,脸上总是有光,马上又开心起来。

孟楚清坐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孟楚溪出来,不免奇怪:“老太太,怎不见我家大姐?”

浦老太笑眯眯地道:“才成亲,大牛舍不得她,带着上田里去了。”

听这话,应是小两口挺恩爱的意思,孟楚清放下心来。又因未婚的小娘子听见这样的话,照例是该红脸害羞的,但她实在憋不出脸红的样子来,只得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上了年纪的人,果然都爱看小辈害臊,浦老太乐呵呵地瞧了孟楚清好一时,才把话题带到别处去。

她们一老一小,闲聊好一时,唐氏和马氏却还还没有回转,浦老太脸上挂不住,只得自己站起来,要去后头抓鸡,孟楚清连忙去拦,说自家父亲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所以她得回去多陪陪,就不在这里吃中饭了。

浦老太死活不肯,执意要去后头抓鸡,为免孟楚清拦着她,就把浦英叫出来,叫她领着孟楚清,上浦岩书房玩去。孟楚清此番前来,正是为了见浦岩,闻言正中下怀,于是便没再拦,随着浦英去了。

浦英怀里揣着包糖,抬起头不好意思地冲孟楚清笑笑,小声地道:“我给我哥送一包去,让他也尝尝。”

孟楚清喜她乖巧,忙叫梅枝再翻出两包糖来,道:“我给你哥也带了,你那包自己留着罢。”

浦英却极懂事,摇摇头道:“我哥已得了毛笔,怎好再要两包糖。”

孟楚清忍不住就笑:“你哥绝对还好意思再要两包,你就别替他客套了。”

她说这话时,浦岩已听见动静,自书房里迎了出来,一本正经地道:“英娘说得是,既然表妹已送了毛笔,我又怎好再要两包糖。”

孟楚清见他又装,忍不住暗骂,但没奈何今日是有事来求他,只得忍着,配合着也装样道:“二表哥太客气,都是至亲,何必如此。”

浦岩退让一番,最后道一声恭敬不如从命,方才将那两包糖接下,顺手递给了浦英,道:“我这么大的人了,吃糖着实不雅,还是你留着吃罢。”

那两包糖,捧在手里堆起老高,塞怀里又塞不下,浦岩便看着浦英又道:“去把糖搁下再来。”浦英本就最不擅待客,正不自在呢,听见这话,如释重负,赶忙转身跑了。

浦岩长身玉立,侧身站在门前,伸手道了个请字,显得格外文绉绉,看得梅枝眼睛都直了。孟楚清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迈进门去,发现他这书房里的陈设,比起她上回来时,又精致了许多。角落里设着花几,几上花瓶里,插着满满的花,红的蓝的,叶子上甚至还带着露水;临窗的书案上,看不到一件散放的文具,砚台,墨条,全收纳在一只漆砚盒里,砚盒两侧,置有鎏金笔插,下边还有个小屉,装着些零散物件。

案角上,一只小水盂被做成了青蛙形状,遍身绿漆,活泼有趣,孟楚清忍不住拿了起来,放在掌心里看,感叹道:“大舅为了你,可真是费尽心力了。”

浦家其他的房间,都是典型的农家风格,简朴到了极致,惟有他这间书房,足以与城里的读书人媲美,想必浦大自己省吃俭用,朝他身上花了不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