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晶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个晚上，声音柔柔的，就像给孩子说故事。
“哚、哚、哚”护士敲了三下门之后进来，放下工具盘对倪晶说：“倪小姐，医生一会过来作检查，麻烦你出去一下，还有需要补交一下钱，你在医院的押金已经不多了。”
倪晶站起来，头晕晕的，身体烫烫的，拍了两下额头，摇晃着去提款机取了一万块，她现在就只有这么多了。
“你好，我是给三零二号病房的周渊羽继续交押金的。”
“好的，请稍等一下。一万是吗？”
“对的。”
“好的。请稍等。不过依周先生现在情况，最好是备十万的现金在医院。”
“十、十万？”倪晶有点吃惊，十万，她上哪弄十万呢。
“对的,要不你需要天天交押金的。”
“谢谢。”无力地离开柜台。
倪晶走出医院，“巴威”虽然已于昨天傍晚登陆，今天正向偏西方向移动，但雨还是哗哗狂泄，黄豆般大小的雨滴打在身上，隐隐生疼。头越来越重，问题揪成一团，怎么也理不清晰，是通知周叔叔和黎阿姨，还是自己想办法？
倪晶木然地走在街上，就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吱——”一阵刺耳的急刹车，“你有神经病啊，现在的红灯你不会看啊。”司机激动地探出小半截头来骂。
倪晶还是没有反应。
“啐！遇上个疯子！”司机咒骂着开车走了。
卓志杰看被骂的正是失魂的倪晶，他掉头，把车子开到另一端的行人道边上，打开车门，对倪晶喊：“倪晶，上车！”
倪晶听到有人喊她名字，转过头来看了一下，机械地笑了一下说：“志杰学长好。”接着又恢复了之前的表情，继续往前走。
卓志杰下车把倪晶拉上车，“发生什么事了？”
倪晶没有回答，身体微微地发抖。
卓志杰用手探了一下倪晶额头的温度，“你发高烧呢，怎么还这样淋雨，我送你去医院。”
“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了，去医院我也没有办法了。”
“只是发烧，又不是什么大病，什么没办法。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倪晶却没有再说话，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不住地发抖。卓志杰也没有再追问，从后座拿出毯子给她批上，把车开到最近的市一医院。
卓志杰陪着倪晶打点滴。倪晶盯着药水瓶，看着点滴一滴滴下来，顺着管子流进身体。卓志杰想再开口问原因，倪晶却突然站起来，“我忘了检查结果！”然后就拿着挂药水瓶的架子走出去。卓志杰知道，这肯定是自己想要问的原因，就没有做声，伸手接过那架子走在倪晶旁边。
走到三楼，推开病房，周渊羽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的管子一根也没比昨晚少，白纱布还是那样把他裹得紧紧的，心电图仪照例是单调的声音。卓志杰第一次看到了倪晶的男朋友。
“你男朋友，”怎么了这下半句还没出口，倪晶就转身走出去，卓志杰只好也跟上。
“医生，三零二号病房的周渊羽今天检查结果怎么样？”
“暂时没有发现其他异常，由于大脑皮质广泛性损伤，现在皮质下功能只有部分保存。”医生看了看倪晶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这一个星期我们还会持续检查，如果病人没有醒过来，很可能要成为植物人。”
出乎卓志杰意料之外，倪晶没有说一句话就转身回病房了。
“渊，冷吗？我也打点滴呢，虽然是大夏天，但冰冰的液体流到身体里去，手还是觉得凉的。”倪晶摸了下周渊羽的手，“嗯，还好。要是你冷，我就给你盖被子。”倪晶看向自己的点滴瓶，幽幽地说：“小呆瓜，小呆瓜，现在我不承认也不行了，我真想不出办法来了。十万，渊，十万，怎么办？”
“缺医疗费吗？多少，我一会帮你去交。”
倪晶慢慢看向卓志杰，幽幽地开口：“是诺毅学长要你帮我吗？”
转身却是无尽黑暗（七）
“诺毅在英国，我也才知道这件事，他怎么会知道。十万是小数目，你不用担心。你也是我学妹，我也希望你能幸福。”说完，卓志杰的手机就响了，他也没有看屏幕，直接按下耳机就接电话：“喂？”
