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那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你是在替我们活。把我们这么多人的命都活在你一个人身上,若是你死了,我们便也白死了。”

“我不想离开你……”

李溶将她揽入怀中:“我也不想离开你,真的不想。”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最终的结果却是生离死别。

他却仍然勉强自己笑着:“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什么?”

“我答应了秋张二妃,她们是大,你是小,你只能排行第三,你不会怨我吧!”

冰儿亦流着泪笑了:“我怎会怨你?我本就进门晚,而且能做安王妃是我的福气,三王妃很好,只要能嫁你为妻便很好!”

李溶似放下了心中大石,头轻轻垂了下来。

冰儿仍然抱着他,感觉着怀里的人渐渐无力,身体渐渐变冷。泪水干了,她不再流泪,她只是静静地抱着李溶,似要抱到天荒地老。

皇宫之中,李瀍正在为烟织解开头上的发髻,长发飘垂,李瀍抚摸着手中的发丝,仍然是丝绸般的光滑,但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同了。

他道:“爱妃,你的头发……”

烟织低低道:“若是我要你陪我一起死,你会否愿意?”

李瀍一怔,烟织转过头,两人目光交织,那双冰眸中充满绝望与悲伤。李瀍的心便也慢慢地沉了下去,一直沉下去,似沉入无底深渊。他如有所悟,低低地道:“若是你死了,我自然不会独活。”

烟织嫣然一笑:“那我们便也约好了,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李瀍还是第一次见到烟织的笑容,他不由地怔住了。烟织笑了,这笑容是他一直期盼的,正如他所预想的那样,烟织笑起来比不笑之时更是美上三分。但是,为何看见这笑容,他却更加悲伤?他蓦然将烟织拥入怀中,用了太大的力气拥抱她,若是别人,只怕早已经呼疼了。

烟织只是任由他抱着,身上的疼痛又如何?远不及心里的疼痛。

她低低地道:“宫里的炼丹师为皇上进献了一些延年益寿的丹药,臣妾去为皇上拿来。”

李瀍这才松开烟织,烟织悄然起身,披散着长长的黑发,如同没有生命的幽灵。她行动无声,走出寝宫,暗夜之中,一个人静静地伫立。

烟织道:“给我药!”

那人将手中的托盘递给烟织,托盘上只有一个小小的银瓶。月光渐渐爬上那人的脸,站在黑暗中的人,正是光王李忱。

烟织接过托盘,若有所思,忽然笑道:“殿下还记得吗,曾经许过我一件事。”

李忱点点头:“是,我答应过你,若是我能当上皇帝,便为你做一件事。”

烟织道:“我现在便告诉殿下吧!”

“是什么事?”

“殿下登基后,请为王涯大人平反。他不曾谋反,他们全家都是枉死的!”

原来,她是王涯的家人。李忱点头:“你放心,这对于我来说易如反掌,我一定会做到。”

烟织笑笑,低低地道:“谢谢殿下!”

她转身走进寝宫,那背影正如千百年来每一个宫中女子的背影。她终将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中,如同史册缝隙间那一个又一个连名字都不曾留下的女子。

三年后,李瀍因服食过多仙丹驾崩,庙号唐武宗。皇太叔李忱登基,是为后世所知的唐宣宗。

才人王氏自缢于武宗尸体前,赠为王贤妃。甘露之变中枉死的大臣们皆得以平反昭雪,只是众人尸骨已寒,若是地下有知,不知会否欣然。

长安郊外,冷月清辉,一名身披斗篷的女子敲开了一间小寺院的门。寺中只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开门的是小和尚,见到女子双手合什道:“您又来了。”

女子点点头,低低道:“我想看看他。”

“施主自去便是,小僧正在服侍师傅做晚课。”

女子道:“是,你不必陪我。”

寺中只有一间佛堂,佛堂之后便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院中,七零八落地散布着五六座坟墓。女子一直走到一座墓前,那墓前被清洁得十分干净,连杂草都不大有。墓碑上写着两列字,一列是:李讳溶 长安人氏。在这列字下,还有一列小字:李鱼氏讳冰儿三夫人 合葬。

女子轻轻地抚摸着石碑,已是三年光景,鱼尚宫曾经说过要她离开长安,但她终究不曾离开,只因她舍不得弃他而去。

在墓前徘徊良久,拔去几颗新长出来的杂草,她低低地道:“我改天再来看你,要对大姐二姐好一点,她们毕竟跟了你那么久了。”

抬头望向天空,满天繁星,每到这样的夜晚,她便会身不由己地来到他的墓前。只是无论如何寂寞悲伤,她却仍然活着,而且也会继续活下去。

她起身,悄然离开小寺。不会有人知道,安王殿下的归宿竟是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寺院中。

这样也好,唯有她和他两人心知。

离了小寺,她立刻向前飞奔。或是因心中悲伤的原因,这三年来,武功竟大有进境。很快,到了一片大宅之前,她轻轻一掠,便上了房顶。

她所着的是黑色斗篷,将斗篷掩住脸面,便如溶入了黑夜之中。过不多久,一个黑衣人自夜色中奔来。他是官府通辑的独行大盗,因武功高强,无人能捉住他。

他奔到大宅之前,一跃上墙,忽然见白光一闪,一把短剑向他直刺过来。他一惊,连忙拔刀荡开短剑。刀剑交击的瞬间,他看见暗夜中女子凄艳的双眸。

他心里一动,竟是个女的。

剑并非握在女子手中,而是系在红绸之上。女子挥舞红绸,剑便向他袭来。这是什么兵器?他不曾见过,难道这便是传说中大内的不传之秘剑器?

他一刀向着女子当头劈下来,女子竟不躲不闪,他心里大喜,只要这一刀劈实了,这可爱的小脑袋就要搬家了。

这念头才闪过心头,他忽觉背心一凉,不知何时,女子红绸上系着的短剑竟已经到了他的背后。

他全身的力气蓦然消失了,手中的刀再也劈不下去。

女子冷冷地注视着他,眸中映着月色,更加凄艳欲死。他张开嘴,喃喃道:“你是谁?”

女子低低地道:“我姓鱼!”

“鱼……”

手的红绸一收,短剑回来,带着血色。

“你是谁?”临死前拼尽全力地喝问,他想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中。

女子的手下意识地握住衣袖中那小小的春晓悠然块,她是谁?她早已死了,她却仍然活着。她道:“我叫鱼晓悠!”

《剑器行》其他

引子 会昌法难之纪事本末

会昌三年,太和公主的车骑回到京城长安。在经过朝前街时,她注意到几个神策营士兵押解着一小队摩尼教女尼从市集上招摇而过。

女尼们身着白衣素服,面色忧戚,她们所经之处,人们纷纷走避。这已经是本月来第四批即将被处斩的摩尼教尼姑了。

到达街口后,一名神策营的士兵从后面赶来,他的手中捧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灰色僧服。几名士兵兴高采烈地接过僧服,强迫着摩尼教尼姑当街脱掉自己的衣服,换上僧服。

一时之间,争斗叠起,哭喊声、叫骂声、诅咒声响亮地传来,闻者色变。

一名被脱得只剩里衣的女尼从人群中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她一眼看见太和公主的车骑,立刻直冲过来,但在接近马车前,就被侍卫拦了下来。

女尼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车内:“贵人!救救我们吧!我们不怕死,可是不能受这样的污辱啊!”

太和公主慢慢地掀起车帘,虽然是风尘仆仆,但她的姿容在正午的阳光下,仍然象是大唐的国花牡丹一样雍容华贵。

太和下了马车,从后面追赶而至的神策营士兵犹豫地停住了脚步,虽然他还不知道车中的人是谁,但从这气派来看,一定是皇室中人。

太和公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女尼,女尼讶异地注视着公主,这样美丽的女子真象是刚刚被贬落凡尘的神仙。“你是摩尼教的人?”太和公主淡淡的语气风雨不惊。

女尼连忙跪在尘埃之中:“是的,贫尼信奉大明尊。”

太和公主点了点头,她的目光飘落在女尼身后神策营士兵的身上,那人暗惊,这女子虽然美丽,目光却象是刀锋一般的锐利,他双膝一软,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心里忐忑不安,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责罚。

太和公主却展颜一笑:“你们做得对,这些胡夷邪教,早就该被铲除了,皇上直到现在才下这个决心,也算是对他们客气了。”

神策营士兵心里一喜,连忙站起来强拉着女尼离开,女尼尖锐的哭喊声如同一把利剑划破了由于太和公主的出现而带来的短暂死寂,“贵人!我们有什么错?为什么要杀死我们?您长得那么美丽?为何会这样狠毒?明尊啊!快睁开眼看看你的子民吧!他们是怎样一些没有心肝的禽兽啊!”

太和公主露出一丝冷笑,她转过身,便看见慈恩寺的和尚觉苦站在不远处安静地旁观,月白的僧衣纤尘不染,市集上的尘嚣在觉苦的身边消失地无影无踪,他虽然安静地站在市集上,却如同处身在华山的极颠处。

太和公主眯起了眼睛,她心里想,你还能得意多久呢?今天是摩尼教,明天就该轮到你了。她便对着觉苦微微笑了笑,冰冷的笑意如同芒刺一般直扎入觉苦的心底,他暗暗一惊,难道预言中的事情真地要发生了吗?

一大群麻雀忽然惊飞,它们象是没头苍蝇一般四散奔逃。太和公主和觉苦同时看到朱雀门上皇帝的身影,这身影在长安明朗的天空下如同单薄的纸人。

她长长吁了口气,长安!我终于回来了!

武宗编

我从未想过,在我的有生之年,还会见到太和。

直到她终于站在我的面前,一身白衣翩然,有如午后第一朵睡莲。

她低低地说:“小炎,我回来了!”

瑞脑的青烟,淡淡地从她的眉尖袖底飞过,她依然如故,没有丝毫改变。

曲指算来,已经是十七年的光景了!