“志杰，倪晶最近好吗？”卓志杰一听是殷诺毅的声音，正想走出去，倪晶的声音却传过来：“不是诺毅学长就好。要不我欠他越来越多，还不清了。我说过和他不要再见面，不要再有交集的。”
“倪晶出了什么事？”殷诺毅听到倪晶的声音，心里的不安不断扩大。
“没事。”卓志杰转身要走出病房，倪晶以为他有事要走，转身对他鞠了个躬，又说：“谢谢志杰学长，钱我会想办法尽快还给你的。”
卓志杰头开始疼了，怎么每次倪晶和殷诺毅的事情都让他这样头疼，他快快推开门走到过道上。
殷诺毅的声音又从耳机里传出来：“究竟什么事？倪晶缺钱吗？”
“那点小钱，我还能付得起。她没事，你就安心呆在英国吧。”
“卓志杰！”殷诺毅在那边咆哮，“我警告你，你最好把事情完完整整，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卓志杰沉默了一下，“一个星期后，出结果了，我再告诉你吧。现在，我会帮你照顾好她的。”
“为什么要一个星期。”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你要是现在回来，肯定会把事情越弄越糟，你应该知道倪晶不会见你。”
殷诺毅沉默了，倪晶是他心里的伤疤，卓志杰却毫不留情地把它粗鲁地撕扯开，这是何等残忍。
“先挂了。”卓志杰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事实如此，只是一时没安排好语言出口，只好匆匆挂了电话。
卓志杰走进去，看见倪晶的点滴已经完了，她却呆呆地坐在周渊羽身边，一动不动。卓志杰赶紧喊护士给她拔了针头。
“我送你回去换件衣服吧。”卓志杰看倪晶没有反应，也知道她现在不会有什么反应了，除了周渊羽的事，他只好硬把她拉出了病房。
看着一路沉默发呆的倪晶，卓志杰一直在想，究竟找谁来照顾她，听说她父母早已经去世了，现在学校放暑假，同学都回家了。卓志杰揉揉太阳穴，还是他挑这个担子吧，谁叫他答应殷诺毅了呢。
“你先洗个澡，然后睡一觉，中午我来接你吃饭。”看倪晶一动不动的，卓志杰实在没有办法，拨了小胖的电话：“小胖，学长有点事情想请你帮忙。”
“志杰学长？什么事？”
“倪晶她男朋友出了车祸，倪晶可能受刺激过度，现在，现在”卓志杰斟酌着用什么词。
“现在怎么了？不会自寻短见吧？”
“现在有点生活不能自理，像个木头人一样。我想请你回来帮忙照顾她一个星期。”
“这么严重啊？没问题，我和她是好姊妹。但为什么是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后，她男朋友这应该就出确切结果了。”
“哦，那倪晶她现在怎样？要不要我现在就赶回来？”
“你家远吗？”
“不远，坐车就一个小时。”
“那这样吧，你现在就过来，到了这边车站给我电话，台风虽然过了，但雨还是很大的，我过去接你。”
“哦，那好吧。”
卓志杰与倪晶沉默静坐了一个多小时，看她真动也不动，太阳穴更疼了。
“倪晶。”
倪晶转过头来看着小胖，没有说话，一会眼神又开始变得虚无而空洞，视线像穿越小胖的身体，却又是发散且没有焦距的。
“倪晶。”小胖走上钱去摇了摇她的肩膀又喊了一下。
倪晶只是随小胖的手劲前后晃了两下。
卓志杰在一旁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才说：“她除了对她男朋友的事会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你说话之外，其余的就只有这种反应了。所以我才请你过来帮忙照顾她一下。”
“她男朋友究竟出什么事了？”
“昨晚出了车祸，现在抢救过来了，但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说一个星期内醒不过来，有可能成为植物人。”
“渊一定会醒过来的！”倪晶突然激动地开口，然后又摸着右手无名指上的小钻戒，温柔地说：“他答应和我去登记结婚的，我还要把这戒指照到结婚证书的纪念照里去呢。”
倪晶这么一说，卓志杰和小胖才注意到她无名指上钻戒，他们对视了一眼，小胖赶紧坐到倪晶旁边，握住倪晶的双手说：“对啊，一定会醒过来的，你就别担心了，应该好好准备，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登记结婚。”
“嗯，小胖说得对。”倪晶灿烂一笑，犹如八月的桂花香。
卓志杰赶紧对小胖眨眨眼，“那先去洗个澡吧，淋了一身雨，衣服都让你捂干了。”
小胖赶紧帮倪晶拿好衣服，“对对，洗个澡，再睡个美容觉，就漂漂亮亮了。”一边说一边把倪晶往浴室里推，然后在外面扣上门。
“大功告成！”小胖小声地对卓志杰说，还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你照顾她是方便一点。她洗好了，你让她睡一觉，中午大概十二点我过来接你们去吃饭。我还有事情要处理，先走了。”
倪晶洗好出来，小胖快快走过去，“我帮你把头发吹干，然后你睡会觉，这样登记结婚那天才会漂亮的，要不你看，你都变国宝大熊猫了。”
倪晶乖乖地坐到凳子上，小胖才拿出吹风机，倪晶却一下子激动地站起来，“不对，渊还在医院里，渊还没醒过来。”
小胖把她按到椅子上，小心地帮她梳着头发，“他马上就醒来了，你难道要她看到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啊，要吓坏他的。你乖乖地听我话，睡一觉，睡醒就好了。”
“睡醒就好了，小胖你没有骗我？”
“小胖哪会骗你呢，就像睡觉做梦一样，睡醒了，梦自然就醒了。”
“你说渊没有发生车祸？那只是我在做梦？”
“嗯嗯，就是这样了。”小胖敷衍着，本来口舌就比较笨，现在还要把黑说成白，她可没这本事，只好胡乱应着，哄倪晶睡觉。
看着倪晶上床，小胖松了一口气。
躺在床上，倪晶抓住小胖的手，“小胖你真的没有骗我？睡醒了梦就醒了？睡醒了就一切都好了？”
“嗯嗯，所以你快点闭上眼睛吧。”
“小胖你一定不能骗我。”倪晶松开手，慢慢合上眼睛。
倪晶一直在昏睡中念叨着周渊羽的名字，卓志杰中午过来看到这样子，只好给他们点了两份外卖，“她没醒就让她睡吧，晚上我再过来看看，小胖真是辛苦你了。”
“倪晶是我好姊妹，她这样子我也心疼。志杰学长你有事你先去忙吧，我照顾倪晶，你不要担心。”
倪晶一直昏睡到晚上七点多，才醒过来，第一句就问小胖，“渊呢，渊他人呢？”
“呃，他…”小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小胖你不是告诉我睡醒就梦醒了吗，你不是说我睡醒就一切都好了吗？”
小胖低着头不敢看倪晶的眼睛，更不敢说话。
“小胖你骗我！这根本就不是梦！一切都没有好！渊还是躺在医院里没有醒过来对不对？”倪晶急急找拖鞋下床，“我要去医院，我要看着渊，等着他醒来，他一睁开眼就可以看到我。”
“外面还是狂风暴雨呢。”
“昨晚的这个时候，风雨更大呢。”倪晶换了衣服就要出门。
小胖看情况不对，只好扯着倪晶的手，赶紧给卓志杰拨手机：“志杰学长，你快过来，倪晶醒了闹着要去医院，我快拖不住她了。”
卓志杰载着小胖和倪晶到医院。小胖在一旁安慰着倪晶。
一切还是那个样子，白纱布，密密麻麻的管子，心电图仪单调的声音，周渊羽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倪晶坐在床边，抚着周渊羽的脸，“渊，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已经下班了。你昨天说今天一早我们去登记的，结果等到晚上了，你还不醒过来。渊，你不是君子，因为你说谎，害我白等了一天。你最好快点醒过来，要不你惨了，我告诉你。”倪晶故意瞪着周渊羽一会，才又接着说：“以前我说过你最好别让抓到什么小辫子，要不我肯定不会那么容易放过你的。如果你这次快快地醒过来，那我就既往不咎，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要不，我肯定要一直说你，说你是小人，说你是骗子。”
卓志杰去买了外卖给他们，倪晶只是自顾自地跟周渊羽说话，饭一口也没吃。
“倪晶，你多少吃点吧，你都一天没吃过东西了。”卓志杰把饭递过去。
看倪晶连头也没转过来，小胖赶紧把饭快快扒了两口，走过去接过那饭，“来来来，我喂你吃。你真是傻瓜，不吃饭能有力气吗？到时候你的渊醒过来，你却倒下了。”
“渊以前也经常叫我小傻瓜。”
小胖赶紧趁倪晶张嘴说话，把饭硬塞到她嘴里，“你当然是傻瓜了，饭都不吃，不是傻瓜是什么？到时候站到宣誓台上，人家问你愿意不愿意的时候，你都没力气说我愿意，那你还不是傻瓜？”
倪晶像机器输了程序一样，双手接过饭，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扒。