在我三十岁时,终于有时间慢慢地回忆起发生在十三岁那一年的事情。岁月总是不知不觉就流逝了。

如今,当我回首往事,看着十七年的时光,如同指间的沙砬一般,所剩无几。而伴随着岁月而去的,则是宝贵的记忆。

我三十岁的时候,鬓边开始出现了白发,脸色憔悴如同痨病鬼,酣酒美人,象蚕食桑叶般吞噬着我的健康,我想我必将象祖父父亲大哥二哥一样,在三十五岁以前,就早早地离开人世。

大唐李氏的子孙在这个世代,已经和先祖们马上得天下的英姿有着天壤之别,处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我们与任何一个朝代苍白而脆弱的王孙公子没有丝毫区别。

使我再次回忆起大哥,想必全是因为太和的归来。

她是我父亲第十个妹妹,无论是在我父亲的时代,或者是在我二哥乃至我的时代里,她都被视作宫庭最美丽珍贵的一朵鲜花。可惜这朵鲜花也无法逃离天妒红颜的命运,她如同大唐许多其他公主一样,为了政治的原因,过早地下嫁到了回纥。

那是发生在我大哥死后不久,二哥初登大宝之后不到一个月的事情。

据二哥说,国丧期间,仓促嫁出公主,全是因为回纥在边境对我国虎视耽耽,为了大局起见,只得妄顾礼法,想必大哥在泉下也会体谅我们的苦衷。

少年时,我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

然而十七年后,当太和再一次站在我的面前,她仍然清丽动人,眉间眼角带着些许沧桑,一双明眸冷冽如故。我忽然明白,她并非是为了和亲而出嫁,她的出嫁与大哥的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据说,大哥是死于宦官刘克明之手。

如今,我仍能清晰地记起那个冬日雪后的夜晚,我一如往常地在宫中漫无目的寻找着大哥,我知道他必然是去打夜狐了。

大哥喜欢游戏,他对于政事全然漫不经心,在继承帝位后,他不止一次组织群臣陪伴他打马球,这也是我幼年时最喜欢的游戏之一。

大哥外貌文弱清秀,尤喜宦官,他的寝宫中充满了长相秀美甚于女子的年轻太监。外臣们纷纷传说,大哥登基后一直没有立后,是因为他有着龙阳之癖。

但我却知道并不是如此。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十三岁夏日的午后,大哥独自站在禁宫的花园里,不远处,太和公主默然而立,她一如往常白衣翩然,当两人互相凝视时,花园中的空气似乎也静止不动了。

我想,他们两人其实是相爱的。

因此,当我再一次见到太和时,首先问她的便是:“你还记得大哥吗?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爱他的。”

太和沉默许久,才淡淡地说:“小炎,你还记得你大哥?都十七年过去了。”

我必须得回忆起那个雪后夜晚的点点滴滴,在我成年后,我便开始怀疑刘克明也许只是一个替死鬼,在他的身后,或多或少地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真相。

那一个雪后的夜晚,其实无比纷乱。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雪后夜晚若隐若现的月光,平静地照射着空气中的流霰,反射出苍白如同碎银子一样的光芒。

宫中的红灯笼次第地点燃着,由于大哥的命令,宫女和太监都藏身起来,于是宫内便一下子安静如同墓地。

我在这样错落的宫宇间行走,手里提着一盏红灯笼。雪光映着月光,大地并不十分黑暗。然而,这个宫庭在夜晚中看来,却象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干枯的枝桠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指引着我的道路。也许我应该觉得害怕,但奇怪的是,我全没有害怕的感觉,因为我知道,我的大哥,文武大圣广孝皇帝,这是他登基后不久,群臣所上的徽号,他就在这个黑暗宫庭的某个地方。

只要一想到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就不再觉得害怕。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情绪。我想任何一个人,在他小的时候,都是需要一个偶像的。

我刚刚出生不久,母亲就因病过世了,是王皇后将我养大,她便是大哥的母亲。大哥比我年长五岁,我关于他的最早记忆,似乎可以追朔到尚在襁褓之中。大哥手里拿着一串紫色的珍珠,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我看见他的笑脸,这张笑脸时时在记忆中出现,与之相伴的便是那串紫色的珍珠。

在那个雪后的夜晚,当我独自在禁宫中寻找大哥时,那串紫色的珍珠时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看见天空中月亮蓝幽幽的清光,那一串串的光影,便如襁褓中所见到珍珠反射出的光影。

我想,如果我找到大哥,一定会请他将那串珍珠赏赐给我,如果他还知道那串珍珠在哪里的话。但是,那个晚上,我却再也没有找到大哥。

我看见几个宫人假扮的夜狐没精打采地在雪地里逡巡,我抓住一个人,问他:“皇兄呢?你看见他了吗?”

宫人摇了摇头,他指了指寝宫的方向,“皇上回寝宫去了。”

我向着寝宫望过去,本来灯火通明的地方,一瞬间变成了漆黑一片。我呆呆地注视着那个方向,听见一声女子的尖叫声,忽然之间,天地间又是一片死寂。

我一下子失去了对于大哥的一切感觉,在此之前,我清楚地知道他就在这个宫内的某处,但在那一个瞬间以后,我开始觉得害怕,因为我感觉到他已经离开了这里,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