“慢点，小心噎着了。”小胖给她倒了杯水，站到一旁候着。
吃过饭，倪晶又转过去絮絮叨叨地说话。
“我看要不这样吧，我去换间带套房的病房，你和倪晶暂时住这里，你帮忙照顾着倪晶，你说可以不？”
“我看现在也只能这样了。现在十头牛也拖不了她回去。”
“那我先去办手续，她有什么事，你赶紧给我打电话，我就在一楼大堂。”
“倪晶，志杰学长已经给办了转房手续了，你可以住在那里，随时可以看到你的渊，你的东西我帮你收拾了些过来。”
倪晶一把夺过小胖手上的包包，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掏出来。
“你找什么？睡衣、外衣、内衣裤我全给你带来了啊。”
“我那件旗袍呢？”
“绿色叶子和白色小花那件？”
“在哪里？你放哪里了，我找不到。”
“我，我帮你回去拿吧，你还要什么，告诉我。”
“还有双翡翠叶子的耳环和一双白色的高跟鞋，耳环我放在抽屉里，鞋子我放在桌子下面。”
“你别急，我给你回去拿。”
卓志杰载着小胖又折回宿舍。
看到小胖回来，倪晶赶紧问：“找到吗？带来了吗？”
“找到了，在这。”
倪晶拿衣服，跑到套间里换上出来。卓志杰和小胖都呆了，一是因为倪晶穿上旗袍太漂亮了，直接就是个古典美人，二是他们都奇怪，这时候倪晶怎么有这种心情。
“渊，漂亮不？旗袍我穿上了，耳环也带上了，还有前两天和你一起买的鞋子。你说让我穿上这些去结婚登记的。”倪晶在周渊羽前面转了个圈，“漂亮吗？我已经全部准备好了，就等你了，你还磨磨蹭蹭地躺在这里。”
倪晶坐到旁边的沙发上，“渊，晚上我就睡这里陪你。旗袍我不脱了，耳环我也不卸了，鞋子我直接穿着。你快点醒过来，明天一早我们就去登记结婚。”
“你进套间里睡吧，你男朋友就算醒过来也不可能立刻出院。”
“要不能出院的话，那我就请小胖做我们的证婚人，先在这宣誓，等渊出院了，我们再去办手续。”
“这…”
卓志杰拉了一下小胖，“你先顺着她。”
“那好，到时候我小胖就是你们的证婚人！所以你现在要先进去里面睡觉，结婚前不许见面的你不知道吗？”
“我想第一个看到他醒过来。”
“除非你自己把这种事当儿戏，不认为那等于结婚，那样你就睡这里好了。但要是你真把宣誓当儿戏，你也没必要把小胖拉来做证婚人了。”小胖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辨证话，真佩服自己，怎么口才一下长进了这么多。
“这当然不是儿戏！我和渊都是真心实意，诚心对待这件事的！”
“那快快进去睡觉吧。”小胖当完成任务一样把倪晶赶进了里面的套房。
转身却是无尽黑暗（八）
“医生，病人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摇摇头，“没什么起色，情况跟之前一样。”
已经第五天了，倪晶的看着安静躺在病床上的周渊羽，希望正一点一点地被蚕食。
倪晶拿出围巾轻轻地搭在周渊羽脖子的位置，“你喜欢的墨绿色。”看了一会，又把围巾取下来，放在周渊羽枕边，“今天热，用不上围巾，我把它放你旁边。今天是七夕情人节呢，我答应过七夕给你送我亲手编的围巾的。我以为我赶不不及了，要到明年情人节才能送上，但我还是赶上了。”倪晶伸手去摸了一下围巾，“我亲手编的，一定很暖和的。天冷的时候，你要天天围着，就像天天把我带在身边一样。”倪晶举起手腕在周渊羽面前晃了下，“你看，你送我的手绳，我天天都戴着。那时候你对我说，你把自己心都编进去了，我带着就可以感觉到你为我而跳动的心。我天天都戴着呢，所以我一直都感觉到你的心跳。”倪晶挪前了一点，摸着周渊羽的脸，“但光感觉到你的心跳是不够的，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听到这心电图仪‘嘀、嘀’地叫，除此之外，我就没听到别的声音了，我好想听到你再叫我小呆瓜。元宵节那天，你还对我说，我永远都是你的小呆瓜了，还说不得抗议也不得上诉。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词，就是——霸王条款！但我现在好想在听到你能那样温柔地对我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呆瓜了，永远永远。我不抗议，也不上诉，我就一辈子做你的小呆瓜。”